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 土 之 上 （组诗）

张尚锋 笔名三锋，湖南省湘乡市 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新 时代诗歌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 《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 《诗潮》《草堂》《散文百家》《西部散文 选刊》《边疆文学》《滇池》《解放军报》 《国防时报》等军内外刊物，散文、诗歌 多次获奖。现居云南玉溪，任玉溪市 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在磨皮村与制鼓人侃闲

学庖丁解牛，要一块完整的皮

磨皮村第四代制鼓人杨学林耐心讲解

制鼓的程序

杀牛、卸皮，泡石灰水中两天

风干，用胡桃木支架撑展

就制成了一面鼓

也是够牛皮的，老黄牛死后

还有心跳声

突发异想，百年之后

能否把自己肢解

角膜捐给盲人，继续打量人间

皮烘干，制成鼓

那“咚咚咚咚”的回声

不是我在喊疼

是我在人间指定的代言者

在“轰隆隆”讲述我寂寥的一生

多年以后

我们围坐在炉火边取暖

雪花从窗前擦了擦屋内的昏暗

孩子们雀跃着扑向室外

灯光是可以更明亮一点，我们拒绝

闭着眼睛说话

语调平缓，而皱纹深刻

又玩成语接龙，多年的老把戏

院子有竹

你说胸有成竹，我刚想接竹篮打水

孩子们推门而进，竹篮里

装着满满的雪

像新年礼物，我连连摆手

示意离炉火远一点

不要用雪来示范

我这一生并不生动的融化

寂寞令

雪的造访，是没有预谋的

不要怀疑

它覆盖不住蠢蠢欲动的春天

与炉火为伴的寒夜

适合打开一瓶风花雪月的啤酒

让冰冷的瓶口喂养火热的唇

有凉风在过道穿过，绕过脖子

不浓不淡的液体在千回百转的肠道里

打探来时的消息

世界陷入无声，你也沉默不语

一个转身，我们都已不在原地

向一场不打招呼飘然而至的雪花致敬

它让我猝不及防地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徐照全和他的101只羊

割下自己大腿上的一块肉

补在左手小臂上，用世间最好的麻药

止痛

也无法恢复他曾经自然的模样

左手成为一种摆设，那就用右手放羊

火塘埋葬所有的苦涩

我告诉他，眉毛舒展就有希望

现在，他蹲下身去

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生活的锁孔

陪我近距离探监他的101只羊

窗外，两三亩大红果是一个老品种

金灿灿的一小片幸福

在平田村的山坡上享受阳光

木瓜成林

摆脱贫困后，罗有福在门前

栽满了木瓜树

10年前父亲重病，脖子上长满了肿瘤

寻遍良医不见好转

他把所有的怨气都转移至

门前那棵硕果累累的木瓜树

仿佛，父亲是被那些沉甸甸的事物

掐断了脖子

去年卖木瓜致富后

他才反省，这一生确实

误会了一些人和事

那些形似肿瘤的木瓜

都是良性的

与父亲晚期的癌症无关

哀牢山上 谈及命运

奋力登顶后，白云就放下了身段

与我握手言和

白云有多高的头颅

我们就有多高的抱负

途中，谈及一个女人

日出而作，日落也不归

在太阳下低头，在月亮下也低头

一生都在忍气吞声，苦练柔术

山顶上，又谈到那个女人

掉下来一个柿子，在头上开花

仿佛在提醒

我们想要见的那个人

已经不在人世

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亏心事

一锄头下去，睡在地里

好好的一窝马铃薯

被我肢解得四分五裂

主人蹲下身去

用衣袖轻轻地擦了擦，沾在

它们伤口上的泥土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局促不安

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亏心事

谁也无法左右一条流水的走向

抽刀砍水，见不到伤痕

所有的水，都会以瞬间合拢之势

好了伤疤忘了痛

哪怕腹背受敌，水总能以柔克刚

其实水并没有以柔克钢

要相信，刀过之处

一定会留下痛

要相信每一滴水都有它的脉络和断面

万物有血，哪怕是一株小草

一粒尘埃，水也如此

我们常说，血浓于水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

血性隐藏

看到的永远是水的晶莹

水会忍辱负重，但

水一旦咆哮，大风浩荡

谁也无法左右一条流水的走向

过寒山寺

流水作古，冻结山涧

万物凋敝，雾化身为冰

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小聚

踏雪而至，梅花开在异地

唯有破土而出的竹笋

释放出春的信息

气温一降再降，至零摄氏度后

那些原本柔软的事物

都有了硬度，如山中的落叶

晨钟与暮鼓

脚下的冻土，以及寒山寺

拜谒鸡足山

群山逼仄，木鱼在这里

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白云织素裙，系于山腰

暖风暧昧，一再试图把它褪掉

夕阳倾斜，众鱼突然闭嘴

不再制造假声

鸟鸣山更幽

狭路相逢，小和尚眉清目秀

