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3-01-07 18:24伐薪记
放牧记
那时,故乡浸濡在贫穷的氛围中,衣难蔽体、食不果腹是很正常的事。大集体将人们分成不同的劳动组团,更多的人负责农业生产,春种秋收,犁田耙地,薅秧除草,施肥撒药。人们在辛苦的劳动中适时收获,入仓交公粮,所余部分较少,往往不能维持到来年耕种时节,只能“闲时吃稀,农时吃干”,若遇到五黄六月,摘点蔬菜或野菜充饥,饿不死就行。
于是,出现了一种特殊职业——饲养员。居家养的鸡不论,猪则必须公私各一半,养一头交公半头,想吃一头必须养两头。稍大的那头,必须卖给食品组。生产队饲养的牲畜品种非常少,就牛和羊两种。可是要养好这两种牲畜,非常不容易,如果出现瘟病,就会大量死亡,饲养员的责任不轻。母亲接这个活计的时候,是有考虑的:家里孩子多,光去挣工分抽不出更多时间做杂事,比如上山砍烧柴就是一个大问题。放牧牲口可以解决这个大问题,称“一事两钩担”,公私兼顾。母亲接受饲养员职业时,我才6岁。农村孩子“脚杆硬”,我常随母亲上山放牧,风雨无阻,练就了一身“爬高上低”的能耐。起先,我们家负责放牧50多只羊,有一间羊厩,工作量大。要定时将山林中的枯树叶背回来,撒在羊厩中,称“垫圈”,得铺厚厚一层,以保持羊儿的居住舒适度。到了一段时间,要出圈粪,把发酵成肥料的树叶背到生产队的田里去。这个工作不用饲养员去做,生产队队长会派人来定期清理。羊群每天都要摄入一定数量的食盐,这笔买盐的钱得自己掏腰包,母亲只得走十几公里路到黑井集市上购买锅巴盐。这种盐成块,价格极低,将其插在石块上让羊舔食,以增其膘。
放羊是一种非常艰辛的劳动,尤其放牧黑山羊。这种羊的奔跑速度和耐力都是一流的,善于攀登,体力弱的人根本驾驭不了它们。上午吃过早饭,最迟10时,就要赶着羊群到山上去了。牧羊不比其他工种,即使下雨下雪,都要上山放牧,否则羊群就要挨饿。沿着崎岖的山路,几乎是一路小跑,它们到达放牧点,就会钻进灌木丛去吃草。它们移动的速度很快,你得赶捷径到前面去拦截,否则它们就会偷袭种植在山地里的庄稼,惹出赔偿事件。羊分九等,温顺老实、狡猾奸诈,各有千秋。总有几只羊极其顽皮,它们对普通草料兴趣不大,整日谋划怎样偷吃庄稼。我只得对其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给它们戴上铃铛,以获知它们的动向。但百密一疏,常有“馋嘴羊”犯规,偷袭庄稼,吃得肚皮圆滚,我却无奈其何。
有一个我常去的牧场叫“山茶坞”,离村七八公里远。有一座山崖,陡峭无比,山麓有一人工凿出的矿洞,早已废弃,洞中流出清泉。中午,羊们累了,就到这里饮水。攀爬到这洞口,颇费精力,它们却能轻松前往。穿过荆棘,喝足泉水,在洞口小憩,反刍草料,怡然自得。涉水爬山,餐风饮露,是牧羊人的生活常态,每天行走的里程不少于15公里。为了让羊群保膘,多产羊羔,多产肉羊,饲养员竭尽全力,尽量把羊群赶到水草肥美的地方,即使这些地方离村庄很远。
放羊的时候,顺便可以背些柴回来。间歇时,母亲会砍下野马桑、栗树枝等杂木,扎成捆放置在经过的地方,傍晚收集在一起,用皮条捆在一起,背回家中作烧火柴。这种柴捆重量在50公斤左右,母亲每年背回数十捆,山路上留下了她无数深浅的脚印,她的面容在足印的叠加中渐增沧桑。
春天,常有母羊将崽产在山间,小羊叫,母羊应。母羊舔干羊羔绒毛,羊崽艰难地站立起来,喝了初乳,便有了力气。但这些小家伙无法走回去,牧羊人只有抱着它们走回家。两个月之内,羊崽无法陪羊妈妈到山里吃草,但也不能将它们关在厩中。早上,它们吃完奶,我就把它们全部集中到小院中,里面就出现这样的场景:羊崽们四蹄腾空,上蹿下跳,一会冲进堂屋,一会跳到院中,甚至蹿到很高的花台上,尽情玩耍。到了下午,它们就没精打采了,一个个饿得“咩咩”叫唤。当母羊们回来,羊厩门前出现母寻子、子寻母的叫唤声,若有羊崽寻错母羊,会被母羊用角无情地顶开,体现出母爱自私的一面。
