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2-23 09:09一
子空,一个一听起来就有缥缈之感的名字,而当“空”字和诗人联系起来,更令我为此缥缈赋予虚静、辽远和神奇的诗性内涵与外延。这“虚静”是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中“陶钧文思”所贵的虚静,这“辽远”是想象力与情思深化、沉潜或飞翔的宇宙,这“神奇”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通过诗歌抵达的超越。
读了诗人子空的作品和了解他的人生经历之后,我感到诗性之虚静、辽远和精神超越,应该是他青少年时开始写作时就在潜意识里感知到诗的魅惑,也是他在一些生命遭际后,由放弃写诗到重拾诗笔的最终原因,当然这还包括诗具有让人们面对自己、他人和世界的作用。比如《在病床上》的第一节里,子空写道:“我在梦境中/被钓钩从澜沧江中钓了上来/哇/是大象的鼻子/救了我之后一路向北/医生把我拍醒的时候/我说大象是诗人”。一方面,诗是治病的良药,另一方面,《在病床上》一诗让我想起梁实秋散文《诗人》中的一段话,仿佛这段话是专为子空所写:“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有过做诗人的一段经验。在‘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节,看花谢也心惊,听猫叫也难过,诗就会来了,如枝头舒叶那么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渐渐煎熬成为一颗‘煮硬了的蛋’……”一个人如果达到相当年龄,还不失赤子之心,经风吹雨打,方寸间还能诗意盎然,他是得天独厚,他是诗人。
是的,子空依然诗意盎然,即使在病痛中,他也要将病痛在诗中做幽思的隐喻,做体悟的感发,做良心的映照,那个梦离奇却合乎一个珍爱诗歌之人的想象。当然,子空亦“不失赤子之心”。《在病床上》结尾处,我看到子空有那么多忧虑:“那么/大象喝醉了酒/一路向北/会不会带走亚热带的气候/我的病情/会不会延误医生救治重要病人”。在《放弃了手持匕首的念头》中,子空说:“尽管有人故意放狗咬人/我仍然/一次又一次放弃了手持匕首的念头/我仍然敬佩梅花燃雪/仍然痴迷桃花灼灼/如果还有来年/我将修缮房屋/赞美好人”。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横亘着很多深渊。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品德高尚的人不怀恨,因为一个伟大的心灵的标志,并不是牢记自己所受的屈辱,而是忘记它们。”所以如何弥合深渊或许没有答案,但是子空学会了隔着深渊凝望、说话,这经历了一系列与自我争辩,与生活争辩,最后抵达和谐:“最好的结局当然是皆大欢喜”(《放下屠刀果然成诗》)。子空写诗的出发点是对美好的憧憬,对善意的期望,因而他才能够口吐莲花,舌绽春蕾,真、善、美“修缮”的词语之“房屋”才能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伊格尔顿说:“诗不是别的,诗是道德的陈述,不是因为它会根据某种规范作出严格的评判,而是因为它处理人的价值、意义和目的。”人生最根本的目的是活着,然后是活得更好。“活得更好”是目的也是价值和意义。诗意的栖居应该是“活得更好”的一个内容。史蒂文斯说:“伟大的诗歌是某种现实的解脱。”诗人借助幻象飞升,使写作最终面向内在精神性命题。《放弃了手持匕首的念头》中,子空写道:“很多人离开人间/像活着一样悄无声息/幸好/世界上还有飞鸟/可以代替我了却心愿/到达西藏/我是恐高症患者/一直行走于低处/身体不能抵达的地方/只能靠意念”。诗是子空的翅膀,飞翔与飞升,是从身体经验出发,点燃灵魂。霍俊明说:“精神的自我,必须在诗行中现身,因此物质性的世界得以在精神闪电的照彻中变形、过滤和提升。”
“我沉浸于真实的幻觉/其中一只蝴蝶一定听见了风中的表白/于是把我引向了一朵善良的花/那一朵花一定认出了我/只是不说话”。子空的这首《我沉浸于真实的幻象》简单的叙述中隐含着幽深的诗思。“风中的表白”就是诗,“花朵”是精神的追求,是心灵世界中的美善,是信仰中的圣物,“认出”是共情和共鸣。这首诗讲的是诗人通过诗歌对生命和世界意义进行构建,其成果是一个精神现实。精神现实能够释放人的精神能量,塑造人。霍俊明说:“诗人不仅要关注现实之物和已知之物,还要对可能之物、未知之物以及不可见之物保持足够的想象能力和精神穿透力,这关涉一个诗人在语言和认知上的求真意志。”
正因为诗歌对诗人的这些价值和意义,子空不会放下诗歌。那么《发财树放在什么位置好呢》中:“一手摇着发财树/一手写诗”的子空,发财与写诗两者,他更看重的一定是写诗。因为他“沉浸于真实的幻觉”,并在其中喜悦着。
二
村上春树说:“无论何人无论何时,人们总要在乌云周围寻索着浪漫的微光活下去。”诗人是那个热衷审视、诘问、辩难的人,然后,在一次次精神踱步与幻象漫游中,找到一丝光芒、一缕热烈驱散疑虑、失神或怆然,并“镜照”自己,鼓舞自己,从而对世界说出愧疚和爱恋。
《故乡的火塘》是一首情思繁复的诗作。火塘在生活中,在生命里。围绕着火塘发生着,或者说火塘听见、看见人们的日常与突发的喜怒哀乐。洞若观火只能是个比喻,有多少事情是一时一刻不能看清楚想明白的,有多少角落光与火不能抵达。“那说不出口”“带进坟墓”的秘密是命运使然还是主观的选择?
