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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村庄系列报道(11)丨1300件农具隐藏的生存密码

 2023-07-03 09:48  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5年,威信县高田乡文化站站长古祥杰开始游走在大山之上河流之侧的村子,与村民拉家常,不断讲一些对于村民来说有用或者无用的那些农具的意义。如果运气好,他会带走一些器具,比如芦笙、背篼、桐油灯、石磨等。

几年之后,文化站办公楼一楼 70多平方米的房间堆满了从各个村子收集到的农具1300件。推开一楼展示厅的大门,犹如打开一部川滇交界处的农耕文明百科丛书。

“这是抢救性的收集,如果不及时收集,这些农具或许被随意丢弃,也或许被付之一炬。”古祥杰说。

当各式各样的生产生活用具集中出现在一个地方,它们的价值被走进展厅的人认同或者认知。

“每一件农具都有它的使命,当我们复原这种使命时,我们往往看到,它其实隐藏着村民的生存密码。”2023年6月11日,古祥杰拿出一个竹编的锥形油壶,边讲解边感叹。

高田乡地处威信县境东部,与四川省叙永县、兴文县接壤,地形多为二半山区掺杂部分河谷区和高二半山区,境内最高海拔 1902 米,最低海拔 760 米,有大小河流9条。

山脉与河流交织,让展厅的农具丰富多样。

高田乡下辖8个村委会,鱼井村位于海拔最低处,古祥杰就出生在那里。

王银飞老人打开柜子,在众多的纺织服饰里,找一条裙子穿上。

一间“杂乱”的农具陈列室

6月11日,高田乡新华村罗汉山村民小组的一间农家小屋。

王银飞老人慢慢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向小屋内最靠墙的一个老式柜子走去。柜子是木质的,表面的木漆已经脱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打开木柜子,王银飞老人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柜子被两把锁——两把农村里极为普通的旧式挂锁锁住。老人先是用一把钥匙打开外面的一把锁,再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另一把锁。

老人小心翼翼地揭开柜盖,从柜子里取出一捆一捆的东西摆放在柜子右边的床上,慢慢展开。

像变戏法似的,从陈旧的木柜里拾出的15捆麻织品,有百褶裙、挑花围腰、包裹得非常严实的蜡染、青衣、麻布……

当老人拿到一条花边围裙时,情不自禁地把围裙系在腰间, 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些东西,都是我用摆在文化站那台织布机亲手织出来的。”说起那台织布机的故事,老人一脸自豪。

威信县东北部的南广河,发源于高田乡凤阳村海拔1902米的杨龙湾梁子,从东南往西北经过钨城流经高田,造就一路山清水秀,高田乡因高山上有梯田而得名——高田。

南广河流经高田时,两山夹峙之间,忽然闪出一块空地,高田乡文化站就坐落在这里。

王银飞老人念叨的那台织布机,摆放在文化站一楼的陈列室。

陈列室面积大约75平方米,陈列的农耕器具没有给人留下太多的参观空间。

“这件物品是老百姓制作的蜡罐,把石蜡融化后,倒在陶罐中,把竹签裹上草纸做成蜡签,把蜡签倒立放置在蜡罐中,约2秒后,蜡浸透蜡签,反复几次,蜡签便裹上一层厚厚的蜡,就成了蜡烛。”

“这是倒甑,主要是用来蒸菜籽面的,与蒸饭的木甑使用方法不同,使用时,一般大口向下,小口向上。”

站在狭窄的过道上,古祥杰随手拿起一件器具都如数家珍,各类器具似乎也在静静地听他讲一段传统农耕文明的历史。

展厅里还有苗族同胞使用过的芦笙、唢呐、月琴、二胡。乐器旁边,则是用于狩猎的猎枪、猎网,还有渔网。地理区域的差异性产生生活方式的不同性,从而也带来生产生活工具的多样性。

2015年底,脱贫攻坚战开始了,古祥杰下乡开展工作时发现,老百姓拆旧房盖新房,很多农耕用具被闲置下来,加之修通了公路,通了电,背篼、马鞍、桐油灯、石磨、碓窝等再也派不上用场了。老百姓随意地把这些使用多年的生产工具、生活用具放在角落里。古祥杰意识到,这些老物件如果不抓紧收集,过些日子,就会被老百姓扔掉或烧掉,太可惜了。干了多年的文化工作,古祥杰知道这些老物件承载着很多文化信息,甚至就是村庄的一种记忆。于是,他立即行动起来,千方百计收集老物件。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仅仅半年多的时间,各种老物件就摆满了一屋子。

