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5-16 10:55一
天见曙色,一支队伍靠近了石头河的老木桥。
这是一支由前哨、担架、驮马、挑夫、后卫组成的特殊队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背枪,有的拄拐,他们相互搀扶,缓慢地行进着。
在到达石头河之前,他们已经走了一段不短的夜路。按照余墨江和战地医院首长的计划,他们必须赶在天亮之前过河。根据连续几天的观察,天亮之前老木桥没有守兵,战地医院全体人马就可以不费一枪一弹,从南岸到达北岸,去与聚集在金沙江树桔渡口准备北上的红军大部队会合,继续长征。
从大溶洞到老木桥,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伤病满员的战地医院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些。到达老木桥边的时候,天色越发明亮了。对于这支情况特殊的队伍来说,天色暗是一个非常有利于行军的因素。天亮了,“黄黑二丁”就会到岗守桥。“黑”的还好办,“黄”的可是“中央军”。只要“中央军”手里的枪一响,就会引来更多的“中央军”。如果这支特殊的队伍遭到追击,将面临严重的后果。
因此,余墨江和医院首长反复强调:“无论如何,也要克服困难,在天亮之前跨过石头河的这座老木桥。”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达了老木桥。可是,过河又遇到了新麻烦。
老木桥因为老,桥面不宽,也不平坦,一些桥板被风吹日晒,腐朽了、脱落了。正常人过桥,可以每一步都踩踏在那些结实的桥板上,绕过空洞和陷阱,以防崴着脚、伤着腿。可是,现在过桥的是一支七零八落的队伍,有人还有马,有担架还有拄拐的伤兵,要像正常人那样过桥基本不可能。特殊的情况,增加了过桥的时间和难度。
眼看天就要大亮了,队伍还在老木桥上慢吞吞地移动着,余墨江和医院首长不断催促,却无济于事。医院首长只好命令断后的警卫战士去更远的地方,以保证医院全体人马都能顺利过桥。
偏偏这时,一匹驮满重物的马,一脚踏空,马蹄不慎卡进桥面缝隙,重心不稳的马身子歪向一侧,身上的物资稀里哗啦落满桥面。过桥的队伍被这突发事件阻断,正在桥上指挥的余墨江赶紧挤过来,指挥靠近现场的战士搬动物资,腾开通道。
物资是移开了,可是马的一条腿还悬在空洞的桥板下,余墨江和战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想把深陷的马救出来,困难重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医院首长看看天色,看看腕表,又看看敌人随时可能到来的后方,焦虑万分。
余墨江与医院首长商量后,果断作出决定:牺牲马儿,保住通道。于是余墨江同战士们一起动手,将马儿直接掀往桥下。大家心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就在马儿坠入石头河激起浪花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
敌人来了!
二
战地医院的所有人都知道,散落在后方担任警卫的红军数量不多,他们一定会不惜牺牲自己,坚决地阻击敌人。但要想争取更多的时间顺利过桥,几乎不可能。
唯一的办法是:加速过桥!
远处的枪声越来越近了,这是红军警卫接敌后,边打边退,不断回撤收缩,往老木桥方向靠近。他们有限的火力,是无法抵挡“中央军”的。随着枪声响起,追兵越来越多,后果不堪设想。
医院首长和余墨江指挥着战士,又从桥上掀下了几匹马,腾出让战地医院伤病员过桥的空间,以便加速过桥。现在,敌我双方正在展开一场生命攸关的“竞赛”。突然,余墨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算战地医院伤病员包括后方警卫所有人都通过了老木桥,他们后续还将面临一个重大考验——如果敌人追兵也紧跟着过了桥继续追击,那么,战地医院的所有红军战士,将面临更加严峻的生死考验。他们打得过、甩得脱、走得了吗?这个战地医院还能够继续保留在红军长征的战斗序列中吗?
余墨江稍加思考,得出了解决办法:在所有红军通过老木桥后,立即炸桥!只有炸桥,才能解追兵之困!
石头河河面宽阔,波涛汹涌,没有渡河工具的追兵是无法追击的。因为这座老木桥的存在,方圆十里都没有配备渡河工具。
余墨江立即将自己的想法向医院首长作了报告,并达成一致。剩下的,就是如何实施的问题了。
炸药不是问题,但是安装炸药却是问题。
余墨江和战地医院的所有人,都不熟悉大桥的情况,在桥上走过几次的人,整个战地医院,就是余墨江和他的随从小赵了。不对,还有一个,就是刚加入红军的小战士奎吉!别看奎吉人小,但就算闭着眼睛,他也知道老木桥的每一块桥板、每一根桥柱和每一衔接处。余墨江立即把正在桥头搀扶伤病员的奎吉叫了过来,向他下达了他加入红军以后的第一个紧迫的战斗任务:“红军战士奎吉同志,立即协助余墨江同志,坚决完成炸桥任务!”
