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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人文丨伍寨,白云下的村庄

 2023-11-24 08:00  来源:昭通新闻网

1997年夏天,中考成绩出来后,在填报志愿时,一所中师学校的定向招生志愿选项里一个陌生的村子闯进了我的世界。那个村子,就是永善县伍寨彝族苗族乡所辖的白云村,那里有一所学校,叫白云小学。那时候,我对白云小学、白云村以及伍寨乡的情况一无所知,认知上一片空白,内心也是一片茫然。后来,因为种种因缘际会,我的生活或者说人生,终究没有与白云这个地方发生实质上的关系。但是,说来奇怪,从那时候起,白云这个地方,竟然宿命般地镶进了我的地域意识里,时不时地像一朵白云一样在我脑子里飘浮一下。

参加工作后,在教书的四五年里,我从旁人的口中了解到一些有关白云村的信息,相对我身处的县城而言,它是偏僻而高寒的。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到白云村去看看,实地看看这个宿命般与我产生联系的地方,它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我改行进城工作近20年里,隔三五年我便会因公事去一两次伍寨,但每次都只到达乡政府驻地,最多也只是到驻地周边转一转,去白云村看看的想法始终未能如愿。也就是说,在这近20年中,我对伍寨乡、对白云村的认知,实际上还停留在行政区域的意义上。伍寨,就是永善县辖区内的一个乡;而白云,则是伍寨乡所辖的一个行政村。对于地域意义和文化意义上的伍寨,我知之甚少,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更多的时候,伍寨这片区域,在我的心目中意味着某种边界,但这种边界感又是模糊的,是不具体的。我不知道,伍寨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有时候,我甚至以为,伍寨本身就是一种边界,一旦走进伍寨的区域,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神秘的疆域。

伍寨云海。

《永善县志》上说,伍寨以五姓居五寨得名。因历史上有彭、吴、余、浦、丁五姓人氏在此居住,故起名为伍寨。

19世纪中后期,美国公理会传教士明恩溥来中国游历、生活了近50年。1899年,他出版了一本名叫《中国乡村生活》的书。明恩溥在书中写道:“几乎所有中国人的姓都可用来指称乡村的名字。有时两个或更多的姓被连在一起作为乡村的名称,如‘张王庄’,即张家和王家的乡村。当然,光阴荏苒,有时候那些赖以命名的家庭可能发生变化,以至再没有一个人留下来。这时,可能人们对有关变化情况的记忆已经消失,但乡村原来的名称还可能沿用至今。”

关于伍寨乡的历史,官方的介绍以“历史悠久”这样一个语焉不详的短语就一笔带过了,具体“悠久”到什么程度,没有说,大概也说不清楚。“伍寨乡”作为行政区域意义上的名称,最早出现在1953年9月永善县划分的行政区域里,它隶属于当时永善县下辖的第八区,即茂林区,是这个区所辖的10个乡之一。1984年,伍寨乡作为茂林区所辖的两个乡之一,继续隶属于茂林区管辖。直到1988年,才从茂林乡划分出5个行政村,重新组建成伍寨彝族苗族乡,成为隶属于永善县直接管辖的一个行政乡。也就是说,从官方的角度看,伍寨乡行政意义上的历史,是从1988年开始的。

实际上,中国的乡村,尤其是僻远山区的乡村,要想追溯它具体的、精确的历史渊源,是很困难的,因为一种事物存在的历史,一定比史料记载的历史更为久远。正如明恩溥在《中国乡村生活》一书中写的那样:“中国乡村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没有人晓得,也没有人去理会它的前因后果。在那遥远的、无法确定年代的、朦朦胧胧的过去,有几户人家从其他地方来到这儿安营扎寨,于是乎,他们就成了所谓的‘本地居民’,这就是乡村。”

现在,伍寨乡下辖的5个行政村(社区),分别是伍寨(社区)、新胜、长海、中寨、白云,这些朴素而富有诗意的村名,并不是想象中的彭寨、吴寨、余寨、浦寨、丁寨。不过,像吴寨、彭寨这样的村寨,至今依然以村民小组的形式继续存在着。也就是说,关于那5个古老的寨子,已被纳入“伍寨”这样一个统一的名称,以集体主义的形式继续留存于人们的记忆中。

营盘水库。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向身边的一些人咨询同一个问题——在昭通境内,最高的地方究竟在哪里?有人说是五莲峰,有人说是木鱼山,有人说是燕子岩,有人说是令牌山,有人说是龙头山,有人说是十八坪老林,有人说是轿顶山,有人说是棋盘山,有人说是镜子山,有人说是尖石包山……答案五花八门,有些地名我第一次听说,更不知道它们的具体位置所在。但是,他们说的这些地方都不对,有的距离最高海拔相差甚远,差了好几百米,有的很接近最高海拔,只相差十多米。由此可以看出,在同一片境域内生活的人,每个人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制高点。

