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丨八哥巷短歌（二十三首）

屈子说

我曾看见心底奔涌的河流

无边无际的波浪

冲刷干净的一生

也曾走入寂寞荒原

遍地起伏不定的灵魂

那时落英缤纷

还曾和一些野兽相遇

看它们捕食鱼和野果

然后将其命名为人

翠湖里

匆忙的人们脚步不停

正因如此，一片浮萍、一叶残荷、一个蜘蛛、一只鸭子，都比我们更能理解关于美关于菩提关于一面湖水的准确含义

它们不像有些人，那么轻易将许多过去忘却

它们不像有些人，那么容易把爱情埋到水底

在群山上

我要忍住命名一切事物的欲望

那只豹子，怎样称呼这座山这条大江

那块石头，又如何定义风和雨水呢

那棵树看到的时间，

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我定义了它们，它们又如何定义我

一点微弱能量或者一个奇异生灵

深藏于群山之中的，不是一具尸骸

而是一个无法定义的秘密

平静而辽阔的一切，可喜可畏

世界的设计师放下烟斗

在群山上大声叹气

沉迷于语言和文字诉说的

毕竟还是个孩子

守护者

有只黑豹保持着奔跑的造型

它的朋友是黑虎、水獭、鳄鱼、蟒蛇、穿山甲、麂子、岩羊、猿猴、四脚蛇

彝人说：它是九月神兽，你的守护者

我每天自言自语

听着火的声音，过着我的大年、小年，大寒、大暑

黑豹出没的时候，阳光和雨悄悄走了。我在高高的山坡上，推窗见月

山脚·珠穆朗玛的石头

捡起它的时候

河水冰凉，石头温热

就这样

我把一座山峰一片雪原搬进了家

关于世界的真相，从此成了一个问题

如何安息，也是一个问题

我的日历上不过几年

它的记忆里有亿万个日月

我问作何感想

它淡淡说

现在只是开始，未来便是终结

夜归人

穿过整片黑夜

走过半个春天

我们跋山涉水靠近黎明

满目沧桑，风平浪静

疲惫和希望都已烧成灰烬

我们跋山涉水靠近黎明

天上高挂着启明星

地上传来阵阵鸟鸣

这是夜归人的歌声

也是春天最后的样子

向 西

那匹马走在博南道上，跨过澜沧江和怒江。有只山鬼尾随其后

那片叶子告诉我

一切都是时间的残骸

虽然我们曾经傲慢而又虚弱地活着

以为走过了千山万水

在这条一直向西的路上，这匹马以及那个山鬼和我一样孤单

现在，我终于拥有了不再颤抖的灵魂

虽然丢不掉萧索的寂寞和青涩的喜悦

悬崖底下

这美丽世界，让所有神祇都沉默

有人在山巅看到无底深渊，有人看到辽阔星空

我看到巨石滚落。山林葱茏

看你打马而过

玉米地里长出一丛肥壮的鸡枞

我在黑夜赶路，并且假装唱歌

来到悬崖底下，燃烧目光

铸一把剑或者制一锭墨

只是这世间已难留下什么

无论天堂还是地狱，我们不再相逢

田野之外

这片原野值得四处走走

云彩还是云彩，太阳还是太阳

河水依旧奔流，路却到了尽头

最后的好时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

我看着欢笑努力生长。我看着欢笑像落叶飘零

你在风中如此平静。你在风中格外孤单

最后的好时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

这影子庞大沉重。这影子骨瘦如柴

这世界仍然温暖。这世界充满危险

最后的好时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

我在田野之外，望着谎言落地生根

我在梦想之外，看见黑暗呼啸而来

我们的刺青

我能在人群中找到你

如同白纸上滴了墨。如同煤灰上落了雪。如同在水里看到自己。如同一滴血遇到另一滴血

我能在人群中找到你

如同望着花开。如同在寒夜围着火

大口喝酒大声歌唱，从子夜到黎明

有人将尊严写在脸上。有人把悲悯放在心里。有人向虚空宣战，不愿屈从于命运，不肯匍匐倒地

平静是我们的气息，明亮是我们的标志，自由是我们的刺青

我相信它是留在心底的印记

该哀悼的时候才哀悼

不要在黑暗中哭泣

终将完成祭奠，方能永不迷失

我知道怎么找到你

溪谷里

雨水来了

我去那吹吹山风

雨水不来

我在这听听水声

焚烧了所有渔网

我不是称职的渔夫，也不是勇敢的猎人

从来没有听清一头鹿或者一条鱼的语言

没有了解一个白天以及一个黑夜的真相

暮色苍茫，我只是焚烧了所有渔网

然后，把所有愿望，当作鱼放归海洋

憩

我们要在哪里停留呢

树荫下。溪流边。鸟飞过的枝头

你走过的路口。所有影子休息的地方

和影子安静坐着——

看到过往，望见梦想

我知道一点时间深处的秘密

阳光掩埋黑暗。它在清晨爬上你的脸庞

针芒

光明犹如针芒，在最深的夜

是反叛或者逃离，死亡或者重生

是地底的风，冬天的骨头

