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5-26 11:105月16日,云南省巧家县城新华路的巧家县文化馆2楼展厅,云南大学硕士研究生卢俊糖为前来观展的巧家县城中学生讲解《流动的村庄:金沙江溜索多媒质档案展》。
两天前,卢俊糖从昆明回到金沙江畔的拖姑村茅坡社(茅坡村民小组),从茅坡社到县文化馆展厅,卢俊糖做了两件事:看望父母,讲解溜索。
在卢俊糖的意识里,这是一次深思熟虑后的告别。
从看到厦门大学博士研究生录取公示的那一刻开始,卢俊糖意识到离拖姑村会越来越远,既然回不到村庄,那就把村庄装进记忆里!
航拍下金沙江畔村庄,拖姑村只是其中之一,曾经的推溜人改变了生存方式。卢俊糖 摄
2001年,巧家县茂租镇拖姑村茅坡社又建起了干海子溜,被金沙江阻隔的茅坡社与外界连接更加便利,卢俊糖的父亲卢明友重操推溜旧业。在此之后10余年的时间里,干海子溜让卢俊糖一家的日子逐渐变好。
2013年,一条沿江公路穿过拖姑村,结束了拖姑村的溜索时代。
“从小在溜筐里长大,我不想看着溜索因为交通变化而消失。”对于溜索这种交通工具,卢俊糖有着别样的感情。
2019年,卢俊糖在网上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我的父母和妹妹,以及另外两名推溜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家门口的溜索前,望向镜头,我突然意识到家乡正在发生巨变,于是,我决定拿起摄影机,记录下快速变化的老家。”这是卢俊糖策划《流动的村庄:金沙江溜索多媒质档案展》的初衷,也是他真正认识拖姑村的起点。
2020年,卢俊糖考入云南大学攻读影视人类学硕士,当学业需求和故乡情怀不期而遇,收集、整理、研究家乡的变迁变得顺其自然。
2023年,以溜索为切入点的拖姑村影音档案展向大众开放,通往未来的路,关乎人们对乡村变化的认同。
干海子·推溜
2023年5月13日,小石盘上的干海子溜,卢俊糖的父亲卢明友脚踩溜索,手扶溜筐演示如何用人力推溜,动作熟练,黝黑的脸庞上露着一丝自豪。
5月13日,卢明友演示推溜,站在溜索上,推溜人无异于“走钢丝”。田朝艳 摄
拖姑村位于金沙江南岸,处在两省三县交会处,金沙江上游80公里是巧家县城,白鹤滩水电站便建于此;金沙江下游40公里是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金阳县对坪镇,直通溪洛渡水电站,处在中间的拖姑村等地一直不通公路。挖路、凿壁、钉船、建溜、修桥……村民试图把被大山大水阻隔的大地连接起来,便捷的出行是他们最大的期盼。
1995年,拖姑村道角社(现道角村民小组)的曾道友和曾道才两兄弟,邀约包括卢明友家在内的村里最为贫穷的6户人家合伙在茅坡社江边的田尾坝建溜,试图在这“两山夹一江”之地找寻生存之计。6户人家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坚硬的悬崖峭壁上打下桩,拉上钢索,安好溜筐,建成了拖姑村的第一座人力溜索——三叉石溜。
推溜成了一个新潮职业,坐溜也成了金沙江沿岸群众的全新体验。20世纪90年代期间,溜索盛行,仅拖姑村就有5条。交通方式限制了拖姑村的发展,而溜索的兴建重塑了村庄的社会关系,将茂租镇、对坪镇、三江乡等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加速了经济贸易往来、人口流动。
以前,拖姑村村民需要翻越崇山峻岭,走两个小时才能到达最近的茂租镇集镇。有了溜索后,村民可以轻松实现半小时到达对面最大的集镇对坪镇,溜索在村民心里占据着重要位置。
儿童时期的卢俊糖觉得坐溜索是件好玩的事。“天气热的晚上,父亲会把我放在溜筐里推到中间吹江风。”这样的场景一直刻在他的记忆里。
5月13日,卢明友蹲在小石盘上,在废弃的溜墩和盎然的黄角树之间,讲述干海子溜的历史。田朝艳 摄
2001年,为了长远发展,卢明友自己修建了干海子溜,建在家门前的小石盘上,改用发动机推溜。溜索的设计、改造全由卢明友自主完成。“建三叉石溜,儿子出生;建干海子溜,女儿出生。”两条溜索和两个孩子有着特别的缘分,在他的眼里,溜索也是他精心守护的“孩子”。提及当年如何建溜、推溜时,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眼里又有了光。
