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4-18 10:13有人说,诗歌是以分行排列的结构方式对客观存在与主观存在的细微体现,并与语言无限接近,坐落在“是”与“非”之间。诗歌给读者的感受亦应是“似懂非懂”,留下回味和二次创作空间。对此,我基本上是赞同的。我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彝族诗人柏叶与他那贯穿于诗句间“似之而非也”(庄周《庄子·山木》)的诗作,也一定赞同此说法。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例子就是佐证。譬如,狗肉、羊肉看起来差不多,于是乎,有人就干起了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然而,在关乎人格和立场问题上,应当做到是非之泾渭分明。如果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好坏无别、荣耻不辨,就会让信仰迷失、公信倒塌、诚信缺失。
柏叶是个接地气、贴近现实生活的诗人,知道如何思考现实生活中的“表面”与“实质”的两极或多极,并艺术地隐喻于诗中。他十分看重各种不同寻常的“似之而非也”,力求在诗作中反映这种文文莫莫的,甚至让他的诗作因对物(含“事”)们“似之而非也”的多维度审视,达到在趋于思辨性的某些细节或细处,发掘出微观诗意中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艺术效果。可以说,他的诗作,能排除一般抒情诗中较常见的“单一”思辨或思辨性的简单叙述模式,自如地进入思想与情感所交织的、属于语言艺术空间的“多维度”叙述模式。窃以为,最能凸显他“多维度”叙述模式的诗,也是让人心动的诗,要数他的《丢失的羊群》《老鹰岩》《猊江独木桥》《猫头鹰》与《啄木鸟》等。
《丢失的羊群》之“丢失”,可以说是一个牧羊人最不情愿看到的结果。为了这生机勃勃的羊群,辛辛苦苦的牧羊人花去了自己多少心血、存放了自己多少期待啊!作为诗人的柏叶,肯定深知“其中味”,不然的话,他不会让“我”在不同叙述里有那么多的深情感知:
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正午/我把奶奶留给家族的羊群丢失了/咩咩的叫声突然消失在眼前/山野里顿时一片沉寂
我不敢走进雾海里寻找/我不知道如果自己也丢失了/结果会怎么样
我也不敢肯定/羊群是否真的丢失了/它们会不会跟着奶奶/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在草地上坐下来/闭上眼睛想那些熟悉的羊的模样/想着想着,羊的模样/越来越模糊/最后,不敢再想下去
我只能等待天慢慢黑下来/ 那时候,才能确定/奶奶留给家族的羊群/在我手里是否真的丢失了
“丢失”,在“我不知道如果自己也丢失了”的诗句中,成为一个富有雅致内涵的大词。当然,柏叶也十分注重“我把奶奶留给家族的羊群丢失了”的失去或暂时遗失之原本义的口语化实录。从诗中所显示的情景来看,羊群的丢失与牧羊人的丢失之疑虑,其主因全在于“大雾弥漫”与一片“雾海”。这样,牧羊人在他的惯常经验与自主意识里,就有了自己的一番考量。柏叶懂得运用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考量”,为“我”的这种不敢肯定(“它们会不会跟着奶奶/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或不轻易否定(“最后,不敢再想下去”“奶奶留给家族的羊群/在我手里是否真的丢失了”)的比较式“考量”,注入了语言辩证中的张力与趣味。
写诗的人在诗中十分看重关键词的作用,擅长发挥词语潜能、使词语充满活力的柏叶也一样。他在诗中反复使用“丢失”一词,与看不清眼前之物的大雾天相联系,与牧羊人因看不见羊群而产生的一些确定与不确定之疑虑相联系。在这种难以抑制的疑虑里,他把牧羊人内心的万分焦急以及想早一点得知羊群之实情的无限期待,进行了一番心理上的情绪白描。他对“我”的一番情理相融的心理展示,可视为在精微的体验中诉诸个人化的想象力。真的,柏叶这种源自自然状态的情感叙述,是有力度的叙述,是凸显异质性辩证经验的叙述。
