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5-18 10:23我乘坐的中巴车穿越阳光的海洋,拨开河谷气候的幔帐,在玉溪市易门县峡谷中的绿汁镇小广场停下。
小广场是2个灯光篮球场,正前方是当年的舞台,灯光设备依旧,长方形的舞台顶部正中是熟悉的五星大圆章,左右有3面红旗护卫,下方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一排红色大字。久违的时代烙印,一目了然的舞台,顷刻间将时光拉回到当年沸腾的时代。
我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扭头看见2棵巨大的攀枝花树,一左一右仿佛云里金刚般耸立在路的两边,只能仰视其笔直的威仪。
攀枝花树下是露天衣摊,悬挂着价廉物美的各类衣物。摊主们坐在小板凳上,将掉落的攀枝花摘去花瓣,留下金黄色的花蕊。这花蕊是绿汁镇独有的美食,带着绿汁江边的香甜,爆炒之后,在口腔中激荡起不能复制的绿汁江风味。
在绿汁镇稍作休息后,一行人到达三家厂矿山的铁桥边。2座杂木乱草笼罩的山体间,青灰色山坡从山顶一直蔓延到山脚,将两山的峡谷堆积成山坡和新的山梁。
抵近深邃的矿道,努力复原当年那群最勤奋的人,大步走进矿井,坐着罐笼深入大山底部,甚至到达绿汁江之下的深井中,双手握着凿岩机,将钢钎奋力扎进岩石的情形。可惜,身边没有当年的掘进工,想象的场景毕竟有虚幻的阴影,并不能真实地再现历史上那段时光的精彩。
所幸,身边隐藏着一位当年的掘进工。他就着一杯白开水,端坐在办公室一把普通的椅子上,不动声色间,用滑润的语言,洇开历史的粉尘,清洗出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身边的掘进工,是云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杨红昆。他退休前的身份,是云南省作协副主席、秘书长。这位满眼睿智的作家,谦和文静,跟掘进工完全搭不上边,更想不到他竟然还有4年的矿工经历。他不仅见证了易门铜矿的兴盛,还是用凿岩机将钢钎硬生生打进矿脉的青年掘进工,并且曾经代表青年突击队,在千人大会上宣誓表态,要以优异的成绩,大战红五月,向劳动节献礼。
话题打开,他的回忆从初进矿山开始,娓娓道来。平静的叙述中,厚重的生活经历带着铜的质感,沉甸甸直达心房深处。
1971年12月,19岁的他以知青身份参加工作,由泸西县前往易门铜矿报到。背着塞满行李的一个樟木箱子,用网兜装上洗脸盆、搪瓷口缸、毛巾、牙刷,跳上解放牌卡车,跟车上的知青一起,踏上了铜矿工人之路。
卡车沿着山路缓慢前往绿汁镇,车后卷起的灰尘,落到车厢里的人身上。渐渐地,兴奋被疲惫取代,以至于到了72道拐,俯视山下的绿汁镇时,大家只将“到了”这句话冲到喉间就咽回去。
卡车走完72道拐,进入绿汁镇的时候,满心欢喜的他发现卡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穿过绿汁镇,驶进绿汁江边的山路,继续向前行驶。扭头看着远去的小镇,隐隐的失落感油然而生。看来,之前将矿山的环境想得太好。
爬上一座山坡,穿过一个隧道,眼前豁然开朗,大片厂区出现在眼前,这才到达此行的终点——易门铜矿凤山分矿。长途跋涉,让刚参加工作的兴奋消失殆尽,那后悔之心,无法言说。不过人的情绪可以转换,可以调节,可以由意志控制,既来之,则安之。
情绪转换的节点来自工作服。报到之后,新工人每人发2套工作服,包括口罩、安全帽、一双黑色高筒胶皮水鞋。1971年,蓝色的工作服堪称礼服和标签,就算是出入高级厅堂,也自带浩荡之气。车站、码头处,更是引人注目。穿上工作服,左胸前的部位赫然印着“云南冶金第三矿”几个字。情不自禁间,有了些许释然。
工业生产有自身规律,岗前教育培训必不可少。第一堂课便是到三家厂忆苦思甜爬老洞,体验解放前的旧矿洞,感受那个时代的矿工生活。易门铜矿开采早在明朝万历年间就有一定规模,清乾隆年间达到鼎盛,之后一直开挖不断,遗留大量旧矿洞。