从金沙江沿江公路穿过卢俊糖家的院坝就到了小石盘,作为曾经重要的交通要道,小石盘一度成为村里的地标。但到了2013年,一条沿江公路从拖姑村北部穿过,将沿线的村庄串联了起来,溜索退出了历史舞台,推溜16年的卢明友失业了。2018年,拖姑村上游 20 公里处建起一座双向两车道的拱桥,金沙江流域巧家境内的8条溜索彻底停运。
推溜人失业了,卢明友再次回到工地上打零工。
拖姑村庙地村民小组的张天朝每次看到卢俊糖,总喜欢说:“以前你爸爸经常背着你推溜,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曾经作为合伙人的张天朝,也参与一起推溜,而后到四川省攀枝花市挖煤,看着年轻后生已长大成人,才意识到推溜已成历史。“那时候年轻天不怕地不怕,现在想想都后怕。”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推溜由不得你考虑危不危险,只是一种生存方式。
曾经和卢明友、张天朝一起穿梭在溜索上讨生活的推溜人,卢明芬外出务工,杨保国生病在家,卢明兴在家务农,邱付文、郑昌凤在家经营小卖部……大家又重新找到生存之路。
“你上次带走的溜索滑轮什么时候拿回来?”5月13日,前脚刚进家门的卢俊糖就迎来母亲的追问。对于他们来说,溜索虽然已被废弃,但仍然是不可割舍的情感。
“妈,只是拿去展示,要还你的。”卢俊糖边走向小石盘边回答。
小石盘曾是干海子溜的“码头”,是一块凹凸不平约500平方米的巨石,在有泥土的地方,卢明友种下的树已经成活。
没事的时候,卢明友和妻子喜欢坐在小石盘上吹风,思念在昆明读书的两个孩子,看着锈迹爬满干海子溜,青苔长满溜墩,任它们在风雨中飘摇。
如今,拖姑村只剩下两条溜索锈迹斑斑地挂在江上,干海子溜就是其中之一。
茅坡社·记录
茅坡社是当地人的习惯叫法,现在的行政名称为茅坡村民小组。
“我注定是要离开的。”读小学时,卢俊糖每天凌晨5时起床,沿着山坡爬到与学校齐平的垂直高度,再穿过两条大水沟和三座山脊才能到达拖姑小学。“当时很渴望赶紧长大,那样就可以在镇上读初中住校,不用每天走这么远的路。”2009年小学毕业后,卢俊糖乘坐溜索走出茅坡社,到巧家县第三中学求学,第一次来到县城的他已经坚定了未来的路。
“只有努力读书,才能走出去。”这是卢明友一直教育孩子的观点,他希望自己没能走出大山的遗憾,通过孩子来弥补。
卢俊糖朝着父母期待的方向不断努力,成了村里唯一的研究生。“我总是想起老家,想起那我拼尽全力逃离,又念念不忘的江边小村——拖姑村。”在外求学的他,内心始终牵挂着家乡。
每次回到茅坡社,卢俊糖观察到村庄的种种变化,集体经济消失、溜索停运、村庄布局改变以及邻里关系、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从大学本科学习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开始,卢俊糖就一直想为溜索拍一部纪录片,但总是缺乏时机。
2019年,卢俊糖无意间在网络上看到了一组照片——罗怀学拍摄的《金沙江上的推溜人》,其中一张照片就是他的父母和妹妹以及另外两名推溜人,他们整整齐齐地站在干海子溜索前,望向镜头。“看着照片的时候,我意识到家乡正在发生巨变,我决定拿起相机,快速记录家乡。”拍摄家乡的同时,卢俊糖也在多方打听寻找摄影师罗怀学。“我去到他办公室,他向我展示了他从2011年起拍摄的金沙江溜索照片资料,特别精彩。”看着一张张成为历史的照片,卢俊糖萌发了全面记录家乡的念头,但对于如何记录还没有系统方案。
2020年,卢俊糖考取云南大学影视人类学硕士研究生,他的研究课题与想为家乡变迁做记录的想法不期而遇。在导师陈学礼的指导下,卢俊糖确定了《悬空:金沙江溜索与拖姑村人地关系》的选题,开始系统性收集金沙江溜索影音档案。
卢俊糖利用寒暑假,采取田野调查的方法辗转于拖姑村,与拖姑村隔江相望、溜索相连的金阳县收集村民家中的老物件、照片、视频和文件,同时到巧家县融媒体中心、档案馆、地方志办以及云南省图书馆等地查阅资料,以溜索为切入点,详细记录村庄、村民在时代变革中发生的变化。
