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6-04 12:21从镇雄县城往东走,穿过泼机古镇,翻过关门山垭口,站在瓜坞梁子朝东北方向望去,有一个被大山簇拥、被绿树掩映的村庄,那便是尾嘴。它像一颗璀璨的绿宝石镶嵌在大山的怀抱里,静静地躺在绿树翠竹中。白云从羊耳山顶飘过来亲吻它,沙坎河水弹响琴弦陪伴着它,花渔洞的涛声抚慰着它,刘家山的松树林凝望着它——
它叫尾嘴,是我的故乡。
小时候常听大人调侃,尾嘴从羊耳山下往下铺开去,直到沙坝河边,尖山像一把杀猪刀迎接着它,所以尾嘴是“群猪下坝”。站在羊耳山上,望着宽敞的尾嘴,我就想,它怎么就叫“群猪下坝”呢?
此时此刻,我站在尾嘴,确切地说是上尾嘴,更确切地说是站在上尾嘴的王家寨官方名叫上寨的老祖屋前,这是我童年时无比流连,少年时无比讨厌的老屋,现在无比怀念的老家,留下我的多少情怀、多少梦……
尾嘴称为坝子,叫尾嘴坝。有一首山歌是这么唱的:“尾嘴坝儿闪悠悠,有女不嫁小河沟,下雨又怕河水涨,天晴又怕沙子溜。”小河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山高坡陡河深谷沉,人居环境比较恶劣,那是一定的了。其实这首山歌无非是用对比的手法衬托出尾嘴的山美、水美、人美,并没有贬低小河沟的意思。小时候的尾嘴有很多水田,站在尖山顶,踩着沙坝河的波涛往上看,层层梯田犹如一块块明镜,映衬着山峦,倒映着蓝天。艳阳下,鸟声中,这些梯田你牵着我、我拖着你,随着田间流淌的水声,整个一幅水墨画。插秧季节,田里到处是攒动的人影,有的背秧苗,有的甩秧苗,一小捆一小捆的秧苗散落在水田,就像一个个处子在等待插秧人解开他心中的情怀,放飞他心中的梦想。大家站在田里,呈直线排成一道风景,然后弯着腰插秧。这种情景唐代诗人布袋和尚描写为:“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布袋和尚说,低头是做人的一种方式,只有低头才能看见人性的光芒。家乡父老一年四季都在田里劳作,背着蓝天指点水田,其实他们是在释放一种做人的态势。通常插秧季节是春末初夏,那时还是微雨时节,人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在田埂上歇脚的时候,有大嫂就会唱:“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鸳鸯来歇凉。悄悄话儿说不尽,月亮落后抱成双。”她绯红着脸,一往情深望着秧田的尽头。山歌婉转悠扬,在细雨中张扬着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有人说,人生最美的风景是看渔家小妹撒网、看农家大嫂插秧。唱歌的大嫂绯红的脸写满醉人的歌谣,青青秧苗便在她清亮的山歌声中变成斜对斜、横对横、竖对竖都成线的一个个音阶、一行行诗。待秧苗在田里立稳、转青、成长,长成一片沸腾的海,远远看就像一个大草甸,青青的秧苗在风中一起舞蹈,一起呼吸,一浪涌成千重浪,开成万道波,令人想起:“稻谷千重浪”“麦浪滚滚”这些优美的诗句。尾嘴虽然有大片大片的田,但尾嘴人是吃不上大米的,大米在那些年被上交公粮了。为了多填饱肚子,分到手里的一点稻谷,有的人家就拿去换成苞谷来吃,一斤稻谷可以换三四斤苞谷,在那个艰难的时代,吃饱肚子,有力气干活才是硬道理。要吃上大米饭,除非过年,或者是来了贵客,或者是感冒了,将大米熬成稀饭,就着煳辣椒,再拌上三两瓣大蒜,喝一碗下去,瞬间满头热气,大汗淋漓一通浑身有力气了,感冒立马就好了。老家出产一种“竹丫糯”的饭米特别香,还有点糯,蒸饭的时候整个寨子都溢满清香,从寨子中间经过,谁家飘出“竹丫糯”的香味,就知道谁家来了最亲近的人。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书,每到开学季发新书的时候,语文书一个星期就被我看完了,当然也不是囫囵吞枣过一遍,有的课文还是很认真地读了。印象中有一篇《我的伯父鲁迅先生》的课文,道理很浅显,文字很优美:“四周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至今记忆犹新。还有一篇现代寓言诗《池子和河流》不知看过多少遍,大意是池子在嘲笑河流不停地奔流,河流勉励池子,出来走走不要过于安闲,结果池子干涸了,河流仍在奔流,奔腾的浪花表达对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喜爱。