2016年夏天,古祥杰把收到的物件进行分类陈列,形成了今天大家看到的农耕文化陈列室。

陈列室里最大的老物件,是苗族同胞使用的织布机。现在,陈列室的中间摆放着4台织布机,其中1台织布机上还有未织完的布匹。

织布机是苗族同胞的传家宝,村庄和寨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上穿的苗族服装,都是这几台织布机织的。

古祥杰拿起一盏桐油灯,如数家珍般介绍桐油灯的功能、设计。

从收集第一台织布机开始

2015年底以来,古祥杰已经收集或征集了1300件农耕老物件。陈列室里摆放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文化站里摆放的第一件老物件就是那台还挂着半截布匹的织布机。

对征集第一件老物件时的情景,古祥杰记忆犹新。

古祥杰是苗族,家住鱼井村何家咀。他的姑父熊宗银一家住在新华村罗汉山。小时候,古祥杰常去姑父家玩,看到姑父、姑姑一年四季都在为远乡近邻绩麻织布,他对此印象很深。

古祥杰决定从他的姑父那里入手。

罗汉山距高田村18公里,海拔1350米,位于新华村,村子里全是老房子,村民全是苗族。

2015年冬天的一个阴冷的日子,天下着蒙蒙细雨。古祥杰沿着泥泞的道路抵达姑父家时,心里十分矛盾。因为那天,年迈的姑姑还在织布机上忙个不停,为村里的老乡绩麻。

“姑父、姑姑,高田乡文化站要建一个农耕文化陈列室,你们把这台织布机送给我嘛!”左思右想,古祥杰还是开了口。

“不给!祥杰,这台织布机是你姑父亲手制作的,跟随我们大半辈子了,是我们的传家宝,你以为你想拿去就拿去?”姑姑一点面子也不给。

古祥杰还是不放弃,他厚着脸皮,继续做工作。

“姑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你看,寨子里的年轻姑娘、年轻小伙穿的衣服都是城里的织布机织的,请你们织布的已经很少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把这台机子送给文化站。如果你们想织,也可以到文化站去织的嘛……”

架不住古祥杰的软磨硬泡,姑父终于软了心,并做通姑姑的工作,两人答应了。古祥杰担心姑父、姑姑反悔,当即找了辆农用车,在姑父的帮助下,把织布机运到了文化站。

王银飞老人就是古祥杰的姑姑。她在17岁时,从威信县旧城镇嫁到罗汉山,已经51个年头。这台丈夫亲手制作的织布机,在过去困难的时期,成为家庭经济收入来源,而且也得到乡邻的尊重。

“你们每年能织多少布?”

“记不清了。一般来说,一条裙子要3丈,衣服要6尺,这样算,一天可以织两三丈。”

“来找你们织布的人多吗?”

“以前很多。村里有52户人家,每年都会送麻来给我们织,甚至外村的也有送麻来织的,多的时候,一次要织10多丈。一年四季都忙不过来。”

“你们做一次要收多少钱?”

“我们基本没有收钱。以前,大家都穷。乡亲们有时带点小东西来,当时值10多元,相当于现在的一两百元。”

“织布机送给文化站,你后悔吗?”

“后悔!”

顿了一顿,老人又说:“这台织布机陪伴了我们大半辈子。后来,城里有了新的织布机、缝纫机,绩麻的年轻人少了。自从织布机搬走后,我到文化站去织了3次。后来,再也没有去织了。但每次到高田赶场,我都要去文化站看一看那台机子。即便古祥杰不在,我也要站到窗子外,隔着窗帘看一看。”

冒鼓苗寨。

山川与河流造就农耕智慧

高田乡距威信县城28公里,辖凤阳、大湾、钨城、高田、坡上、鱼井、马家、新华8个行政村163个村民小组7373户31927人。

古祥杰,1999年参加工作。2003年12月,任高田乡文化站站长。

从征集到第一台织布机起,古祥杰一边参与脱贫攻坚工作,一边着手收集农耕器具。古祥杰走到每一个村子,都会留意每户村民有没有闲置下来的老物件,发现有比较独特或者之前没有收集到的物品,他都要停下来,与老乡们商量,请老乡把物件送给文化站,如果老物件是大件或者老乡们不情愿送的,他就会软磨硬泡,对方实在不愿意,他会主动买一两条烟或者打点酒来与主人家交换,直到对方把老物件捐出来。