不似看破红尘的人

所有的庙宇早已丰衣足食

化缘又叫云游，念经者的采风

遁入空门者是自由的人

写诗吟唱者是苦行的僧

洱海听雨

抵达之后，天空就开始种豆

洱海上均匀地盛开无数朵花

伴湖而居的战友为我设宴

窗朝水平面

陪酒的当地人赞我如神

带来了风调和雨顺

风继续吹，吹了几千年

万千株垂柳演示着风的姿态

花有些新面庞，是外来的物种

雪化成水，沿苍山流下来

雪白的面积越来越少时

山青色就多了几分

小河淌水的歌声突然响起来

蝴蝶泉在另外一个小镇

我还是不太愿意相信

交头接耳的声音都是人工合成

雨水轻拍水面，像唱一首抒情的歌谣

月光躲在云层深处

暂不想成佛，人间那么多

风花雪月的事

但我知道

一个王朝现在就在我的脚下

一个朝圣者的情诗

泡在我频频举起的酒杯中

抚仙湖的黄昏

用“嘘”声

制止桨板搅起的欢乐

我们静坐

鱼翔浅底，无风也无浪

鹰悬长空，仿佛没动

摆渡人又开始骄傲

说水下的城墙

孤山作为坐标

始终沉默不语

这是真正的静如止水

天边，火烧残云

水天接壤之处

突然就蹦出了一轮

有些人说它是落日

有些人说它是月亮

过大理

轮船泊于渡口，它在睡觉

水草疯狂蔓延，试图缠绕

大理不是梁山

古城潜伏好汉

水路不是我的来路

也不是我的退路

雨冷，落雨，又是一夜

风说风凉话

反复干扰我的咳嗽

洱海睁开眼睛的时候

我在吐血

身子不停地打着摆子

像被刑杖三百下

我不是弱不禁风的人

也未做伤风败俗的事

英雄不服水土 ，不便久留

不便久留

无须等到痊愈

挥手时， 经过渡口

秋风已提前抵达了这里

在孤山

崖下端坐，向湖面壁

看青鱼布阵，茶花稀落

木船上的小伙，用镜头

比着我

秋风不打诳语，我有捧湖敬尔之意

美人失约，英雄久邀不至

空怀举杯之心

湖水又降了几分，不是我贪杯

是太阳小呷了几口

而这一湖碧波

始终铁青着脸色

仿佛我

——愧对落日与朝阳

冬日物语

窗帘拆下来，抖落一年的灰尘

玻璃要用报纸擦，是镜子

就应该读一读，国家的大事

周末，哪儿也不去

120平方米的小屋，画地为牢

在16开诗书上，纸上谈兵

时间太少，满足不了我的思考

瘦身计划又落空

你种的多肉对应我，局部的饱满

午休练习安眠术，梦醒的时候

口干舌燥，就打开一箱褚橙

榨取一个老人的结晶

黎明太冷，不宜晨跑

感冒和发烧对应嫌疑犯

黄昏时想你

就去湖畔吹吹风

落日看着我，用饱含深情的目光迎视它

借机

将晚霞又耕耘一遍

聂耳铜像

他

总是这样站着

迎着风

像独自高歌

又像是

指挥我们放歌

落日下的孤山

树倒猢狲散，养猴人不知去向

小和尚在寺院

啄瞌睡，碎碎念

女施主掏小钱，许宏愿

供桌上的竹筒，可摇出上上签

硫璃瓦翻新，有人说起

此去经年

落霞像个金刚罩

盖在水面

孤山浑身佛性

别子书

行至湘江，电话响起

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是孩子在苦苦追问归期

雨下得很及时

从车窗挤进来

在我的脸上任意地写生

拭泪的纸巾雪白

通常都有些皱纹

想不起

后来是怎样从我手中挣脱

像一只千纸鹤

随一江春水东去

荒芜是无法掩饰的

即使是在四月

所有的酸楚如果真的可以淹没

我也就不会呆若木鸡

车上的人反复地将我打量

分不清我是故乡还是异乡人

桃花渡

最初只想问个究竟，桃花

纵身一跃，追随流水

如此欢快

一定有秘而不宣的隐情

俗语说了千遍，无人再听

岂止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人间误判

想起去年

枯木返春，候在水旁

一直没有私奔者的消息

而春风摇曳，不改初衷

年年都在配合

那些桃木

对落花的放生

祷告词

我的爱是如此干净啊

像雪

扑在雪上

是雪对雪的

表白

百年之后 兼致孩子

我写过的文字，当祭文，念一遍

然后化为灰烬

爱过我的人，你一定要

刻骨铭心

相片不用再找了

你看，这一张

多像一张遗像

脊椎如果确实弯了，无法平躺

不要慌张

这是最后一次鲤鱼打挺

如果能有些遗产，我愿意捐给

比我们更贫穷的人

入土为安后，我还会留意

人间冷暖

孩子，你一定要让我欣慰

会给你留一对轮子

我托梦时

如果你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我的墓地

名家简评

身在现场与有感而发，三锋诗歌写作的这两个特质，使其作品既秉承了中国诗歌的古老传统，同时又具有了现代汉语诗学中语言与诗人共生的奇异倾向。他的作品结实、开阔、自然，有着强烈探究事物真相的侠义与旺盛的精神属性。

——著名诗人 雷平阳

三锋是具有多重精神面目的写作者，既有人间烟火的淬炼又有精神心像的磨砺，而二者又处于彼此摩擦、叩访之中。其诗既有起伏的命运感、生存自审又有介入现实场阈和时代情势的情怀、骨力。无论是向外的凝视、行走、争辩还是向内的冥想、盘诘、独语，他总是让我们感受到一个诗人的真切、真诚、真知。

—— 著名诗人、评论家 霍俊明

三锋的诗歌就像齿轮连接着俗世的声音，那些缓慢而疾速的音律中，每一首诗歌都是他经历的故事和烟火升腾。读他的诗歌，内心深处感受着他的悲悯和疼痛，他的诗作外向性极强，作品意象具体、真实、疼痛，真正把诗歌融入了生命。

—— 著名诗人、小说家 海 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