当时就明白,人要像河流一样热爱生活,热情向往,不停地创造,不停地探索,也不停地享受。有一年凑了一角二分钱,请经常去毕节的表叔买了小人书《看不见的战线》,连续几个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翻看。一盏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亮起微弱的灯光,从门缝、窗缝里透出来,给静谧的小山村平添了几分生气。当年借着煤油灯,我看完了《剑》《连心锁》,还有《金光大道》《林海雪原》,特别喜欢《连心锁》,虽然才十一二岁,但是中朝两国人民的友谊还是理解的,“后面似乎还有很多兵,但由于青纱帐的遮掩看不清了”这样的句子至今还记得。
书给了我童年的快乐。学校里有一年秋季学期,从东川转来了一个学生,姓陈,其父是东川铜矿的工人,家里有很多小人书。有一天放学,他和一个同学边走边谈小人书,谈到高兴处,还“啪”地立正敬礼:“报告长官,马蹄哨放哨的小子叫我逮住了!”我好奇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小人书上写的。从此我黏上了他,叫他借书给我看。开始他很乐意借给我,后来见我没有交换的小人书,渐渐疏远了我,以至彻底断供。有一天放学后我拦住他,想向他再借一次书,他不干,摇着头跑了,我追上去,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那时是雨后,道路泥泞,他摔了个狗吃屎,哭着回家了。同学之间打架,摔个跤是常有的事,我没当回事。晚上回家,父亲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吼道:“你长力气了,还叫人狗吃屎了,我也叫你狗吃屎一回!”但我没有狗吃屎,我踉跄了一下,忍着疼,忍着要冲出眼眶的眼泪说:“有本事你去买小人书给我看。”可怜的父亲扬起的手掌也垂了下来。母亲连忙劝阻道:“算了算了,他以后不敢了。”父亲穷啊,他哪有钱给我买小人书,瓜儿、豆豆、洋芋能够让我们吃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看着父亲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哭了。父亲很难,祖父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祖母带着他,穷困潦倒,没有读书上学。长大后自己偷学才能够识点文字、算点工分,当了生产队的会计,会读点文件报纸,传达上级会议精神。他深知读书的艰难和重要,供我们读书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那时候除了看书,最快乐的事就是看电影了。公社放映队巡回到生产队放电影,太阳没有落山寨子里的孩子就早早把板凳抬来占座位,电影在各生产队巡回放,我们就循环看,不管天多黑、路多远,都要去看。那时放映影片大多是《智取威虎山》《沙家浜 》《奇袭》《侦察兵》,看的次数多了,我们连台词都全部记得。有次在刘家寨放《智取威虎山》,我跟着银幕上的台词念:“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间,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旁边一个大哥拍着我的肩膀说:“不错,不错,这些字都认得,以后定有出息。”他姓幸,在镇雄氮肥厂当工人,拿工资吃饭,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保服,比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叫人羡慕不已。我谦虚地笑笑,没有说话。第二天大人出工去了,我就带着两个弟弟迫不及待找来母亲的围腰,学着杨子荣的样子亮个相:“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两个弟弟笑得人仰马翻。而国营黑树硫磺厂的礼堂里放电影是没有排班次的,领导想放就放,或者工人要求放就派车把电影机拉来就放,不像生产队要派人去背。
我家离硫磺厂只有五六公里,一听到消息,说硫磺厂要放电影,我们总是盼着太阳快下山,把肩上割猪草的背篓一甩,饭也不吃就朝硫磺厂跑。