当然,从地理学的角度看,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决,只要翻开一些书籍或者文史资料,比如《永善县志》,即可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在互联网上“百度”一下,也可以找到相应的答案。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我的这种询问,实际上并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海拔,不是为了获取一个具体的高度。我所要询问的,更多的是人们心目中的一个高度、一个尺度。多数情况下,这种高度和尺度是不清晰的,是不具体的,只是一个指向不明的模糊概念。同时,这可能也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认知,一种对自我及周边环境的认知和界定。

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在永善境内,海拔最高的地方,不叫“山”,不叫“峰”,不叫“岩”,也不叫“梁子”,而是叫“大坪子”。在我们的日常观念里,山与峰,意味着突兀于地面之上的山石或土脉,它的指向是朝上的,朝向高远的天空。大坪子这样一个地名,它的指向似乎是沿着某个点向周边扩展,意味着一种铺展开来的宽度和广度,朝向广阔的大地。

大坪子。 蒋才明 摄

大坪子位于伍寨乡中寨村的东北部,海拔3199.5米,它是永善境内海拔最高的地方,被誉为永善的脊梁。大坪子,顾名思义就是一片很大的坪子,一个面积达1800多亩的大坪子。这里地势平坦,几乎看不到任何高大的树木,全是贴地的草丛植被,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伍寨东北部的环山,中寨南部的三锅桩梁子,长海西南部的小花老林山,白云西南部的棋盘山……这些环布在大坪子周围的草山,海拔都在3000米左右,是整个永善境内海拔较高的几道山梁。站在大坪子的最高点,感觉头顶的天空很近很近,而旁边深切的大峡谷,又让人觉得离地面很远很远。这个时候,站立在天地之间的人,有一种悬空感。

大坪子这个地方,荒无人烟。天气晴朗的时候,在蓝天和白云之下,大坪子的周边是微微隆起的山脉,磅礴逶迤,眺过云蒸霞蔚的山谷,绵延到没有尽头的远方。这个时候,人们在这个空阔而明朗的天地之间,对自己的存在似乎有一种更为清晰的认识——渺小,无足轻重。大多数时候,这里的气候变化无常,一会儿阳光普照,一会儿云雾弥漫,一会儿风雨交加。人们在这混沌的世界里,内心会产生一种迷茫感,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一个长期囚困于俗世生活中的人,来到大坪子这种空旷的洪荒之地,站在天地之间,与这里的时空形成强烈的对比,心理上一定会激荡起巨大的波澜。有那么一个极短的时间,在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地就会有一种彻底的空无感。似乎所有的隐秘之地,都可以被现代文明的触角探测到,且被触摸和抵达。

在大坪子附近的高台地上,30多台巨大的风机,在云雾弥漫的时空里孤傲地转动着巨型的叶片。风,可以被利用,然后发光发热。光,也同样可以被利用,转移到别的地方,继续发光发热。在大坪子旁边的海子山一带,有一个占地面积达5300亩的光伏发电场,铺满了10000平方米的太阳能光伏板。这个僻远之地的风和光,源源不断地为远方的城市送去光明和温暖,为现代文明进程输送着清洁的能量,并在其他地方继续让人看见。

这片高寒而孤寂的土地,是与世界连接在一起的。

大坪子风电场。

初秋时节,天高云淡,坐着中巴车在伍寨乡17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走走停停,不时下车驻足观望,视野之内,除了无边的草地,便是蓝天和白云。更远处,峻岭重叠,山间云雾与蓝天白云浑然一体。伍寨乡整个地势呈东北高、西南低,但它的高和低之间,是缓慢渐进的。

如果说要有巨大的跳跃和落差的话,那就是在棋盘山的山顶上,这个巨大的跳跃,从2980米海拔一下子就跳落到只有680多米的金沙江边的大兴镇,这一跳就跳出了伍寨乡的地界。这个垂直距离高达2300米的高差,曾吸引了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家的顶级翼装飞行员。据说,那次翼装试飞,几个外国人仅用了3分钟,便从棋盘山降落到大兴镇境内的预定地点。这样来看,这2300米的落差,从所需的时间来看,也不是那么遥远。

通过仔细观察,我们发现在中国山区一带的乡村,在同一片稍微广阔的区域内,大部分人家都居住在地势相对较低的位置,也验证了人们习惯于在较为平缓的低处建房而居。他们把高处和陡峭的地方,用来种植庄稼,或者让它生长草木,放牧牛羊和马群,也放牧飞鸟和走兽。我总觉得,这不完全是纯粹基于自然环境的选择,应该还有人们内心深处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甚至可能还有某种神秘文化的元素,主导着人们对居家之地的选择。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到山里人平和、谦逊的品质,他们不愿意居住在最高处,也不想内心生活太过于陡峭。他们把高处让给了代代相传的神话和传说,让给了飞翔的大鸟和奔跑的异兽。