同伴依次进入出口只能容纳一个人身的矿洞,局促感令人紧张、压抑。到新矿井,进到开采面,高大的空间,令人豁然开朗。新矿井跟旧矿洞有交集,交集处会有神奇的场景出现。尽管旧矿洞封闭良久,但铜矿的耀斑肉眼可见,蓝色的孔雀石在头顶闪闪发光。“这就是铜矿”,他被眼前细碎的光芒吸引。足够卡车行驶的新矿井,开阔、通畅、明亮、透气性好,19岁的他感觉稍好。
4年的掘进工生涯,在大山的肚腹中端着45千克重自动凿岩机工作的情景,至今镌刻在他的脑海中。封闭影像的高潮部分是打天井,只要回忆的“按键”启动,便如激光三维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
作为掘进工,在整个矿井掘进过程中,打天井最难。穿着雨衣、长筒胶皮水鞋,从平巷位置向上打。抱着45千克的凿岩机,先用60厘米长的钢钎找眼,每掘进20厘米后,换80厘米、1米、1.2米的钢钎往里打。打到高处,要站在吊罐中打眼。天井较浅,打到10多米的时候,如果不能克服幽闭恐惧症,就无法在这样密闭的环境中坚持。打眼有讲究,要打出主眼、副眼、边眼共16个眼。尽管戴着双层口罩,依然挡不住石屑、粉尘的入侵。精疲力竭地下班后,到澡堂冲洗,还是能从脸上抠下一层带着硬壳的灰泥。
还有一种更加困难的打天井方式就是打绷子。打绷子通常是在不适宜安装罐笼的矿脉区域,在坚硬的岩石天井左右两边打4个石窝,然后将2根欀木塞进窝眼,打上楔子固定好,再搭上50厘米左右宽的木板,一个“支护”便算完成。天井的高度在18米到20米之间,相当于6层楼的高度,通常要搭8个左右的支护层。
天井打到一定的高度,每上升3米左右,技术员就会将勘测好的打洞室的位置标注好。这个时候,需要暂停向上掘进的工作,打出几个较浅的洞室。待天井打好之后,再将这些洞室扩宽扩深,将深孔机搬运进洞室,由深孔组的打装填炸药的洞眼。洞室有重要的作用,就是存放凿岩机、钢钎、麻绳、木板、欀木等工具。
打天井、打绷子一定是体力最好、最能吃苦耐劳的班组,青年突击队是首选。正是因为耗费体力,工作强度大,需要打绷子掘进的天井,一个班组通常需要5个人。2个人负责用凿岩机打眼,2个人负责打绷子、维护修缮支护,1个人打杂,维护电路、水路、高压气泵,同时负责背炸药。炸药在平巷的炸药库,领取之后,装在麻布制成的简易“褡裢”中,将“褡裢”放在肩上,炸药放在胸前后背的“褡裢”中,小心带进天井,放进最高层的洞室中,等待装填进洞眼爆破。
底部的绷子有简易木梯,到了高处,连木梯都没有,只能像做“引体向上”一样抓住绷子,用力拉上去。其间的辛苦,用语言实在无法形容。
高强度的劳作,加上吃饭时间不规律,虽然工作期间有顿劳保餐,但还是累出胃病,不时发生胃绞痛。而胃病,在矿山属于常态,只有在胃绞痛发作时,才到医务室打一针,回来继续扛着凿岩机打眼……
说到这里,杨红昆停下话头,神情凝重地说:“易门铜矿或者说云南冶金第三矿,因为资源枯竭已经完成其历史使命。但是矿上这群新中国最勤奋的人当中,我以曾经是其中的一员而自豪,更自豪流淌的汗水跟铜有过最亲密的交融。这种勤奋有遗传基因,会一代代传下去。事实上,这种精神正在延续。”
他写的律诗《易门铜矿记》:“几度绿汁木棉红,日照凤山走荒芜。时光过尽容颜改,晓风冷雨湿心头。青春似火江渚上,英俊少年也风流。铜矿岁月多少事,梦里依稀向东流。”诗言志,读之满满沧桑感。在新中国成立的几十年时间里,从“40后”到“60后”,这群称得上全球最勤奋的劳动者,带着“只争朝夕”的信念,1天当2天干,干出了改革开放的坚实基础,筑牢了中华民族复兴的基石。这群最勤奋的劳动者,遍布中华大地,他们有大格局大情怀,牺牲小我小家,不计个人得失,是新中国的隐性脊梁。他们大多与新中国同岁,已然斑白的头发上,写满的是无怨无悔和老骥伏枥的壮志豪情。
作者 官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