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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群山丨敞开的门

 2023-03-28 09:32  来源:昭通新闻网

土地、粮食、人和物,在故乡,是紧密相连、明亮又辽阔的。在故乡,我认识村里的每一个父母,也认识每一个儿女。故乡源远流长的声音,会呼唤,牵扯着每一个人。

故乡是可以骄傲的。正如一个词语:五谷丰登,这是土地最热烈和骄傲的体现。关于故乡,我曾忠诚地记录过它的过去。于我而言,无论过去、现在和未来,身居何方,故乡的苦乐悲欢,早已刻在心里和灵魂里。我承认,我的记录并不是全部为了表达我对村庄的敬意、感恩和渴望,而是一种朴素成分的永无止境。昨天的事情,今天的在场,都将是明天的历史。只是,很多东西在一种快捷之中出现,却又一闪而过。或者说,出现了,掩盖或遮蔽存在过的事情。也或者,出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未留下痕迹。由于时代的一些潮流和改变势不可挡,所以,我的记录,仅为在村庄这片养育了无数代人的土地上有过的生活、刻画过时代的痕迹,保留一份底稿。长久、短暂,好还是坏,在生命世界里,记住,是希望今天的生活里还有更美好的未来。

我一直坚信,世界是美好的,我祝福人生。只要土地有丰厚的资本,在故乡,人们的生活就有望结实和有序。它宽厚、仁慈,它创造出的光荣与梦想,可以从封闭与外面的世界建立起一种新的缜密的关系。

今非昔比。我们有过去从未经历的快捷,超过了时间本身,可以随心所欲了解没抵达过的地方。我回到老家时,听母亲说,村里来了一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异乡人。他们对村里的老人,良心好得很,又尊重又孝敬。左一遍右一遍问房屋暖和不暖和,身体健不健康,那种关心和体贴,像亲人一样,着实令人感动。后来,我听明白了。那些异乡人,生怕说一遍,老人们听不懂,每天早上、中午和傍晚重复地说,然后不厌其烦地把老人们给分开,一一讲解说明,对他们的生活和身体,细致到开出良方。诸如健康要如何注意,饮食要如何注意,卫生要如何注意,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有质量。更加细微的是,异乡人进入村里后,不定时把老人们召集到村口,还给他们准备了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有时送给他们一把牙刷,有时是一盒牙膏、一个塑料盆、一块毛巾或者一个废纸篓等,有时还专门准备一支圆珠笔,说给他们的孙子读书写字。都是见者有份,不分彼此,以示孝敬。让老人们最感动的是,异乡人还把他们的饮用水拿去做无偿化验。

母亲讲述的时候,我的心收缩了一下。老人们一辈子都相信一句话,天上不会白白掉下馅饼。可是,在面对尊重和孝敬,他们相对单纯的活法,竟然让他们相信天上是会掉下馅饼的。我不是说尊重和孝敬不好,对老人的尊重和孝敬,恰是这个时代稀有的。我非常肯定地相信,这个时代的慈悲还在,但也有不怀好意的人乘虚而入。这些异乡人的尊重和孝敬背后,利欲熏心,藏着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掏空这些被他们尊重和孝敬的老人的积蓄。

本是蓄谋,故乡却敞开门。

有着一生乡村经验的父老乡亲,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心和对他人的信任,这是多么可贵的纯真!但是,他们也在所占的便宜面前,逐渐丧失了判断能力。尽管他们也在不断进步,但让我不得其解的是,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份畏惧和忏悔之心,怎么就没有了呢?

由于从小生活在村庄这片土地上,村里人的思想、行为,已慢慢融入我的记忆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人们的心里都有判定是非的规则。对于发生在身上不好的事情,他们都倾向于理解为运气不好,比如装在兜里的钱,不小心被小偷偷走,被骗子骗走,或者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们会认为可能是做过亏心事遭到的报应,总是自我安慰。于是,虽然异乡人不再用以前被识破的伎俩,却“高明”地把老人们骗得舒舒服服,骗得理所当然,老人们还以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据母亲讲述:“后来,那些异乡人现场化验了我们村里的饮用水。那水经他们一化验,全变成墨水一样黑、粪水一样脏。他们说水质有问题,含有对人体有害的毒素。只要水从他们手里的过滤器流过,再重新化验,水就清清亮亮,达到了标准,完全可以放心饮用。说是非要安装他们的过滤器,吃的水才卫生。他们还说,因为老人们朴实,所以一个过滤器从4000多元下降到2000多元。一下子便宜了那么多,很多人抢着去买,生怕出手慢了就没有了。”我问母亲:“我们家没买吗?”母亲说:“吃了一辈子都凉幽幽的水,咋就出问题了?也没听说哪个吃水吃死掉。再说2000多元,又不是树叶子一摞一大抱,哪个舍得啊!只是他们平白无故地送那些东西,不买点人家的商品心里过意不去。”

