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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群山 | 告别

 2023-06-20 10:31  来源:昭通新闻网

□曾子芙

曾子芙 云南省昭通市人,文学硕士,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星星》《边疆文学》等报刊。


“现在会来找我的中学同学,不是来找我看病的,就是来找我借钱的。”张渔跷着二郎腿坐在我对面。听到他这句话,我惊得脸一红,赶紧把我的体检报告塞回书包,对他谄媚一笑。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别藏了。说嘛,你最近又咋了?没事,你毕竟是老伙计。”

听罢,我很尴尬地掏出体检报告给他,他顺着浏览了一遍,没有先下结论,第一反应竟然是:“嚯!你们一个单位的年度体检还查CT和甲功五项?可以哦!还有骨密度和去年体检数据对比,很好很好,非常好……”。

他拿着我的体检报告仔细地翻了翻,过了很久,得出结论:“很健康,好好锻炼,吃好喝好,早睡早起,继续保持。”

张渔是我在昭一中凤池分校的初中同班同学,在昭一中的隔壁班同学,在北京读大学和研究生的昭通老乡……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和这个人认识了很多年。和平时学习总是心不在焉的我不同,张渔是真学霸,他从小学习就比我好,数理化也优秀,考上的大学也比我好。他大学念的是北京中医药大学8年制医学博士。当我大三还在为期末作业完成不了而焦灼的时候,他已不动声色地取得了执业医师资格证。

他的学校在北京所处的位置也极好,让大一开学时就被分配到北京六环外房山良乡校区的我心生羡慕。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学校在北京二环边上,宛如在世界的中心,从学校出来骑个车就能到天安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因为他所处的地理位置实在太优越,所以每次老同学聚餐都在他的学校附近,我和另外几个在昌平沙河校区的姐妹心安理得地去蹭了他无数次饭。

老同学聚会的队伍一开始是五六个人的小团体,都是从昭通考到北方,在北京上学的同学。后来这个团体因为人生规划的变动,出国的出国,回家的回家,追求真爱的去追求真爱,人数越来越少。

研一的时候,这个队伍仅剩3个人:我、张渔和“孙大腿”。那时,“孙大腿”在北京边工作边准备申请去日本读研,我们周末经常约着吃饭、聊天、逛书店。一天,张渔吐槽最近找他的都是以前和我有点关系的人。

“在高中暗恋你的那个人,前段时间突然来找我。说他感冒了,问我把参苏理肺丸和通宣理肺丸配在一起吃会不会被毒死?”

“还有追过你的那个,有一天突然在微信上问我在干什么,有没有余钱,他最近混得不太好,想找我借点钱。我说,我一个在读医学生天天昼夜不分地守着医院和实验室,前段时间采集的病人血液快过期了,毕业论文也一点眉目都没有,都快毕不了业了。毕不了业就找不到工作,工作都没有,能有什么余钱!然后他就把我的微信删了。”

“你看看你,怎么尽和一些不靠谱的人发生情感纠葛。”

听他说完这些,我觉得他真是无聊,但又实在是有点好笑,便说:“你一天才是正经事不记,这些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

“孙大腿”听他损我,在旁边啃着羊肉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饭后我们按惯例先送“孙大腿”去惠新西街路口乘公交车,又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地铁站。我们一前一后穿过太阳宫桥,滑下一个陡坡,车速突然加快,一阵风划过我的耳畔,张渔加速冲到了前面,浅绿色的防晒衣被风吹得鼓鼓的。我看着他的背影,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已经认识这个人超过10年了。

握紧车把手,停下车,看着他骑向更远处。10年了,真是不可思议呢。

在我的记忆里,中学时代的张渔经常和同学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受了情伤后逃了晚自习,半夜拎着一瓶酒在学校操场里转悠,第二天考历史居然考了全班第一;在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和他同桌讲小话,琢磨着放学去哪里打游戏;平时看着不务正业不好好学习,但每次考试成绩下来,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比我高二三十分。