随着年岁渐迈,母亲追不动精力旺盛的山羊,就改放牛。
当完成国家出售任务后,生产队会宰杀少量牛羊犒劳社员,按人头分配肉食。饲养员家庭享受“打拼伙”待遇:剩下的下水煮成熟品,每家派出一名代表参加聚餐。结果,母亲连汤带水端回家一盆杂碎让我们解馋,她啃肉最少的骨头。岁月在贫穷潦倒的境况中延伸,放牧的经历,母亲的眼神,成为我终生的记忆和财富。
伐薪记
砍柴是每个家庭最艰苦的强体力劳动,是谋生的最基础手段。因为砍柴,我的双肩红紫,双手红肿,双腿发颤,苦不堪言。多年以后,我想到《诗经》里那首《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砍柴是我一生的噩梦,那种体验,永远也不想再经历。如果你想让一个人忍受痛苦,就让他去伐薪。我们伐薪,每日两趟,用背架以头和双肩驮运回家,比驴还累。
起初,生态环境尚好,村后的山坡上就能取薪烧饭,不到10年,砍柴的路程渐远,来回在15公里左右,一日两伐变为一日一伐,拉长了冬季砍烧柴的时间,当然,也增加了伐薪的痛苦。冬季一到,薪柴耗尽,伐薪开始,恰逢寒假,日日上山。那时一日两餐,有早餐习惯的我只能以开水烫热一碗剩饭,囫囵吞下,拿上柴刀皮索,挎上背架,踏着星辉上山砍柴。单衣薄鞋,寒风刺骨,到域外山林砍伐,常被外村人斥责,甚至抢走工具。婶子性烈,带我到树木丰茂处,只伐栗树旁枝,粗如手臂,须臾成捆,即踏归途。除了腿酸肩肿外,砍伐并不费劲。随着树木的不断减少,砍伐范围只剩下树根,便开始通过“挝疙瘩”营生。
这是一种比砍柴更痛苦的劳动。不能用以前的皮索捆柴了,背一只硕大的背笼,持一把铁锹,找到树根先刨土,然后将树根劈碎,一块块取出来,装进背笼,背回家作烧柴。用柴刀砍树和用铁锹劈树根,不是一个概念,劳动强度成倍增加,每天“挝疙瘩”,都让我挥汗如雨。装满那个50公斤的背笼,实属不易,往往双手血泡,背笼却空空如也。但是这又算什么呢?当我的脚踏上归途,一切苦难才刚刚开始。背负百斤重物,在陡坡上前行,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终于走到有路的地方,却是羊肠百曲,举步维艰。走了数公里后,来到平处,已是双腿发颤,满脸热汗。加上腹中无物,两眼冒金星,人已处于虚脱状态。老哥说:“休息一下,离家只有5公里了!”听到这句话,我几近崩溃:为什么还有5公里呢?
姨妈和三舅家住在山区,不缺乏烧火柴。每次舅舅来我家,都会背来一捆烧火柴。舅舅家的烧火柴质量一流,清一色的栗柴,粗树枝被剖成两半,露出木头纹理,耐烧。小孩极难将其砍断,便一整根塞进锅洞里,煮完一顿饭,还有半根栗柴在冒烟。
摸鱼记
故乡紧靠龙川江,水利条件很好。有水就有鱼,童年和少年时期充满吃鱼的记忆。陆游在《夜投山家》中写道:“大儿饲犊舍边去,小儿捕鱼溪口归”,说的就是我童年时的生活。那时“河水清且涟猗”,生态极好,盛夏水稻绿浪翻卷,河水滔滔;秋冬江水清澈,翠鸟低翔,摸鱼因季节有不同的操作。
坝子中有一条排水沟,直通江边。那时禾苗翠绿,稻谷灌浆,夏雨连连,江水暴涨,一川红浪。有一种巴掌大小的鲫鱼常到排水沟口汲清水,沟头有一段百米左右的平缓区域,俗称“大沟尾巴”,成群的鲫鱼游进沟里,成为捕鱼人的“瓮中之鳖”。孩子们将一只大鱼篓置于入水口处,很容易就把成群的鲫鱼赶进篓中,运气再差,一次也能捉到三五条。这种鲫鱼略显金黄,肥美可爱,活蹦乱跳,捉住它们非常不易。美中不足的是,捕鱼人得有耐心,捕一次,得等很长时间。于是,好捕者便点着火把守到深夜,等鱼儿一次次进入沟里。
这条约千米长的排水沟,是少年们的乐园。江里的小鱼常游进来,尤其一种叫白条的鱼,喜欢在较浅的水域中生活,常常变成我们的猎物,只要一只撮箕就行。沟里最多的还是泥鳅和黄鳝,它们钻进淤泥中,双手配合撮箕就能逮住它们,村里还出了几个抓捕泥鳅、黄鳝的高手。下午放学后,沟里就会有不少孩子“刨泥巴”。
