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4-27 11:03子空一组与水有关的诗歌,正如水的天性一般,汇流到了一处。子空是个特殊的诗人,特殊的不是他复杂的人生经历,不是他与诗歌不能割舍之缘,而是子空特别的语言,可以为利箭也可以为麦穗。很多评论者认为他狂傲,也有人说他是谦谦君子。子空的这种“双重性”就是他个人的一种标识,并浸润到他的文字中。读了他的诗后,我认为:子空是深入生活并在生活的核心构筑诗歌小宇宙的人,虽然他的诗歌去除了生活的表象,让人看起来陌生,但其鲜艳的内质、隐约跳动的脉点,又让人着迷;他的诗歌反映了生活或生命的真相,他又用另一种语言——诗性、幻化,抵达了某种表现极限的方式,让读者读到了世间万事万物的复杂性、纠结、不得已,以及行将倾覆或必欲后生的境界。
写水的诗何其之多,但子空的水,并不如我预料中的肆意汪洋,或站在高处,面对翻滚的波面抒发悠情与遐思。子空面对水,包括他在《请诗人带上怒江的水》中,他只写自己面对江水的刹那,内心与一条江的互观,看到的是宇宙对怒江的关照。作为一条江,一定是有源头的,有历史的,也是有隐情和秘密的,甚至是有神性的。子空写怒江,表达的就是他的发现,他费尽周折打探到的玄机,以及自己的态度。无论如何,不能将这首诗归入“风景诗”序列,也不应将这首诗简单地归于借景抒怀,子空对水揭示了自我认识,只不过碰巧见到怒江。对水的认识,是个大主题,它的流动性,它的远看平静如镜、近观波涛汹涌,它的韧度和潜力,它的硬与软,它的痛楚与放荡。正如子空在《梦见》中写的:“水的态度/就是大地的态度/无论你站得多高/你的舌头始终在水里/这是一条江与另一条江的秘密”。在诗人的身体里,另有一条怒江,另有一江之水,也许更为曲折与壮阔,而现实中的江水,是他内在对外的“镜像”反映或一种投射。也许诗性之旌旗就是这么飘动的:“深夜的火光/热辣辣地翻滚/烫伤了狗和狗的眼睛/江里的水扑面而来/扑面而来/淹没了蚂蚁附近的洞穴/我的激素/我醒来”。水以各种形态在生命里呈现,有时仅是打扮成“怒江”的样子,即使它不是怒江,也让身体里的“怒江”沸腾起来。
在《水》中,诗人更是把怒江幻化为一个生命体:“我抱住了怒江的腰”。在此,“水”的形态甚至可以如一个人或动物那般,具有一定的思想和情愫。子空从语言内部出手,颠覆并解构语言,追求表现的先锋性的同时,又力求饱满的结构与肌质。比如,这里的“怒江”之水,是诗人情思表达的内心“触媒”,将语言如鲜活的生活般产生对话、交织、冲突,最终走向语言、诗性和哲理的对话与交融。子空在当代诗歌语言的表达上,是个义无反顾的积极探索者,让诗、思和道(即哲学)三者通过语言整体在深处交融,不得不说,这是高境界的追求。无疑,人们对水的认识,首先会产生直觉,但在产生直觉后迅速地解构、分化、重置、凝汇的能力,才是考验一位前卫诗人真正功力的标准。海德格尔说:“诗在道说之要素中活动,思亦然。”子空在诗中的“我”顺从了语言的需要,去完成在一首诗中的“角色”:“我趴在石头上/用舌尖/写下/谁率先弄懂了水/谁就弄懂了真理”。在此,诗人对水的认识,已然指向了艺术和思想光晕的生成,这不是传统的想象和直觉,而是切入或抵达了现代思维和生命探索的可能。诗的思维吻合了人类思维生长的另一种可能:“然后躺下/拜鱼为师/师曰/你看见了/水的颠覆与妖艳/却看不见她的内耗与献身”。诗人在此深化了“水”这一物质的表达可能,为人类观照世界及自我,提供了刁钻但机智的哲理和思想视角。人们与水的关系,是暂时的,即使人体70%是水分,水是永恒的,但人们也只是水的一个临时载体,或因水而滋润延续生命。《水》在结尾中写道:“水改变我们/因为我们跟着她跑/我们改变水/因为我们跑不动了”。
我认为这一段文字是很精妙的概括,有很深刻的内涵。这也许就是诗人子空所追求的,意欲突破语言表达的固式和因袭认知,摆脱常规的意识,甚至是意象的控制的一种努力。同时,子空是坚持用诗体意识进行语言叙述的,尽管他的语言外表很“浅白”或易懂,但他与那些纯粹以反讽主义自居的口语派诗人,不在一个频道上。我尤其欣赏子空的这种与流行的语言保持疏远的态度,让语言回归主体、自我、艺术和思想的本位,在意象的深处,进入另类的冥想和幻想,在既有的五光十色与声音交响中,编织和蝶变,实现新的认识和生长,从而呈现所观、所听、所触形成的心象。《流水兮兮》:“唯有流水/自己倾听自己的声音/听着听着/已经从高山到了大海/从初春到了深秋/弯下腰来/用树叶舀水的那个人/会不会站在大海之边”。子空写水,并非一味强调某种“水性”,如果有那也是无穷尽的,因为水是生命之源,一切与生命相关的事物皆离不开水,所以要求一首诗,或更多诗来固定“水”的定义,会是徒劳的,也是没有意义的。