——犹如看过完整的白，才能重新定义黑

爱再真一点，温暖更多一些

夜再深一些，黎明更亮一点

愿每个游子记得回家的方向

——道路通畅，所有梦都还安稳

永恒黑暗中，生死宛如幻影

死亡不是问题，死于恐惧抑或平静才是

太阳落山时，我为你继续吟唱

——天边有光、有风、有云

那些日子

热了不行哪

你在梦里汗流浃背

冷也不行啊

我在山顶迎风瑟瑟

路太远不行哪

你高一脚低一脚走不到头

雨太大也不行啊

我深一脚浅一脚回不了家

饕餮之徒的饕餮之旅，一路昏昏欲睡

苍白无力的那些日子，我和那些苍白无力的人成为朋友

笑也不行，哭也不行

晕厥的自由悄无声息。漫山遍野都是深渊的使徒

为了抵挡片刻荒诞，我得原地打转

——假装在风雨飘摇里沉思

刀 锋

收割那么多稻麦韭菜

肢解了那么多骨头，吸吮了那么多血

会不会无聊，会不会空虚

会不会在梦里惊醒

当那些亡魂在月光下行走，发出呻吟

它张皇四顾，开始计算

多大的洪水才能打湿手心

熄 灭

不要谈论远处的灯火

该走的路走过了

该忘的事忘掉了

不要和我谈论一株花

所有前世今生

春天打马而来时

那些栖身孤岛的人

不能继续沉默

不可仍然错过

不用再找任何借口

为孤独找那么多借口

为麻木找那么多借口

为恐惧找那么多借口

不如为希望找个理由

为突如其来的爱找个理由

为春天开的花发的芽找个理由

给飘洒的泪水一个交代

让纷扬的谎言赶紧离开

安顿了时间

我们放下长刀号角

熄灭滚滚风尘

在一棵树下

看一些人远去

等一个人回来

我还是能画下它的样子

沉默和喧嚣中，我辨别着所有声音

垂垂老矣

我的朋友，我最亲近的陌生人

我的呓语，谢谢你还愿意倾听

关于命运，我所知甚微。但我明白，对它表达鄙视，是一种骄傲却无力的幼稚

我不打算再勉强自己，抚摸生命冰凉之手，冒充知晓一些秘密

看着所有影子扑倒在地，我和你一样终将变得心平气静

这段旅途，我也只是过客

尽管时间带着嘲弄的表情，只要闻到丁点儿气息，我还是能画下它的样子

起 点

时间因此而来。这是它的样子

黑暗与光明的边缘

有人触碰虚无，就会化为星辰

深邃而静谧。开始同时终结

不断湮灭又生生不息

那里有最真实的黑与白

往任何一个方向走，都能回去

蝉 语

我在树梢听完所有故事

想着那些长生不老的爱情

看着人们一路奔波绝尘而去

我用整个夏天和秋天追问

我们因何出现，为何相遇

谁创造了梦境，又将它们一一湮灭

多少幻想留在光的背面世界尽头

也许失而复得，或者去而无回

曾经，神奇和美向我要个形体——

我能拿出手的，如此而已

我能留下来的，也算告别

寻

桃李花开，油菜花黄

摇曳的春天

感动尚未消散

遗忘已经开始

摇晃的人间

常常对耻辱置若罔闻

不时让骄傲失去颜色

蜜蜂的事业是寻找花蕊

穿过万紫千红

寻找走向庄严之路

某种陪伴伟大的幻觉

唱着嘹亮赞歌

所有季节无路可退

那些日子充满爱和怜悯

春风浩荡

如此短暂，如此迅疾

茫然无措的人们

犹如惊骇过度的小动物

举起一面招展旗帜

改变若能继续

牺牲才有意义

在这笔尖

留下过冬天的骨头，春天的血

没有什么奇迹

呓

这一杯

喝得醉眼迷离

这一觉

睡得颠三倒四

这个跟斗

跌得鲜血淋淋

有些人

死无葬身之地

有些路

让人寸步难行

有片土地

杀害多少风景

我的爱

早就漫无目的

你的伤

仍然刻骨铭心

他的梦

只能留在梦底

走了的

不要立刻忘记

活着的

学会有所珍惜

要来的

那就赶快欢迎

这一生

实在难说容易

这一天

走得不早不迟

这一刻

别像个人间游魂

亲爱的

孤独并不可耻

可耻的是有人死于恐惧

亲爱的

死亡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们依然恐惧

亲爱的

勇敢活着

为了最后能够得到安息

眺

那些美景落在身后，犹如几声道别

秋天走了。有些魂灵飘飘荡荡

我们挂在树梢或者落入尘埃

迎着寒风，这个时节适合远游

那天地灵气，万斛不足

这人间滋味，一杯就够

归来。归来。归去来

作者简介：

王了，原名王雪飞，高级记者，现任云南日报报业集团副总编辑。获中国新闻奖3次，获云南新闻奖一等奖20多次。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第九届理事会理事、云南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2016年获第十四届长江韬奋奖（长江系列），2018年获评中国报业百名领军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