涨水的时候,沿着江边走,在河湾处用捞兜一舀,也能捉到鱼虾,但这是成年人的游戏,小孩是不能这样做的。夏季,江水湍急,大人不让小孩靠近江边。但这种捕鱼方式往往有大收获,我曾见到村里的男子捕到十几公斤重的青鱼、鲢鱼,吃力地抱在怀中,送回家去。这样的运气,可以改善一家人数天的伙食。
秋天直至初冬,摸鱼换成另一种方式,时段分为白天和晚上。
傍晚放学后,我常被派去江边的菜园里浇水。一块菜地浇完,便端着盆到浅水处摸鱼,河里有很多“扁约”,它们的肚子上有吸盘,紧紧吸在卵石上,把石头端起来置于盆上,鱼就掉到盆里了,技术含量不高,主要凭运气,顽童称之为“端鱼”。运气好时,“端”到的鱼有七八两,甚至更多。多年以后,通过查资料,我才知道这种鱼学名为“青花瓷吸鳅”。放假时,我们常常结伴到河中筑坝抓鱼。这种捕鱼方式很简单:选一处小河汊,用石头沙子筑坝将上游的水引到主流中去。河汊的水干涸后,“青花瓷吸鳅”无路可逃,徒手可逮,往往能捉到四五公斤,装满鱼篓。
秋冬时期,我们常在夜间捕鱼,扎两三支火把,制作一把三刃或四刃的鱼叉,点燃火把,逆流而上,沿浅滩捕杀沙鳅、木头鱼等。运气好,还能抓到几尾细鳞、白条、弯鲥(不知学名)等。美食不过夜,深夜归来,因食用油紧缺,便烧出一堆火炭,将杂鱼放在炭上烤至金黄,蘸着盐大嚼,相当美味。食毕,已是皓月当空,小伙伴们散场,回家睡觉。
寻食记
所谓寻食,无非寻四季野菜。
最理想的野味出现在春季。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季节,也是一个饥饿的时节。粮食告罄的时钟敲响,接着就是五黄六月,秧苗刚插下,收获还远远在路上,蔬菜瓜果成为主食。
春天不因贫穷而黯然失色。各色山花盛开后,苦难似乎戛然而止。筚路蓝缕,青春依然,少年的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接近大自然,还可以获得最纯真的回报。
漫山遍野的花朵,成为我们的“时鲜”。苦刺花随处可得,花采回来并不能直接食用,在开水中汆一下,放到凉水中浸泡一夜,将大部分苦涩味除去,和青蚕豆米一起煮,微苦中散发清香,舀一勺在饭里,极其激发食欲。有一种杜鹃科乔木开出的花硕大无比,我们称之为“大白花”,雪白而娇嫩,可以食用,但要和着腊肉煮食,常无肉,因此,此花难入我们的菜谱。
山上的蕨菜在初夏的雨水中破土而出,顶部弯曲,状如小孩的拳头,嫩绿可人。蕨菜长在林边开阔的草地上,往往成片生长,只是它们都生长在高山里,采撷得爬上山去才行。开水焯出,放在凉水中浸泡,清洗干净就能食用,与腊肉一起炒,味道鲜美。没有腊肉,放点干辣椒也行,吃不完还可以晒干慢慢享用。
最惬意的时间在盛夏,各类野生菌纷纷登场。只要勤劳,上山就会有收获,甚至在田边地头都能遇见惊喜。放牧至山间,找菌子成为乐事。钻进灌木丛,能见到树下的各种杂菌,五颜六色,每天都会有所收获。一大清早上山去,即使雨后雾气蒙蒙,也要争取第一个走进森林,称“赶菌子”。这个“赶”没有追赶的意思,而是寻觅之意。若你走在别人走过的林间,虽然也有收获,但好东西早被别人拿走了。菌类品种很多,故乡常有的菌有黄赖头、葱菌、奶浆菌、鸡油菌、青头菌、石灰菌、背土菌、皮条菌等。有一种球状的菌,当地人称“沙老包”,更小的一种球状菌名字不雅,呼之为“马屁泡”。当然,最为上乘的野生菌就是鸡枞了。故乡的人不喜欢松茸,称其“剥皮菌”“臭鸡枞”,两毛钱一串,共6朵。因松茸有一股怪味,不受待见。鸡枞至今是故乡的极品,我怀疑它们是群居生物,很少有“单身汉”。找到一朵,必有同伴,有盛大集会则数十朵在一起,发现一处,篮子就可以装满了。鸡枞的美味让人流连忘返,其诱惑势不可挡。我的经验是,顶盖嫩而丝滑,根部香而耐嚼。鸡枞切记不能用刀切片,铁器会与其产生氧化,旋即发黑,洗净后用手撕成小块即可,不需要特别的烹调方法,只需要3味调料:蒜片、辣椒和食盐。有一种菌子,我们任何时候都敢生食,那就是奶浆菌。它的菌盖袖珍可爱,鹅黄而晶莹剔透,成片生长,找到它们,我们就会先吃了盖顶,满口生津。那时不知松茸可生食,我们对其视而不见,甚至一脚将其踢碎。若干年后,松茸身价数千元1公斤,让我们瞠目结舌。