于我而言,这种现象的存在,尽管已经暗示了时光的变迁,还是超出了我独立推理的范畴。母亲平静的心里也泛起了波澜。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尽管母亲说的是一种自愿平等的交易,可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一辈子本分地生活在乡村里节衣缩食过来的这一代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情景下,突然变得如此大方和慷慨?是不是因为老人们身边没有年轻人的关照,支付金钱的方式,给他们带来某种心理上的安全感?他们送出捏在手里的钱,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平添几分慰藉、尊严和傲慢?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心理、方式和行动的原因?我不得而知。当然,比之曾经,作为一个物资已经不再匮乏的年代,他们的腰包里多少可以掏出一点儿钱来,这让他们挺直了腰杆。但是,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们,绝大多数说不上富有,有时挑一挑粮食到街上去卖,也还在为1分钱讨价还价。

据我了解,他们不像以前一样口袋空空。甚至,除了身上揣的零花钱,枕头下或者衣柜里,还有在外打工的子女汇来的、自己耕种的粮食换来的,或者是从牙缝里节约下来的积蓄。我发现母亲说的那些异乡人,确实“聪明”啊!他们不但熟悉了现在的村庄,还研究了老人的心理;不但把握得如此到位,还想到了如何让老人高兴地接受欺骗的伎俩;他们用了一种表象的善意,像亲人般的慰问和关心,来对待这些孤独和缺失关怀的老人。这种伎俩,以最小的成本博取了最大的收益。所谓天上掉的馅饼,是指某种不劳而获的东西,又不是蛮横无理闯入,谁都有想占便宜的心理,所以,某种爱意滋生了老人们的柔弱,完全冲垮了他们对陌生骗局的戒备。

当然,对于我上面的这一代人,我丝毫不会怀疑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永远不会为了贪图眼前的一点小利益,向陌生的异乡人伸出乞讨的手。只是在他们的生活里,最缺失的是生活中散落的一些温暖。所以,“聪明”的异乡人早已搞清楚了这些心里孤独的老人需要的是什么。当他们用一种带着温情却不讲道德的力量伸入村庄的内部时,他们的热情,犹如魔法,操纵了老人们内心和精神的虚空,让他们接受了这种小恩小惠而不觉得是在受别人的施舍。相反,他们把这种恩惠认为是毫不相关的异乡人对他们的无比尊重和关心。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人,突然在这种内心具有某种程度的虚空中,受到这样的尊重、关心和孝敬,就仿佛见到自己亲生的子女一样,乐和、温暖。此外,异乡人与他们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得到异乡人的东西,心里就像欠着人家天大的人情一样。

在他们心里,因为淳朴,从未想过那些人在图谋什么,更不会想到会被骗,甚至连半点防备心理都没有滋生过。对于先进科技的东西,他们也丝毫不怀疑。他们相信科学,异乡人保障他们生活健康的饮用水,就是科学。自己拥有的积蓄,不就是为了保障健康?不就是为了用在人生或生活里最该用的地方?于是,他们心甘情愿把钱付出去,觉得理所当然,天值地值。

虽然我们抬头就能看见天,其实天也在看着人类。从小,大人就教育我们,天上从不会掉下馅饼,一味贪图便宜只会让自己变成一个自私鬼,让别人永远瞧不起。要有所得,就必须靠自己的双手,要明白劳动的艰辛和意义。我永远记得,母亲常挂在口头的一句方言:“盐吃力气酱把滑。”开始我一直不知道盐与力气有什么关系,酱与滑又有什么关系。特别是“酱把滑”,我以为只要吃酱走路就不会滑倒,又好像没有任何依据。后来逐渐明白,在生活中谁都离不了盐巴,吃了增长力气,这是常识。酱是我们喜欢吃的一种自制食品,是每家日常生活中的必备食品。它用辣椒粉、大豆粉、盐巴和作料等配料搅拌自制而成,味道辛辣。生活中,几乎离不开它。煮清水白菜打蘸水放点酱,吃洋芋抹上酱,早已成为一种饮食习惯,味道会变得丰满和特别。但是这种东西如果一次吃得太多,会让你胃痉挛,会让你辣得大汗长流。所以,在我们这里,这句话是让人明白生活的滋味,也有着如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意义。它让我们从小知道,一个人要成为生活的强者,就必须体味生活的困难、艰辛和不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只是一种痴心妄想。重要的是,要懂得索求有度。