当脱贫攻坚全面推进时,古祥杰也同步加快了收集老物件的进度。收集老物件最多的一次是在大湾村的冒鼓苗寨。

冒鼓苗寨是一个自然村,分上鼓苗寨、中鼓苗寨、下鼓苗寨,是高田乡最远的一个自然村,就在文化站对面的高山上,由于山高谷深,需要从山的这一面绕到山的另一面才能到达,有25公里的路程。

冒鼓苗寨实际上应该是木鼓苗寨,因为寨子里有一棵两三百年树龄的楠木,被全寨的人称为神树。这棵楠木现有30多米高,枝繁叶茂,最奇特的是,距树根2米高的地方,楠木中空,用手或木头拍打树干,会发出“咚咚”的响声,因此,老百姓称之为木鼓树,而这几个苗寨也被称为木鼓苗寨,因当地人会把木字念为“冒”,久而久之,就演变为“冒鼓苗寨”。

海拔1330米的冒鼓苗寨,村民小组长陶文发居住的房子多少保留有古建筑的影子,而他使用了多年的一些用具,当脱贫攻坚改变了一家人的生活方式,他把它们送给了高田乡文化站。

除了把家里大斗、大木盆还有马鞍捐给文化站,陶文发同时动员村民把不用的生产工具、生活用具捐给文化站。古祥杰说,他在冒鼓苗寨收到的老物件最多,除了生产工具,还有砂锅、油罐、木桶、箱子、柜子、碓窝等,占文化站至今收集到的老物件总数的十分之一,当时,装了满满一车。

陶文发说,每次看到捐赠的马鞍、油灯,就会想起没有修通公路之前的日子。那时,从苗寨到乡上,走的是山路,到山上种庄稼,到煤厂运煤,都离不开人背马驮。以前,各家各户都点煤油灯,晚上看小人书,灯光微弱,看也看不清楚。现在好了,电通了,电灯亮了,煤油灯也用不着了。

6月12日中午,离开冒古苗寨时,古祥杰告诉陶文发,过几天,他要上来把今年的花山节组织好,同时,再到村子里去看一看,对那些保存着乡村文化符号的老物件再进行收集。

古祥杰最近一次收到的老物件,是几件蓑衣。高田乡水田多,20世纪80年代,全乡有上万亩,现在,也还有5000多亩。他发现,陈列室里缺少农村最常见的避雨工具——稻草蓑衣。2022年秋天,他到收完稻谷的田里,背上几捆稻草,请已经90岁的杨文强做了一件稻草蓑衣。

“当这些老艺人‘走’后,这种稻草蓑衣就再也找不到了。”古祥杰说。

“正月荷包绣起头,绣起荷包想送郎。你要荷包你拿来,五颜六色绣龙头。”6月12日上午,高田乡文化站二楼,马家村65岁的张如富带领邻近几个村的队员演唱民间小调《荷包歌》。

高田乡文化站民族声乐队能演奏的民间小调近50余首。

2014年,古祥杰开始收集高田的民间小调,成立了高田乡文化站民族声乐队,一人独唱、两人对唱,四人伴奏,民间小调得以传承下来。

古祥杰认为,不管是对农耕器物的收集,还是对民间小调的挖掘,都寄托了老百姓对村庄的依恋。其实,他最初只是想收集粮票、布票,后来,发现村子里每一件东西都是有用的。2017年,他在大湾村收到一个竹瓶,把竹子剖开,用细藤编织成瓶状,用来装南瓜籽,瓶口则就地取材,用玉米芯来封塞。老百姓如此心灵手巧,小作品中有大智慧。

在高田乡文化站一楼的农耕文化陈列室里,隐约可以听见二楼传来的音乐声,1300件农耕用具和50余首民间小调相呼应,告诉每一个到来的人,在生产力落后的时代,世居村庄的村民,在静止的山脉和奔腾的河流间,如何依靠智慧而生存,如何创造出农耕文明的温暖。

昭通日报记者:曹阜金 汪舒 通讯员 申丽琴 文/图/视频

审核:莫娟   责任编辑:聂学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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