在童年的记忆中,秋天并不萧瑟,而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果子熟了,儿童可以肆无忌惮地采摘充饥。
过年记
从冬月开始,就盼着过年。好处有三:穿新衣、发压岁钱、吃肉。于是,每天早上都会看一眼东面的毡帽山,希望太阳能一天升起两次。脚趾拱破布鞋,“露出一个大洋芋”;裤子破了一个大洞,双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过年,这些问题都解决了,谁不期盼?父母愁容日现:年终尚未分红,而且不知是否超支,未晓过年的钱挂在哪棵大树头上。这种体会,身为人父后,我才得以彻悟。
数着日子,很快到了腊月初。每个人有5.3米布票,母亲想尽办法从供销社弄回湛蓝色布料,为我们制作新衣。村里有一个缝纫组,配备两台缝纫机,两位大妈夜以继日地为村民赶制衣服,因为人太多,一年缝一次新衣服,布料堆积如山。几乎每天都有人去问新衣服缝制好没有,大妈们总是和蔼地说:“快了,快了!”但是直到离除夕只有一天,我仍然没有拿到新衣服,急得哭了。母亲次日到缝纫组“参战”,才把我们的新衣服赶制出来。大年三十下午,我们穿上新衣,换上母亲新缝的毛边底布鞋,以崭新的姿态迎接新年的到来。
那是一种何等惬意的时光,门两边贴上红对联,铁锅里的腊猪脚烀公式了,土鸡肉煮了一大锅,母亲晒好的糍粑粒炸出满满一盆,还有炒饵块、白米饭……这是一年吃得最好的一餐,我们大快朵颐。在饭桌上,大人给我们发了压岁钱,每人5毛,我们喜不自禁。除夕夜得守岁,一家人围在火塘边闲聊,说睡得最晚的人有福气。其实,不到夜里10时,我们都去睡了,眼皮撑不起来,呵欠连天,哪能守岁至天明!初一一大早要做两件事,一是“偷龙”,就是到饮水大沟里挑回一担水,二是放鞭炮。这些事做完,母亲打开大门,口里念念有词:“财门大大开,金银财宝滚进来;滚进不滚出,滚得一堂屋!”可是每年我家都穷得叮当响。初一,不能扫地,说会把财运扫走;不准串门,只能在自家院子里玩。但我们不管这些,买了鞭炮,和小伙伴满村子瞎跑乱串。
读初中后,我成了村里的“文墨人”,每年除夕这天,我得从早累到天黑,为乡亲们写春联。一大早,村里人就往我家送红纸。我找来笔墨,将家里的八仙桌搬到院中,站着为乡亲们写春联,村里有个规矩,春联不贴上门,就不能吃年夜饭。全部写完,腿麻手软,疲惫不堪,吃饭时拿不起筷子。虽然很累,心里却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在村里是个人物了。初一,我巡视各家大门,左右联贴反的自不待言。更奇葩的,是我一个婶婶,竟然将对联倒贴,笑得我直不起腰。返回家中为她重写,并亲自给她贴到门上。
在我的记忆中,过年最亮丽的底色就是家家户户大门上的红色,破旧的村庄似乎一夜就红火起来。大红色的气象,是喜色,是贫困生活中一年出现一次的希冀,寄托着我们对未来的憧憬。
李成生 笔名李玥,彝名俄聂拉颇。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化学者。出版诗歌、散文、文化随笔、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23部。
来源丨@昭通日报 微信(ID:ztrbwx)丨播音/彭晓雨
编辑丨雷明娟
编审丨谭光吉
值班领导丨彭念敏
校对丨彭晓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