我之所以说起过去的事情,是因为时代是向前走的,一个时代已经远去,另一个时代正伴随我们而来。

关于异乡人进入村里的这件事情,我听母亲说,异乡人用的是一个高音喇叭,在人们吃饭时间开着车在村子里缓缓行驶,通知大家去村口看他们的商品展览。那种喇叭声,像以前生产大队的广播一样。大家听到高音喇叭声,觉得新奇,都纷纷跑出去看。我猜想,那一刻,他们的内心有着对高音喇叭声音条件反射的神经碰撞和思想的交错。因为那种声音,镌刻在了他们的岁月里、记忆里、灵魂里。曾经,广播里经常会发出“广大社员同志们”的喊话,这声音会刺激他们的神经,他们太熟悉了。异乡人就用这种人们记忆里的声调,在村子里广播,吸引他们。异乡人无偿地送些生活日常用品给他们。接连几天都是如此,推销、展览、赠送,做得非常彻底,也很有效果。

母亲说,多少年没听过高音喇叭声了,人人围拢在广场上,热闹得很。是的,每个人都有着记忆上的条件反射。生活里储藏的一些记忆,是需要某种场景或者一个什么点来突然唤醒。唤醒之后,无论过去是苦涩,是甘甜,还是苦涩里带着甘甜,会如滔滔黄河之水涌来,让人回味无穷。对于我的上一代人,我非常清楚他们不是尊重劳动的意义带给他们一种偏执,而是死要面子的行为导致的受骗。

我也同样如此。因为母亲说他们听到高音喇叭声的反应,如同那天我在村子里,看见我们家背后的那户人家,正在拆老房子,露出的半截山墙上面,还残存着几个暗红色大字“东风吹战鼓擂”时的反应。它让我一下就回想起了上小学时候的情景。这句标语在当时很流行,人人都烂熟于心,随口就能说出。至于理不理解,我不清楚。直到我上了小学四年级,一次实践活动,让我对这句话有了深切的体会。那是一个春季学期,由于我们村的庄稼地很集中,秋收后人们为了不让土地闲置,都会种上小麦。到了春天,村长开社员会说,上级规定地里要种烤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种上;地里有小麦的人家,限定在一个星期内拔掉。因为小麦大多还没有成熟,主人家舍不得拔掉,都想耗到最后。村长为了不延误烤烟的种植,就联系了学校。校长安排三年级到五年级的同学(那时没有六年级)去地里拔麦子,我们以集体主义的方式和力量,像过“六一”国际儿童节一样,系着红领巾,扛着红旗、敲着鼓,像士兵一样去庄稼地里战斗。村长的手指到哪儿,那绿油油的麦子就风卷残云般,被我们横七竖八地拔了放在黄黄的土地上。自那次事件后,我终于明白“东风吹战鼓擂”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喜欢做这样的事,因为它比我们待在教室里欢乐得多。而在学校里,我们要认认真真遵守校规校训,要命的是,我们一伙儿童都觉得当时的一切都被条条框框限制着,不知怎么做才对。就如学校里有一截土基砌的抹过白石灰的围墙上,用红油漆写着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在每个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校长都会站在台上指着这几个字重复强调,要求我们谨记,要遵守纪律,要争当“三好”学生,要有拾金不昧的精神……那时,拾金是很难的,1分钱的硬币都没有谁不小心掉过,铅笔和钥匙倒是经常捡到,我们都积极主动交到学校办公室。那时候,我很有自知之明,认为自己做不了“三好”学生,却可以做一个很守纪律的乖学生。我很努力,照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8个字的要求去做,但我愚笨,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遵守它。在课堂上,我活泼的时候,被老师教训说要严肃;我严肃起来,老师又说我死气沉沉的,“小孩子家要活泼点才好”。我总是遵守了一条,又触犯了另一条。其他人能否做到,我不得而知。但我永远无法同时遵守,到底该怎么做?我抓破头皮也想不出来。我唯一能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同时实现的是,如果玩得好的小伙伴,被人欺负,我们一定团结起来,去揍那人一顿。被告到老师那里去,我们都会非常紧张。那时我就想,是不是教育就是为了用条条框框套住我们,把我们纯真的天性掩埋掉,让我们无法逾越这些校规校训,然后在里面不断折腾?等到跨出学校之后,每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何其相似,没有了个性。或许,这只是我成长当中一系列的荒谬认知。这些过去的情景,之所以历历在目,就是因为一个点勾出来的回味。