《活着的水》这首诗,让我不得不叹服子空超强的,极具个性的诗歌悟性。子空的诗歌才华应该不是源自勤奋,而是天生的诗性敏触力,即悟性。很多写了一辈子诗的诗人,其境界始终打不开,终其一生仍是诗歌爱好者,说明其只有热情,而无悟性。子空在这首诗中“悟性”的表达,在于他很理智地理顺了繁杂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这绝不是日常的甚至大胆的想象力所能替代的。由于诗人在不同事物间的“因果关系”的勾连和比照,其诗性的浓烈和鲜活性,必会使读者产生深度震撼。看上去,是一组意象语言的罗列,但由之生成的诱惑、旨趣、对峙、交合和预见,不可估量。这首诗我首次读后一头雾水,再读,则渐次被它精巧的构思折服。这首诗也许是诗人这一组诗中最为我推崇的一首,它把水内在的挣扎、沸腾、烈焰和爆裂都展示出来。这首诗同时揭开了“水”之谜,包括其谜面和谜底,因为水这种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的谜面的谜底都是谜,或两者本就是一个东西。子空在这首诗中,借“水”之谜揭开了宇宙之谜、社会之谜、生命之谜和生活之谜,不只是作为个体的“我”之谜,也有人类的“我们”之谜。水活着,让我们活着;我们死了,而水照样流动。在《活着的水》里,诗人这样说:“与水相遇/是我一生的幸福/这不仅仅是一棵树的渴望/这不仅仅是一条鱼的诉说/你必须明白/缺水的爱情/谈不上干净卫生/缺水的石头/容易爆裂/水活着/钢铁才会/具有硬度与韧性/绘画才不会/丧失主角边框/我们可以举行/任何葬礼/但不能与水诀别/我们可以免去任何礼仪……”
创作于1999年的这首诗不啻是水的赞歌,也是生命的赞歌。如果将来有人专门编辑诗界“水诗集”,我觉得这首诗不应被忽略。从这首诗看,子空应是积极的“正能量”书写者,他对生命充满渴望,也对水神灵般敬畏。他的诗歌既是“私语”,也是普罗大众对生命的吁请。诗人与时下诗界流行的“虚无主义”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当然不可忽视诗中人之为人、物之为物的反思意识。这首诗写的是“活着的水”,而不是“死水”,在诗人的意识和愿望里,水不会死,只是存在形态的变化,这是符合天体法则和物质不灭定律的。但在此,诗人强调的是水的“活性”,它的仁慈和厚道,它对生命的爱。比如,一旦这种关爱不减,水也可能摧毁人类,如大约4000多年前的“世纪大洪水”。水是开创世纪的,也是产生人类并供养生命的,诗人由此也从反思中对人类作用于“水”身上的所为,提出怀疑或警告。诗人在诗中以不同的情景反复“自我”的识别之途,这个自我既代表人类,也折射了诗人内心的不确定性和深深的忧郁。诗中从树、鱼、爱情、石头、钢铁、绘画,直至对水的价值的一再重估,即是诗人时代意识中的人类自我疗救,从偏离中发出振聋发聩之声。我想诗人在写作这首诗时,一种如水般、但与水一样重要的东西,已然受到了极度损耗。这些或许是子空这首《活着的水》的“画外音”,更何况,真正的活着,是有尊严地活着,是对自然珍惜,对规律尊重,对大众关爱。在此,如果我把题目中的“水”换成“人”又如何?人难道不是民族之水吗?而每一个“自我”,又何尝不是这条大河的一滴水?子空在坚持诗性这一语言意识下,给读者讲了一个“大道理”,又发出呐喊,他从“水”出发,从生命意识出发,从生存的基本要件,比如钢、木、绘画和诗歌出发,给人们一个摇晃的时空和真诚的呼喊。
当然,如子空这般的写作,也是孤寂的,他与时代保持着清醒的互省关系,同时又糅合着复杂的情愫,比如爱情,比如青春的记忆。在《流水赋》这首诗中,诗人写道:“在丽江古城/我喜欢把时光放入流水之中/夜幕下/流水比任何一个人都孤独/千百年前/也许有一位诗人在此/有一位少女在此/还有马帮大哥的民谣”。诗中通过丽江古城的流水,巧妙插入动人的细节,也是诗人对诗歌的感怀。水在这首诗中的立意,是一种不知所终和无情流失,尽管如此,全诗并无消极沉郁之气。诗人是自认规律的,他接受了过往的那条丽江水的离去,坦然接受今日仍源源不断的水。这首诗中,“我”和流水依稀是合一的关系,一定意义上说,也是诗歌语言本体的回归,诗人持续反思、审视自我与世界的文化关联,在于自甘寂寞,在于积极而坚实的诗学探索。“静静地盯着流水/我和哲学都会被催眠/如果有来世/我就做丽江古城的流水”。流水活在群山之中理所当然,可是活在一个城市里,就另当别论了,包括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流水赋》流露出诗人对时光流逝的叹息,同时也有对火红年代燃烧的欣慰,无形中也成为与读者的对话和共鸣。水于万物的绝对性是不容置疑的,但是人们可能越来越熟视无睹,或者懒于思考,懒于反省,而将水置于被忽悠的境地。所以诗人写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诗句。
作为诗人,最终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有诗歌——或许这是诗人的专利,正是诗人对大江之水的认识并由此构建的诗歌,消解了生命的焦虑。子空在《故乡水》中说:“离故乡越远/我的病就越多/我想我该回家了/最终注入我血液的还是故乡水”。那就让诗从现实返回内心,返回遥远的故乡的水,让语言携带存在回家。
作者 陈啊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