3年时间,卢俊糖收集了300余张老照片,近100份文件资料;同时整理了三代人的口述资料,完成40余万字文本;拍摄了30余户家庭的全家福,以及村庄日常生活影像。影像资料包括推溜人、在溜索上发生事故的村民、通过溜索买猪的老板等,试图通过个人的生命史,来理解溜索运营时期拖姑村的地理环境、社会环境、生活水平和人际关系等。
卢俊糖收集到的一张拍摄于1993年的老照片。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一个小孩闯入镜头。这种乡村生活形态的喜感,留给卢俊糖印象至深。 宋文贵 摄
“我收集到一张特别有意思的照片,我的幺外婆带着我的舅舅、孃孃在照相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孩子跑过来,这个孩子就被拍下来了。模糊的身影,泛黄的老照片,非常有历史感和时间感。”卢俊糖说到这张照片时脸上有了幸福的笑意。
“从故乡走出来后,我早已不再是故乡的人。回乡,我已成了一名观察者而非当地人——尽管我很熟悉那里的一切。”这是卢俊糖写在《我该如何呈现故乡》的困惑。“做口述史时,我和我爸聊了8个小时,和我妈聊了6个小时,对村庄怎么来,人们怎么走出去,有了清晰的认识。”从观察者到记录者,从朦胧到清晰,他重新认识了村庄,消除了惆怅。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像一艘漂流在滩口上的船,四处寻找可以停靠的平静港湾,而村庄就像江水,时刻处在流动之中。”卢俊糖解释为什么将溜索展命名为《流动的村庄:金沙江溜索多媒质档案展》,经过对拖姑村的观察和记录,他认为流动是一种变化。
新华路·策展
新华路54号,巧家县文化馆,公共文化服务和个人情感表达不谋而合。
“县城是一个特殊的纽带,是城市文明传输到乡村的驿站。在巧家县城办展,想让巧家人民通过了解溜索的历史,增强对乡村文化的认知和认同。”《流动的村庄:金沙江溜索多媒质档案展》主要策展人邓国戈说。
2021年6月1日,卢俊糖走进了巧家县文化馆馆长邓国戈的办公室,陈述了办一场关于溜索的影像档案展览的想法。
“当时我们正好想以巧家的交通变迁献礼建党100周年,而小卢收集的资料更宏大、全面,把乡村的变迁客观、全面、鲜活地记录下来。通过交流,我们很快达成了共识,决定举办溜索档案展,以反映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变迁。”邓国戈说。
由于主观意愿和客观环境的冲突,这场展览终于在2023年3月20日呈现在大众面前。
5月16日,卢俊糖对策展内容做讲解,历时3个月的展出宣布结束。汤富尧 摄
第一部分《溜索记忆》中28张溜索的照片将观众带入到溜索时代。鹦哥村葫芦溪溜,拖姑村三叉石溜、干海子溜,田坝乡顾家溜,炎山乡麻柳坪溜,大寨子乡毛坡溜………让大众了解到除了知名的鹦哥溜,金沙江沿岸还有很多溜索,直观地看到了村庄几十年的变迁,沿岸人民探寻生命可能的种种努力。通过鲜活的载体,真实完整地反映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变迁,让观众去感受,去回忆,去思考。这是巧家县文化馆布展时追求的原则。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村庄,金沙江溜索影音档案展连接了村庄的过去与未来。网友@钱克高通过网络看到展览后,写下留言:“时代的滚滚洪流卷携着历史奔腾向前,这些珍贵记忆不应消逝于时间长河。为卢先生点赞。”
溜索成为历史已是事实,随着溜索的停运、奥威大桥的拆除,重新修建一座像鹦哥大桥一样的桥成为了拖姑村人新的期盼。
“经过这次的收集整理,我了解到人总是为了寻找更好的生存环境而不断迁徙。”5月20日,卢俊糖完成了以溜索为选题的硕士研究生答辩,即将奔赴人生下一旅程——厦门大学攻读博士研究生。
卢俊糖的人生旅途注定与拖姑村渐行渐远,但这次,将村庄的档案装进心里的他,不再惆怅。
不再推溜后,卢明友一家在茅坡社开了一个小卖部。小卖部和老房子坐落在沿江公路的两侧,老房子土墙灰瓦,围墙外的芒果树枝伸进了院坝内,绿色的象牙芒果挂满枝头。
院坝10余米外的小石盘上,几棵黄桷树挺拔生长。黄桷树是金沙江边常见的植物,它适应性极强,有泥土就能成活。
昭通日报实习记者:田朝艳 记者 汪舒
视频制作:汤富尧
特别鸣谢:巧家县委宣传部、巧家县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