学医之后的他明显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变化,中学时期有些散漫的他,变得稳重起来。很多事情总能比我早一步想好,像是急速收缩又缓慢松弛下来。或许是因为学医,见多了生死,人也变得豁达而平实了许多。

他曾跟我说,他在20岁生日时专门去了一趟北京的八宝山公墓,站在那里,看着火化炉的吞吐,高温火焰的律动,呼吸着掺杂磷酸钙灰烬的空气。

他说:“因为学医,便不能逃避死亡。”这个过程要慢慢地体会,逐渐地认识,仿佛眼前平静的水面快要散开一般。在正式毕业前已经签过无数“死亡通知单”的他,跟我说:“每一个人生下来,都是为了活下去,这是生活的真谛,懂得生活含义的人自然懂得如何生活。所以不管你对死亡是恐惧还是敬畏,都要记得,人在世上皆如此伟大,何惧生死?”

2020年初,快开学了,可我们这一群寒假回家过年的学生却始终回不去学校。我给他发微信:“怎么办啊?好焦虑啊!回不去学校了,毕业论文答辩要怎么办啊?好着急呀!”

他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他在寒假前采集的病人血液还放在学校,实验样本早过期了。但他丝毫不慌,天天在家里做家务,打扫卫生,锻炼身体。因为顺利毕业是已知的最优解,要达到这个目标可能会遇到许许多多的挫折,但这些问题最后都不会成为问题。因为答案已经在那里了,只要按部就班解题就行,无非就是中间再多列几道算式而已。

事实证明,他说得没错,那一年,我们都顺利通过了答辩。我之前的焦虑的确很多余。

当然,人生总是这样,有相聚就必定会有别离。那一天,我和他在我单位附近吃越南米粉。我给他看我的体检报告,还跟他分享了我最近遇到的迷惑事件。有个之前和我关系很好,还请我吃过饭的人,因为我没在某社交平台上帮她“砍一刀”就把我微信删除了。他边听边“嘿嘿”地笑。

我顺势问他:“我蹭过你这么多次饭,你会不会觉得很亏啊?”

“不存在啊!你每次来都要坐1个多小时的地铁,每次都会给我带礼物。这么费劲,你又会不会觉得很亏?而且谁平时没事记这些,几顿饭而已,也不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实质上的困扰。有这点时间计较,多开几个处方,多写几个病历提升一下个人能力不比把时间浪费在想这些上面好?”他云淡风轻地拿起茶壶给我倒了一杯茶,“对了,下个月毕业,我就要去深圳了,毕业典礼一结束就走。”

我为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送上最诚挚的祝福,但难免会有些忧伤:“唉……为什么你也要走啊!你走了以后,在北京,我一个小时候的朋友都没有了。”

“你还会交到新的朋友的。”他安慰道。

本来就爱哭的我又想哭了。

“不要难过。所有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程,你要一直往前跑。加油努力,你会遇到和你一样的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毕竟人来人往,本来就是日常嘛!”

在北京的这些年,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在造船厂里打工的学徒,朋友们和我一起来到这里,和我一样朴素而苍白,他们在这里成长、收获,最终自己学会造船,带着他们造好的船只驶向大海。而我,沉默而无力,选择留在这里,眺望着他们驶向大海,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我在一次次看着他们远行和反思自己的过程中,一年年老去。

或许这个反思的过程就是一种自我教育,不断反省自身,观察外界,修正自己,也修正对外在环境的适应力。我把这条道路一直铺展到最后,由沉默转向更沉默,剩下孑然的影子。

他离开北京后,差不多过了一周,我想着他走之前和他吃的最后一顿饭竟然是一碗粉,最后的道别也不过只是稀松平常地在地铁站边挥了挥手,这样潦草地道别,真是不应该。非常的不成熟!

毕竟是老伙计了,这样珍重的友谊还是要好好写一写记录一下。我正酝酿着情绪,刚写了个开头,忽然又收到他的消息:

“在北京租房要怎么租啊?”

“深圳不要我,我又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什么情况?”