尾嘴人历来善良、诚实、坚韧且好客,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位。母亲不识字,只认得人民币,受父亲的影响,她也坚定地支持父亲供我们读书。她栽种的菜有大白菜、青菜、小白菜、瓢儿菜,不同季节栽不同的菜种。我的那本《新华字典》就是母亲背了一篮子菜去硫磺厂卖了,用七角二分钱买来的。坐在教室里,双手抚着蓝色封面的字典,我满脸都是喜悦,这本字典我用了好久,老师说字典是工具,它可以打通我们识字的通道,帮助我们走进文字的天堂,享受春花和秋月、朝露和晚霞,看山色晴岚,听潮汐唱歌。凭借着这本字典,我积累着词汇,克服着阅读障碍,语文功底慢慢扎实起来,我有篇作文《毛主席是我心中的红太阳》还得到老师的表扬并张贴在学校《学习园地》的突出位置。
一根扁担、一个针线盒,是母亲的二宝。一根竹制的扁担,两肩沉重的风雨,一头是全家人的生活,一头是全家人的未来。大米饭是很难吃到的,苞谷饭有时也要断顿,但洋芋是让我们能够吃饱的。洋芋是我们的主食,烧、蒸、煮、炸,我们都能吃饱,我的胃喜欢洋芋驻扎。那时她常说,衣服被子可以破但绝不能脏。母亲几乎天天都洗衣服,我们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受母亲的教诲,我很小就学会了洗衣服要先洗衣领,再洗衣襟,洗袖子,最后洗背面。现在用上洗衣机了,我还喜欢听洗衣机振动的声音,喜欢看波轮搅起的水浪在水缸里旋转,每当这时,我仿佛就看到母亲在太阳光下一下一下地揉搓着衣服,满脸的微笑。撒谷种的时候,母亲就担着装满大粪的桶在田野里穿梭,两只粪桶就像两只蝴蝶,随着她身子的摆动一下一下地飞舞,微风吹着她的头发,此时的她就像田野里一幅移动的画。母亲的针线盒里总是装着针线、顶针和锥子,她总是不停地缝缝补补。她缝补我们的衣服也是在缝补艰难的生活,一针一线,日子在她绵长的针线里走过了一天又一天,我们也一天一天长大。母亲纳的千层底我们穿着很实在,母亲缝的新书包我们背着很温暖。每当我看书的时候,母亲总是在煤油灯下,或是纳鞋底,或是干着点零活陪伴着我,不管夜多深多沉,她都始终在我身边。春天,母亲就像一缕风,抚慰着我;冬夜,母亲就像一堵墙,为我遮挡着寒冷。母亲的慈祥善良和深明大义,是远近闻名的。对弱者的同情伴随着她的一生,就是叫花子从家门口过,她都要喊进屋里给他热菜热饭吃,走的时候还要撮一碗苞谷面给他带上。有一次,一个邻村的小伙子到寨子偷东西被抓住,几个年轻人虎着脸要给他上绳子。母亲连忙阻拦,问清小伙子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盖了,才不得不出来偷点吃的后,对大家说:“算了算了,不是生活艰难,他也不会做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小伙子望着母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是文盲,她不知道她的这种行为被明代洪应明创作的语录体著作《菜根谭》早就说成至理名言:“径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时,减三分请人尝。”《增广贤文》也有言:“马险不扬鞭,人难不添言。”后来的一个母亲节,一个网友在微信里留言;“我以一声妈妈为理由向她无尽索取,她以一声妈妈为枷锁,向我无限付出。妈妈这两个字仅叫一叫,都很容易让人哽咽。”感同身受。
寨子里有一口井叫阳和水井,一口冒沙井,水波粼粼,清澈纯净,它承载着一寨人的生活用水,也承载着一寨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井水冒出来,往下流,流成一条清凉的水沟。寨子里的大娘、大妈、姐姐、妹妹就在河边洗衣服、洗鞋子,顺便说点家长里短,激起一片欢乐的笑声。其间,一位潘姓的小姐姐尤为显眼。她长得精致,灿烂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一头乌黑的头发披在脑后,瀑布般光滑美丽。她喜欢在头上插一朵豌豆花或是洋芋花、油菜花,不同的时节,不同的花儿在她的头上开放,蜻蜓一样舞蹈,简直美极了。我喜欢看她头顶上飞舞的阳光,喜欢她玲珑小巧的手在温暖的水里上腾下跃,喜欢她微笑时露出的白白的牙。有时候我会对着冒热气的水井发呆,小姐姐是仙女下凡吗?后来我走出尾嘴,再后来听说小姐姐嫁到贵州毕节去了,后来每当听起张也演唱的《小桥流水》“水做的浣衣女,她飘呀飘走了……春风把豌豆花贴在你的发梢……”不免一阵怅然,很久很久以来那朵豌豆花依然开在我心里,蜻蜓般舞蹈。
故乡尾嘴,长居我心。
作者:王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