在《丢失的羊群》里,柏叶没有直截了当言及“似之而非也”的相关语义,只让或“是”或“非”的语义深隐其中。然而,在《老鹰岩》一诗中,也就是面对着老鹰那“裸露在遍体鳞伤的岩石上”的巢穴,他除了送去那让人尊敬的悲悯情怀,还在“似”与“非”的义理情趣的辩证里直接言及或深度思考:
千万年无法风化的悬念
垂直而下
似醒非醒
似是而非
在“无法风化的悬念”的创造性发现里,以意象的方式对老鹰的“巢穴”进行了多维度思忖。也就是说,诗中由“巢穴”到“悬念”实与虚的艺术描绘,再由“似醒非醒”拟人化到“似是而非”的辩证感知,悄悄地告诉我们这只老鹰的居所有其特别之处,彰显了老鹰随遇而安的极为强大的生命力。继而,引出想象中的一切:
面对沉沉浮浮的岁月
岩石纹丝不动
只有鹰的影子
在想象之外的天空里
苦苦寻找着岩石盛开的鲜花
柏叶的想象力“在过去与现在时中任意穿越”(《打开“想象能力的匮乏”之枷锁——读柏叶的〈登云寺〉》)。而后,又让其在“似之而非也”多角度的思辨中,静静地感悟着老鹰岩与“鹰的起飞”所留给人们“沉睡”与“醒来”、“逃亡”与“回归”独特的警醒或启示。应该说,这是一个清醒者或是先知先觉者从适者生存的大自然健将——“老鹰”那里,带给我们的一盘盘精神食粮:
该沉睡的已经沉睡
该醒来的已经醒来
该逃亡的已经逃亡
该回归的已经回归
老鹰岩,在神话的浓雾里
用异常坚硬的声音
等待着鹰的起飞
无论是针对日常生活中的“丢失的羊群”与“至少我认为有落叶的地方/要比没有落叶的地方/自然,干净,热闹,疯狂”(《落叶记》)、“我愿意变成一片花瓣/在春天透明的衬衣里/醉生梦死”(《一树梨花》),还是考量容易被人们忽视的自然动物的“老鹰”与“除了孤芳自赏/它还学会了剔除一切悲伤”的《猫头鹰》、“它要啄死所有害虫/啄出一树的绿/啄出一山的绿/啄出一个绿的世界”的《啄木鸟》,柏叶都试图写出最生动的部分、最值得思考的部分与最能入心或摄人心魂的部分,以期形成具有洞见的生命诗学。我觉得柏叶的这种既对外又对内或是同时面对“是”与“非”的诗学展示,成就了他那越来越靠近生命哲学的某种分析性、思辨性写作。
柏叶一方面以记事的方式直接切入《丢失的羊群》的“大雾弥漫”的生活现场。另一方面,又以观物的方式放射《老鹰岩》“似醒非醒”“似是而非”的那道诗性微光。除此之外,他还将对自然的思考带进自然景观:
我知道被时间遗忘的古井
永远不会老去
老去的是模糊的日子
那些清澈透明的水
永远溢流在山寨人心中
溢流在一个个风光无限好的景色里
这是《古井》中辩证地对待“时间”与“古井”的诗句。柏叶发现“被时间遗忘的古井”并没有“老去”,而真正“老去”的是“时间”。只因“古井”的生命力全都集中体现于“溢流在山寨人心中”的那泓源源不绝的“清澈透明的水”。其意不言自明,“古井”的生命价值全在于自己的一份无私的奉献。
尽管如此,柏叶亦不忘《古井》已“被岁月一口一口吸得干干净净”的现实。在我看来,他的这种带着仰慕与悲悯的“不忘”,是我们值得关注的地方。大家十分清楚,自然世界里不仅仅是“古井”,还有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否还承受得住我身体的重量”的《猊江独木桥》等自然存在物。《猊江独木桥》之“是否”的运用,既让作者与读者的思悟处于“似之而非也”的辩证思考层面,又在不经意之中将“猊江独木桥”置于可观看、可感受、可深悟的位置。那些可观看的,是“每次经过/我都会停下脚步”“每次经过/我都会坐在旁边”的“停下”与“坐在旁边”;那些可感受的,是“考虑一下/它是否还承受得住我身体的重量”“想象一次/它曾经拥有的桃花盛开的历史”的“是否”与“曾经”。而那些可深悟的,则与前面的“可观”与“可感受”略有不同。柏叶将“可深悟的”的内涵,悄悄地分为实则虚之的两个层面。第一层面,是直接面对自然世界客观事物中的一种存在状态(“实”);第二个层面,是间接面对人生或人世的一种存在状态(“虚”)。在面对自然时:“江还是那条江/岸还是那个岸/改变的是流水的声音/改变的是行走的习惯”。而在面对人生或人世时,更多的是柏叶辩证式的多维度之审视、穷思与细味:
有人走过千山万水
一辈子走不出故乡的独木桥
有人可以呼风唤雨
一生一世看不清故乡的模样……
作者 陈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