“你以为我想回来啊!命运确实是捉弄人。周末出来吃饭吗?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之前的道别确实是欠考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大家一定要珍惜每一个既不是为了找你办事,也不是来找你借钱,莫名其妙出现在你眼前只是为了找你而找你的朋友。

这一年冬天,我的同事大树老师的穿搭已形成一种风格。基本上都是外面穿亮蓝色的羽绒服,里面穿深蓝色的毛背心套蓝色格子衫。我每天早晨坐在办公室,看着他穿着亮亮的蓝走来,进门后脱下外套披着一身深沉的蓝,端着他的蓝色格纹马克杯去水房接水。不同程度的蓝色在他身上反复横跳,此时浅一点,彼时又深一点,仿佛他正深深为蓝色折服,同时又想要挣脱这蓝色的牢笼。

诡异的是,有一天我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穿着一身蓝色出现在办公室里,像是受到了某种不知名的召唤。从此我和他互为对照,成为了走向蓝色道路上的好伙伴。

年前,大树老师组织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聚了一次餐,去的是一家在单位附近新开的湘菜馆。湘菜真是太好吃了,白辣椒炒鸡胗、剁椒鱼头、萝卜干炒腊肉、东安鸡、血鸭酿豆腐……

饭后,我们一行人出来,看到路边有卖烤红薯的小车,香味弥漫着整条街。我们抵抗不住诱惑,每人买了一个金黄的烤红薯抱着走,还一边“嘿嘿”地笑,有人说:“烤红薯就是‘穷人的哈根达斯’。”我们又再次“嘿嘿”,也不知道是在笑这绝佳的比喻,还是在自嘲。

在一个红绿灯旁,大家作别。几个穿着大棉袄的人隔着路口,伸长了手臂,用力地挥着。

“有时间再聚啊!”

“年后再约哈!”

“一定要再聚啊。提前祝大家过年好啊!”

“快回去吧!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

隔着冷风与呼出的白气,我的眼镜片上“腾”地升起一层白雾,视野里倏地被一片清透的白色遮挡。我挣扎着从棉衣的口袋里伸出手把眼镜摘下来,高度近视的我看着马路对面的他们面目模糊地朝着我挥手,又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我把眼镜上的雾擦掉,又重新戴上,他们走远的背影模糊,晃动,又重新清晰,旁边是光秃秃的树杈,一片枯山枯景。倏然间,我想起一些在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也和一个模糊的身影有关……

那是在2013年的夏天,我高三毕业,爸妈送我到北京上大学。那时,从昭通到北京直飞的航线还没通,必须先从昭通飞到昆明,再从昆明飞到北京。从昆明到北京的那趟飞机还要到山东济宁中转。

那一天,我们一家三口拖着3个巨大的箱子,急急忙忙地上飞机、转机、下飞机,一路奔波,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去北京的前一天,我爸一个深圳的朋友知道我们要去北京,他在河北出差,为了见我爸一面,连夜赶到了北京。本来那天预计是下午4时到北京的,但因为转机和晚点等,久久不能到达。期间,叔叔一直打电话问我们到哪儿了,计算着我们到达的时间,他还帮我们订好了酒店,在酒店里等着我们。

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9时。那天下了特别大的雨,赶到酒店快晚上11时了。我们一下出租车,一眼就看见叔叔打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路口等着我们。雨水顺着伞的边缘淅淅沥沥地往下淌,雨帘把他罩在里面,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水母。他看见了我们,走过来接过我手里沉重的箱子,用粤式普通话对我说:“累了吧,快进去休息一下。”

已近深夜,叔叔坚持请我们出去吃饭,吃的是涮羊肉。9月的北京,暑气还未完全退去,大雨过后带来丝丝凉意。4个人围着铜锅,絮絮地交谈。随着筷子的起落,食物在沸腾的汤里浮浮沉沉,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