之后,诗人在火塘边的精神泅渡和自我游荡必然进入一个生动的比喻:“一根柴变成了我的骨头/或者我的一根骨头/像其中一根柴火”。这“恍惚中”的幻觉里的发现令诗人对生命产生了敬畏:生命是多么地短暂,人是必死的,自己正在一点点走向尽头。那么自己是否一直在发光发热?这是诗人“最终羞愧于灰烬/羞愧于火焰”的原因。这也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惶恐,是孔子和韩非子分别所说的“吾日三省吾身”“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有此种思考与反省,才能时刻擦亮自己,让自己也发出光,从而写出给人温暖、启迪与鼓舞的诗作。而现实生活中,子空一直在尽绵薄之力帮助亲人、朋友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比如《祝贺每一个人与春天相遇》中,子空写下了如下诗句:“你在春天里的光芒/可能会照亮秋天的弱者/包括瘫痪多年的邻居/所有植物一样的肉体/春天的土质/决定着未来的收成/我们在春光里再次挑选最好的种子/舀一瓢春水/说出最欢愉的秘密/很多事物拼命地赶来/与春天匹配”。
美国诗人杰克·吉尔伯特说:“写诗,最重要的是呈现,是感觉,是爱。”当子空说:“我们挂念草木/其实就是挂念自己”,他的博爱与共情是辽阔的。
子空在诗中多次写到故乡的怒江。《迟到的回复》写道:“我带走了一块鹅卵石/和水/石头/被我的舌头磨成粉/变成了骨头/水/让一棵兰草开了花/报告怒江/我的魂/还在/也许/我回不来了/但/有人正在赶来”。
在这首《迟到的回复》中,我看到,故乡之水成为一种精神象征,诗人以形象的语言生动地写出了他虽然离开了故乡,却将怒江的坚韧与温柔根植于他的身体,始终怀揣坚守德行、撒播仁爱之古老土地上的训诫以正个人之志。而《故乡水》中诗人指出乡土中淳朴的情感、醇厚的道德、朴拙的亲情对他具有疗愈的作用,能够洗清世间流浪的诗人心灵上的蒙尘。“我想我该回家了/最终注入我血液的还是故乡水”,则是将生命与故乡(水)紧密联系起来。
《大戴礼记·劝学》中写道: “子贡曰:君子见大川必观,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水是君子德行的象征,是仁、智、义、勇的表现。自然事物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作为审美客体可以与审美主体“比德”,即它令人从中感受到某种人格化的道德美。子空在乡情诗中,善于以物象比拟和象征伦理品格或精神品格。水,简单而透明,它的这种质朴是有厚度有德性的,像《我吃洋芋长大》中的洋芋一样是粮食,是命根子,是“浪漫的微光”。
三
写诗,是记忆的重构,是对生活与生命的切近与透视,是感受或添加激情,是聆听语言:“昏暗地点缀星光的/芬芳的门径的语言/关于我们自己的和 /我们的起源的语言/在更加幻影莫测的界限中/在更加锐利的声音中”(华莱士·史蒂文斯《西崎岛的秩序的理念》)。
《赵小白,请原谅我》写道:“我看见土墙上有一块肉/是赵大爷留下的/只要赵小白站起来/就能轻松拿到/所以腰部受伤的赵小白说/爬起来啊/站起来啊/身为赵小白/我绝不放弃/地上的痕迹/像战场/赵小白/不与任何人斗/只与腰斗/从而实现站起来的最后理想/一个人的战争持续了七天六夜/理想破灭/赵小白离开人间的时候/肚子像一张纸/贴在地上/恍惚中/我把那块肉放进了赵小白的土墓里/善良坚强的赵小白/是一条白色土狗/是孤寡老人赵大爷生前的好伙伴/上次住院/我梦见逝去的赵大爷/这次住院/梦见活着的赵小白被饿死了/医生说/诗人啊/你的腰病大有好转”。这首诗中,子空亦真亦幻的笔触表达语言更“锐利”;以隐喻的方式表达“关于我们自己”,锋芒毕露;在生与死,梦境与现实的混沌中显露人世的样子。如果诗中的故事是虚构和想象的,那么想象力发挥了一种挑剔、裁剪和弥补的作用,而这正是诗的魅力和诗人的创作能力。所以如果这首诗的灵感来自记忆中的某一丝某一缕,那么诗意的重构不仅使诗人自己的感受新颖和充盈,而且使得其中“理性的冰冷的骨骼,得到了活跃的鲜红的血肉”(语出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朱利安·奥夫鲁瓦·德·拉美特利)。
子空的另一些诗歌鲜活的原因在于其寓言性的活泼与见骨见血。《牙齿记》写道:“今天/牙齿痛得厉害/突然想起邻居家的一条狗/牙齿被敲掉之后/大吼大叫了四天四夜/之后就沉默了/每次看到骨头就怒发冲冠/然后哼哼/然后两眼如我/泪汪汪”。《无欲则刚》写道:“我不在你的射程之内/你是神枪手/又如何/哈哈/干瞪眼”。
充满想象、同情和讽喻的寓言般的诗意叙述,不断地使我对虚幻的现实加深理解。子空的这类诗,能让人含泪地笑,其中的揶揄来自人生旅程中沉淀的睿智和复杂的情感。
华兹华斯说:“诗歌是宁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这宁静并不遮蔽心潮起伏和思绪万千。
《写在照片上》写道:“那些逝去的人/是我们活着的借口/就像未来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而我们是一颗小小的针”。
每一首诗都是对逝去的时光的致敬,包括对往事的回忆,对故人的追思,对来路的回望,对自己的诘问:生命的厚重从历史中来。但是人绝不能只沉湎于过往,还要面向未来。子空的这首《写在照片上》,指出了他写作的最终目的是面向未来——“未来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而我们是一颗小小的针”。
而对于未来,子空说:“你有多少土地/我就有多少种子”(《我要生长》)。
作者:齐凤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