“是!”红军战士奎吉,声音干脆利落,举起右手,向余墨江同志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余墨江从物资里寻找炸药、雷管、导火索……
奎吉则按照余墨江的要求,开始选择炸桥的最佳位置。
奎吉确定的炸点,是老木桥左右衔接的核心段。从这里炸桥,就会形成跨度最远的断口,断桥下方是最深、水流最急的地方。这个位置背靠桥面,正好有安放炸药包的支点。
当奎吉向余墨江报告了上述情况后,余墨江立即同意了奎吉的选择。一个简易炸药包也在最短时间装配完毕。奎吉在前,余墨江在后,两人迅速从桥身翻下桥侧,又从桥侧翻入桥背,在奎吉找好的位置、安放好炸药包、牵出引线后,他们才沿原路爬回到桥面。
就在余墨江和奎吉完成炸药包安装的时间里,负责掩护战地医院伤病员从桥上过河的接敌后卫战士也退到了老木桥北岸。不远处,追兵那身黄色军装已经清晰可见。情况更加紧迫危急了!
余墨江挥挥手,示意接敌警卫同志赶紧从桥上通过。
余墨江也没忘记向还在身边的奎吉发出指令:“赶快,立即,从桥面撤退!”
就在同志们从老木桥迅速通过的同时,余墨江点燃了打火机,俯下身子,引燃了那根长长的导火线,引线“滋啦”地燃烧着。他转身拉着奎吉,往老木桥南岸跑去。
按照预设的引线长度,在他们跑过去之后,身后应该出现地动山摇的惊天一爆。
然而没有。
余墨江感到奇怪,他回过头去,发现桥面上的引线已燃烧完毕,却没引爆桥背的炸药包。什么情况?
就在余墨江脑子飞速旋转思索问题时,身边的奎吉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打火机。他还没反应过来,奎吉早已冲向老木桥中段。此时,老木桥南侧,已经出现了追兵的身影。
余墨江举枪射击,试图掩护完成二次炸桥任务的奎吉。
奎吉到达炸药包安装位置的桥面,只见他迅速下蹲、翻身、侧转,在最短时间,完成了接近桥背目标位置的所有动作。
奎吉发现,引线燃烧了一大半,却在接近炸药包起爆的位置熄灭了。这个位置很短,短到——点燃后不可能有撤退的任何机会!奎吉毫不犹豫地点燃了打火机,将火苗接近引线位置,在引线着火的同时,一声巨响,老木桥从中段高高地拱起,又快速分裂、拆解,炸向天空的木板高高抛起后又重重落下,砸向河流……
断桥下方,连续砸下的老木桥桥板,噼里啪啦地发出巨响,接二连三在河面激起巨大浪花……
一根刺向天空的断桥立柱,上面挂着一顶十分醒目的红军军帽。初升的朝阳映照着军帽上那颗鲜艳的红色五角星,熠熠生辉。
三
那天,石头河南岸的石头寨,一片安静祥和。
早晨,惨白的太阳悬在寨子上空,寨子出奇地安静。日出三竿,所有人仿佛都还沉浸在睡梦中,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乱一样。
战地医院大队人马顺利地通过了可能会遇到麻烦的石头寨大门。
就在头天晚上,杨天走大老爷率领一群家丁打猎归来,管家利恩将一头猎获的野猪让伙房烹了全猪宴席,又抱出一坛老酒,让家丁跟杨天走喝了个一醉方休。就连平时很少喝醉的杨天走,也在四太太娇滴滴的劝酒声中,连干数碗,醉得不省人事。
等到第二天半晌午,众人醒来,却好像都还在睡梦里。
等他们看到天天过往的那座老木桥已不复存在,头天晚上的酒意,瞬间惊醒了一半。
一个挎枪的家丁,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说:“也好。如此,就不必抱杆破枪,每天去河边,傻子一样地当‘看河神’了。”
四
重返石头河,余墨江已然满头皆白。
他受当地政府邀请,以北方某省立医院荣休院长、老红军的身份,为红军烈士奎吉同志提供证明材料而来。
石头河流域所在地政府,为建立红色文化教育基地,重修了红军墓、红军纪念碑,重建了红军长征事迹展览馆。征集资料时,他们知道有一个最出彩的个案:小红军奎吉之死。关于奎吉,民间传说有多种版本,绘声绘色,把这个小奎吉描绘得亦神亦仙。但现在是做信史,需要进行严肃的考证。于是,当地政府决定考证史实,却找不到关于奎吉的任何一丝证明材料,让他们很是头疼。
有一位考据者,是从档案馆借调来的,他灵机一动,就去各种档案故纸堆里刨来刨去,终于从红军战地医院院史的一份档案中,发现了一句话:
“红军战地医院医生余墨江同志,在渡河前夕,曾介绍过一个放牛娃入伍,可惜该同志牺牲于强渡石头河战斗中。”
余墨江是谁?他介绍入伍的放牛娃,会是小红军奎吉同志吗?看到这行字,大家觉得已经看到了希望:找死了的奎吉很难,找活着的余墨江,这不是容易多了吗?