我曾读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里面记录了他和侄子十二郎之间的情谊。韩愈自幼丧父,由兄嫂抚养长大,哥哥早逝后,韩家子孙只剩下他和十二郎,叔侄二人自幼相携长大,历经患难,情谊深厚。韩愈19岁时,初次来到京城参加考试。4年后,才回去看望十二郎。又过了4年,韩愈去河阳凭吊祖先,碰上十二郎护送其母的灵柩去安葬。过了2年,韩愈在汴州辅佐董丞相,十二郎来探望他,留下住了1年,离开前许诺下次带着妻女一同来探望。第二年,董丞相去世,韩愈离开汴州,十二郎没能来成。又过了1年,韩愈派去接十二郎的人刚动身,却忽然被免职,又没来成……本以为还能找机会相见,十二郎却忽然离世,韩愈悲痛不已。原文是这样写的:

“……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戍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一次次错过,本以为终会有相见的一日,岂不知最近的一次相见其实就是最后的相聚。当初,我和你都年轻,总以为虽然暂时分别,终究会长久在一起。因此我离开你而旅居长安,以寻求微薄的俸禄。假如真的知道会这样,即使让我做高官厚禄的公卿宰相,我也不愿因此离开你一天而去赴任!”

这样的情感在我现在的年龄来看或许有点难以理解,而对我的父辈来说,有的人,这一次不见,或许就永远都见不到了。

人生何其短暂,要是总把要面对的事情、要等待的所有人都留到下一次、再下一次,最终也不过妄谈一场欢喜。

那天以后,8年了,我们一家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叔叔。听我爸说,叔叔还在深圳,又有了一个小孩,生活很幸福。而我却一直记得,在8年前的那个雨夜,在大雨中等待着我们的那个身影和那一顿涮羊肉,我成年以后来到北京所要经历的所有,都仿佛是从那一顿涮羊肉开启的。

感谢他,给了我的故事一个闪着温情光芒的开局。

那次和同事们吃完湘菜后没多久,我又回了一趟昆明。我小时候大部分的朋友现在都生活在昆明,大家从昭通来到这里,看起来会觉得算是来到了大城市,算是有一定的进步,离家也近,生活节奏上也能适应。我到的那天,好朋友花枝开着车来机场接我。在车上,我们谈及她的婚姻与家庭,她说到自己的母亲和婆婆,以及他们每月要怎么还房贷……话题一开始就能自然而然地展开,一点都不会觉得生疏。

那天晚上,花枝家来了很多人,都是过去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在北京的张渔也出现了。我们坐在她家客厅的地板上,看着电视,花枝和她老公在厨房里为我们准备晚餐。他们的身影隔着厨房半透明的磨砂玻璃时隐时现,模糊不清。闲来无事,我跟以前喜欢和我斗嘴的“兔子”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边聊边笑。

花枝端着菜来到客厅,说:“你看这样多好,还是像以前一样。大家有空就聚在一起,太好玩啦!”她把炒好的菜一盘一盘地放好,递给我一双筷子,问我:“你以后会考虑回来工作吗?你如果回来,周末就可以一直像这样,来我家做饭,或者出去爬山、兜风、采蘑菇,就像以前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沉默了。我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只需一句话的重量,一些现实的无奈就会挣扎着显露出来,我们对世界的一些美好想象,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推翻,扎进黑暗的深渊。但倘若我那时说了些什么,我也许会挖掘出一个更加虚伪的自己,但我没有。以至于那段沉默在我的记忆里非同一般的漫长。约瑟夫·海勒在《第二十二条军规》里说:“人是物质的。把他扔出窗口,他会坠落。拿火点着他,他会燃烧。把他埋掉,他会腐烂,跟别的各种垃圾一样。精神一去,人即是垃圾。这便是斯诺登的秘密。成熟就是一切。”

今日一别,下次再与他们相聚,或许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是我离开了他们。

记得曹植《送应氏二首》里有一句:“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未来的每一日也应当如同昨日,仿佛是一轮无限朦胧的月亮,拨开层层云雾走来。我忽然有些天真地确信,我和一些人的缘分是可以绵延不断的。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单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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