有些记忆根深蒂固,挥之不去。正如村子里的老人们,高音喇叭的声音,勾起了他们生命意识里年轻时的在场和痕迹、回忆和欲望。而这种回忆,无论甘苦,和人们对生活的向往一样,充满动力。驱使着他们想一探究竟的心理,加之有人在这个时候给予他们关心和温暖,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地受骗。

虚无秘密的净水器,并没有持续多久。人们使用了几个月,发现安装与不安装过滤器,没有多大区别。他们知道被骗了,却又不好意思说。当时,谁都是乐呵呵争着去买的,现在说出来伤面子。于是,他们选择了保持沉默。当然,唯一的好处是,他们吃一堑长一智,终究明白了生活的取舍。后来,异乡人又来开展过几拨宣传其他用品的活动,老人们变得非常谨慎和漠视。如果按我的推理,如同我小时候对教育的那种理解,或许也会是一种荒谬的认识和判断。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异乡人高价卖给村民的过滤器,并没有起到对水净化或者消毒的作用。只不过,当时,从他们的过滤器上流过的水,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或者某种化学元素,在检测的时候变浑浊,我不清楚。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些异乡人能把老人们哄到这个份上,确实是交易场上的“高智商”,却也是道德上的“低能儿”!对他们的这种恶劣行为,如果回到童年,我会以我们那时玩的游戏“诅咒瓜儿”的方式对待他们。那时,只要感觉谁家可恶或可恨,我们就会在瓜花谢了刚结出拇指大小的瓜时,跑到他家的菜园子里,用手指在小瓜画上3圈,念3遍“瓜儿瓜儿病病”的咒语。非常奇怪的是,被诅咒过的那个小瓜,真的会在后面几天慢慢生病、蔫去、死掉。当然,在今天看来,诅咒是不会灵验的,那只不过是一个儿童表达仇恨的游戏,用这种方式对待这些骗子只不过是一种想象的玩笑而已。因为这关乎人性,它确实存在着与生俱来的爱,还有仇恨。只不过,要判断良知的存在与丧失,得看内心的门往哪边开得更大,或者会向哪一方倾斜,是向爱?还是向仇恨的方向?如果人在解决温饱的情况下,把物质与精神两者对比,按照级别划分,我认为,精神的贫穷远远比物质贫穷的级别严重,对人的伤害更大。如果说物质的贫穷是上天对人尊严的嘲弄,那人的精神的流失是不是可以看作上天无法挽回的灾难?因为,人作为大地上永生永世的子孙,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只要所存的虚荣、诈骗、物欲成为主流,未来难以想象。如果敬畏、谦卑、良知、文明和爱心成为一个时代的普遍存在,至少人们对未来,是有着美好的希望的。当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任何一个方向的倾斜,它都决定着我们的命运,或者说,人类的命运。当一个社会安宁、充满情怀,那么,这个国家就可以再接再厉,把更多的美好创造出来。一个人、一个村庄、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命运是相连的。每个人都希望春暖花开,有真实的梦想和实在的生活。

在故乡,那里有我们的前人,还有后来者。尽管故乡可以接纳一切,它不仅爱着它的村民,也爱着异乡人,但希望再没有骗局,没有黑恶。让故乡无限的爱,向着合乎人们心愿的方向发展。因为静默的故乡,像大地一样,永远敞着门,拥抱生命。

朱 镛云南昭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山花》《文艺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作品曾被《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出版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5部,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首届滇东文学奖、第二届《百家》文学奖、第十二届滇池文学奖等奖项。

作者:朱镛

审核:莫娟   责任编辑:童博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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