就这样,老红军余墨江“浮出水面”,来到了曾让他朝思暮想又寝食难安的石头河。
配合调查工作很顺利。整理档案和编写事迹的同志做完了工作,顺便征求余墨江意见,说如今的石头寨,有一所完全小学,那里的师生听说余墨江回来了,很希望余墨江去学校作一场报告,也看一看红军烈士奎吉的后代。
余墨江认真想了一个晚上,答应了校长的请求。
老红军战士余墨江同志的报告会,安排在一个周六的早上。报告会场,不仅全校师生列队来了,就连学生的家长也来了。师生们按年级班级,整齐地排在学校操场中心位置,家长们则站立四周,有的甚至爬上了周围大树引颈翘望。大家都想来看看这个“奎吉的领路人”长什么样,都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神奇的故事。
在潮水般的掌声中,满头银发的老红军余墨江登上主席台。他没在校长为他拉开的椅子跟前就座,也没使用摆在台上的麦克风,而是笔直站立,对着台下所有人,“啪”地行了个军礼,声如洪钟地打开话匣子:“石头寨的老师和同学们,同志们呐!我余墨江,今天是向你们赎罪来的!我对不起奎吉那娃,也对不起石头寨的父老乡亲!”
余墨江这个开场白,把所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咋就对不起奎吉了呢?咋就对不起石头寨所有人了呢?操场中间的孩子们听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外围的家长也感到有点儿不安。校长见势不对,上前请余墨江回到座位上去。他比画着手势请了请,见没有动静,就伸手去拉了拉,却被余墨江一甩手,差点甩了一个趔趄。
余墨江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鲁莽了,对校长拱拱手,又面向台下,继续开讲:“好吧!大家伙儿,我今天来,不是来跟大家讲大道理的,我就问大家几个问题。第一个,我们的小奎吉,红军战士奎吉,他死得值不值?请大家回答。”
“值!”底下的回答整齐一致,声浪有如山呼海啸。
“对,值!很值!可是为什么值?我来告诉大家,因为奎吉的死,换来了战地医院的生;他一个人的死,换来了战地医院上百个伤病员、医生和护士的生。你们知道红军战地医院是干什么的吗?是专门救死扶伤的,是为长征的红军救命来的!1个战地医院活着,100个红军医生护士活着,就可能换来1000个、10000个红军活着!只有红军活着,才能走完长征,才能取得中国革命的最后胜利。所以,奎吉一个人的死,是值得的死,是了不起的死,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死!大家同意我的说法吗?”
“同意!”底下的回答再次整齐一致,掀起的声浪,再次有如山呼海啸。
“那么现在,我要再问一个问题,奎吉他——该不该死?”
“不该!不该!不该!”这次底下的回答虽此起彼伏,答案却一致,掀起的声浪,仍然如山呼海啸。
“是的。奎吉,他不该死!但奎吉却死了,就死在石头河那座如今已看不见的老木桥上。奎吉,是被我带上这条不归路的。所以,我要向大家请罪,我要为自己赎罪!”言毕,余墨江弯下腰,向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听众不解其意,纷纷交头接耳,出现了轻微的喧哗与骚动。但余墨江接下来一个动作,却马上镇住了所有人。他掏出了一顶帽子,一顶已经发白、很旧、镶有红色五角星的红军帽。
“大家请看一看,这顶帽子,对,这是一顶红军帽,可你们知道,这顶帽子的主人,他是谁吗?他的主人,就是奎吉!”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被奎吉戴过的红军帽吸引住了。
为了看清楚这顶帽子,后排一些同学站了起来,马上就有老师示意坐下,保持安静。这时,一个同学高高举起手臂,也不等点名,他站起来大声发言:“可是我们知道,奎吉烈士爷爷那顶红军帽,一直放在专柜里展览。怎么会到了余爷爷您手里的呀?”