游客观景。

以色列青年历史学家在其著作《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一书中,谈到一个观点:人类的进化,人类文明的进程,主要是依赖于人类的语言的进化。人类语言真正独特的功能,并不在于能够在族群之间传达信息,而是在于在族群中讲故事、传递故事。当然,讲故事并不难,难的是要讲出有效的故事,讲出让人相信的故事。一个虚构的故事讲得好,让人信服,就会起到凝聚人心、凝聚共识、凝聚力量的作用,就会激发人们的激情,并朝着故事里描绘的目标努力前进。实际上,人类历史上的许多传说、神话,就是早期人类虚构的故事,故事里的敬畏自然、社会规则、道德规训、仁爱美德……就是人类不断讲述的理想和愿景,也是人类不断文明进步的动力之源。

在伍寨乡境内,民间流传的古老的神话和传说,大致都与生产劳动、仁爱美德、忠贞爱情等元素有关。比如,仙家屋基这个地方,就流传着这样一个古老的神话故事。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天上的“八仙”一起相约到此地游玩,神仙们认为,既然有机会来到凡间,就应该为凡间做点事情。他们看到此地没有房子,于是便商量在这里建设一些漂亮的房屋。神仙们从白天一直忙到深夜,刚把屋基修好,天庭就传来诏令,神仙们不得不放下仅修建一半的房屋,回到天上。从此,这个仅有屋基没有房子的地方就叫仙家屋基。

关于中寨村的“石姑娘”这个地名,也和神话传说有关。传说有两位仙女下凡,在凡间游玩数日后,其中一位仙女爱上了凡间的一个小伙子。不久后,两人相约在一个夜里相见,可小伙子迟迟没有赴约。两位仙女等呀等,等到天都快亮了。这一等,两位仙女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旦天亮,鸡一打鸣,她俩就会变为石头,那时就再也回不去天庭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小伙子还是没来,人间的公鸡开始打鸣了,两个痴情的仙女,瞬间变成了石头。爱上小伙子的那个仙女,还痴痴地朝小伙子来的方向眺望着。人们为了纪念两位仙女,故将此地起名为“石姑娘”。

实际上,伍寨乡的许多村寨,如白云村的勺寨、大陷塘、大花木,长海村的勺拖啰、姜子林、干海,新胜村的董家营、空寨子、徐密寨、河对门、老棚子、郭家坎,中寨村的鸡罩炉、石姑娘、小山,伍寨社区的彭寨、吴寨、啰尼角、捡得、上雪、中雪、下雪……这些村寨的名称,给人一种古老而富有诗意的想象空间,听起来都是有故事的地方。

高原小塔。 周 菊 摄

水井垭口。蒋才明 摄

在伍寨乡境内,最低海拔2100米与最高海拔3199.5米之间,是波浪式或褶皱式铺展开的高原。人们就居住在高原的褶皱里,在低洼之处聚集成村寨,升腾起人间烟火,赋予这片高寒的土地以人间的温度。这片土地以宽广的胸怀容纳多种民族居住,在1.6万人的户籍人口中,就有彝族、苗族、哈尼族、壮族、白族、傣族、土家族、黎族、布依族、回族、纳西族、瑶族、水族等少数民族,其中个别民族还属极少数民族。这些少数民族中,以彝族和苗族为主,人数有4400多人,彝族人数稍多于苗族。

彝族被称为火的民族。火,自然界的一种物质实体,与人类文明进程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关系。在遥远的过去,人们钻木取火,用火围猎、驱逐猛兽。因为有了火,人类从茹毛饮血中解放出来,开始吃熟食,促进了肠胃健康;因为有了火,人们用它的高温杀菌消毒,改进了医疗技术,延长了人类生命的长度;因为有了火,于是有了刀耕火种,提升了粮食的生产能力,人类实现了游猎到定居的转变;因为有了火,战争的形式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在彝族的社会生活中,火是有神性和灵性的,具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性和权威性,人们不但敬畏它、祭祀它、崇拜它,而且升华成一种神秘的信仰,成为闪烁着心智灵性之光的文化复合体。火,成了彝族同胞追逐光明的象征。

火把节。

伍寨乡是昭通市人民政府命名的彝族月琴歌舞之乡,这里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处处洋溢着浓厚的民族文化氛围。位于伍寨社区的吴寨,是一个彝族歌舞、月琴制作和表演、毕摩文化、民族习俗等传统文化保留较好的彝族村寨。每年火把节,他们都要举行庄严而隆重的取火仪式,传递火的信仰和精神。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吴寨孕育并传承了古老的彝族文化,成为昭通月琴曲目保护最多的村寨,因其“毕摩文化”典籍最多、保存最完整而成为永善县彝族毕摩文化保护区。

今年火把节期间,在伍寨乡九年一贯制学校校园内的一棵大树下,我零距离聆听过几个彝族同胞的月琴弹奏,那是一种天然而纯净的声音,听着听着,人的内心就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完全沉浸在天籁般的音符之中,空旷而神怡。

月琴弹唱。

月琴合奏。

作者:杜福全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杜福全摄)

审核:莫娟   责任编辑:马瑶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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