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2-24 10:39一
在镇雄乡间,杜鹃花自有其俗世之名。早春时节,好食者将山崖边一树嫣红摘下,取其娇嫩花瓣入口浅尝,由舌尖荡漾开的鲜酸滋味而将其定义为“酸花”。在生活物质匮乏的年代,有精明的市井小贩在杜鹃花盛开的时节,从山中采回许多,带到老城东正街售卖。把酸花去蕊留瓣再撒上点白糖,装进细竹筒,加一个小小竹节作杵,这样的“酸花筒筒”以及捣细成泥的杜鹃花,酸酸爽爽地浸入了很多镇雄人的童年记忆。
漫山红遍。
可杜鹃花于我,那时遥不可及。离不开母亲的视线就到不了杜鹃花的山岗,我只能坐在门槛上,假想自己趁春和景明,扛得一捧红艳艳的杜鹃花招摇过市,自在地哼着歌谣,听身后裹着厚棉衣的人惊叹说,“呀,酸花都开了……”杜鹃花盛开在我的肩上,温暖的光线将花瓣透射成若干红旗高高飘扬,招来衔着春泥的燕子以及春风、春雨、春草、春花,声势浩大地闪入人间,更换天地的模样。
杜鹃花红,这热热闹闹的梦境稀释了童年的孤单,我终究没能抵达悬崖边上摘到它。
二
时光在花开花落的轮回间变老,关于杜鹃花的梦境不厌其烦地出现。
四月的晴好黄昏,我驾车沿大水沟水库行驶。白水江两岸的枯黄尚未褪尽,河水沿着公路蓄成了一面绿莹莹的大屏幕,春时的云影天光投影其中;落日余晖从远处山顶悠闲地斜着散射过来,河谷间的山石草木、往来车辆都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暖意。向西,光影迷离,我在宏大的场景中随风飞驰,两耳轰鸣,仿佛有潜底遨游的鱼儿们披着金色水珠跃出水面,那声响直落进心底。
水上有桥,是一座斜拉铁桥,在逆光下宛如一条黑丝带,横跨山间,担着西沉的太阳,不让它落向水中。
转弯,公路坎上竟有一树开得正好的杜鹃花,无比热烈地从小小的岩石边伸展出来,红艳艳跳进眼里,不容忽视,肆无忌惮地撩人心弦。好多年储集着的关于酸花的千百种假想,透着光的花瓣一次次飘落的、孤单忧伤的少年时光……全都涌上心头,忽然觉得视线中站立着一个失散多年却又很亲近的人,从来不曾牵手,却是彼此挂念、心意相通。
终究错过。我泪意隐隐,在车窗后甩甩头,暗自笑着说,你好啊,杜鹃!
三
心心念念很久,终于可以跟着东旭他们去城郊的大马场,亲眼看看他们私藏在相机里很久的野生杜鹃。
镇雄旧时荒寂。陡然从摄影人的图片中看到那些杜鹃花大片大片地相拥盛开,迎着橘黄色的光,从山顶一直漫向天际,我在内心震撼之余原谅了腹诽很久的造物者。他到底不忍这方土地千百年来所承受的苦寒贫瘠,愧疚地放置些壮美景致,作为对镇雄的一份补偿与恩赐,与城北高耸的乌峰山遥相呼应。
山路崎岖,老刘的车摇摇晃晃地穿过林区。路边没有人,护林人养的七八条狗在追逐嬉戏,偶尔一条好奇的狗会摇着尾巴来打量路过的汽车。
这连狗都沉默的神秘境地,若不结伴而行,我依然会缺乏经过的勇气。路不远,但耗时也快抵得上一趟短途旅行了。停下车时,明晃晃的太阳不见了,高大的树木也不见了,目之所及的只有浅草和天际线上稀稀疏疏的灌木。
杜鹃花呢?
山坡上,热烈开放的映山红。
走吧,跟我们走就是了。背照相机的同行人经验性地捕捉到我的质疑。
山丘起伏的草间镶嵌着一小块沙地。巨石经受不住大风和流水洗礼,在漫长的岁月里被风化成沙,几根细弱的灌木残枝躺在那里瑟瑟发抖。格格不入的荒地,枯黄间透着些冷冽的悲凉。
眼神虚焦,草场上浮出一段沙漠,喜欢这有趣的错觉。
杜鹃!向前就见到许多杜鹃花集队站立在悬崖边,花不成海,却也多得令人情不自禁地奔跑靠近!
终于抵达,如愿以偿地亲手与杜鹃花相聚。它们枝繁叶茂地一株挨一株,结成鲜红一片,如大地之心裸露在原野,随猎猎山风微微跳动。数不清的喀斯特山峦迎着杜鹃花开的方向聚拢,近山青黛远山浅灰,层层叠叠地构成“磅礴乌蒙”的一种具象。
万峰来朝,定是被杜鹃花累世不败的生命力所折服。比顽石更耐受风雨,比野草更执着努力,观花的人来或不来,它们都开放在那里。被摘走的误入人间,留下的默守四季。
今日得见,杜鹃花于我,已从一种色彩符号更换为精神印记。
四
我有理由相信,安尔的红军坟周围是生长了杜鹃花的。不仅是因为那里的土壤、气候、环境条件适宜杜鹃花生长,更主要的是那里安葬着七名红军战士。
1936年,由贺龙、萧克率领的红二、六军团进入镇雄一带,与国民党追兵展开了著名的“乌蒙回旋战”。
红军长征两次过镇雄,中央红军和红二红六军团足迹遍及坡头、大湾、花朗、牛场、坪上等地196个村寨,先后遗留下50余处革命遗址。
杜鹃啼血,岭上开遍映山红,安尔洞、巴溜、槲烟林以及其他地方的花朵是先烈们用鲜血染红的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安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有“乌蒙回旋存浩气,青山萦绕护忠魂”的墓联,一朵朵杜鹃花仰天绽放,如同向四面八方发起冲锋信号的喇叭,余音袅袅,穿透时光。
漫山红遍。
别致的红。
起伏的乌蒙山。
恣肆汪洋的杜鹃花。
作者:余冬云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