“好问题呀!问得好!同学们,你们在展览馆里看到的,当然是红军帽。不过,这个世界上,奎吉戴过的红军帽,只有一顶。真正属于奎吉的这一顶,就在你们面前。因为,这顶帽子,是我余墨江,最早亲手戴在奎吉头上的;也是我余墨江,在奎吉同志牺牲后,亲手从大桥木桩上取下来的。我保存了几十年,它陪伴了我几十年。今天,我要物归原主,让奎吉戴过的这唯一的红军帽子,回到石头河!”
“哗——”下面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就从这顶帽子说起,我给大家讲讲这段历史,这个故事吧。”
“说实话,当初,我就犹豫过,要不要把这顶帽子戴在奎吉头上。加入红军,奎吉很坚决;但是他还太小,戴上这顶帽子,就意味着距离死亡很近,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面临牺牲。奎吉小小年纪,他不该和死神相伴啊!他应该和你们一样,在该读书的年龄,读书、玩耍;在少年时,生活在父母身边,在同学朋友身边,快乐成长。可他却在12岁时,默默无闻地牺牲在石头河桥上。大家知道吗?他死后,他这一家就绝后了,因为他从小就是孤儿。这顶红军帽,戴在他头上才一天,他就牺牲在了我面前。他的死,让我很痛心,很内疚,成了一辈子压在我心底的大石头。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医院院长,这一辈子我治好过很多人的病,却治不好自己的失眠,我只有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因此我更加怀疑,当初我作的选择:让小奎吉火线入伍参加红军,到底对不对?在小奎吉的死到底是值得还是不该之间,我找不到答案。你们,有谁,能回答我吗?能告诉我吗?”余墨江的提问立刻让台下变得出奇地安静。就在台下陷入了沉思的当口,经验丰富的校长及时走到主席台中央,从容地摘下固定位置上的话筒,带头振臂高呼起了口号:“向红军老英雄学习!向红军老英雄致敬!”
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和掌声中,余墨江的报告结束了。
孩子们捧着鲜花,簇拥在余墨江身边。但他却有点儿走神,他的目光眺望远方,仿佛看到岁月深处的那条河流,河流上那座木桥,那座老木桥在突然而至的惊天一爆中,乱云飞渡,化作云霞……
余墨江的记忆,停泊在了时光凝固的某一刻。
李秀儿 满族,生于 1978 年 12 月,黑龙江省佳木斯市人,现居上 海。供职于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 海师范大学文学博士。曾多年担任 电视新闻主播。在《中国作家》《散 文》《少年文艺》《滇池》《文艺报》《文 学报》《文学自由谈》《南方文坛》《当 代作家评论》等刊发表大量小说、散 文、评论,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种选本, 作品曾获 2016 年度《中华读书报》 “十佳童书”、2017年度“冰心儿童文 学新作奖”等荣誉。
名家简评
沈石溪(中国当代动物小说作家,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长征路上有一群少年红军,他们的秘密往事惊心动魄。文学博士李秀儿的这本儿童文学长篇小说,为我们讲述了特别精彩的一个故事。站在“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新的历史起点,回顾这些鲜为人知的“红色秘密”,对今天的青少年“扣好人生第一颗纽扣”,有着极大的教育和审美意义。我也有过几十年戎马岁月,因此,特别乐意将李秀儿的这本书推荐给广大青少年读者。
晓 雪(中国诗歌学会名誉会长、云南作协原主席):苦难和诗意,在这个故事的讲述中得到很好的统一,我喜欢这部作品。
徐 剑(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筋骨在温润叙述中,教益在故事悬念中。
孙建江(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长):滇东北埋藏着红色历史和文学富矿,在作者笔下,我重温了曾经熟悉的那里的山川草木,人物风情。
冉隆中(昆明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以史实打底,以思想烛照,以情感穿针,以人物和故事连线,织成悲情而绚丽的七彩云霞红飘带,让人震撼。
作者 李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