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泥的诗

作者简介：艾泥 原名杨志刚，云南省曲靖市马龙区人。著有诗集《旧县诗稿》《小生死》。1987年写诗至今。

所有的有

大地无需悲悯

本来就有

牛背上飞来一群

欢快的喜鹊，牛粪多么新鲜

消化不尽的苞谷

冒着热气

历来就有啊

从那历朝历代的小时候

坐在地埂上嚼蛤蟆叶

贫穷也历来就有

红苕地里，妈妈弯腰

刨到了水洋芋

所有的有

应该有一棵槐树记住了

别忘了龙潭水

一直那么有

关照大大小小的村子

永远不断流

查无此人

——致兴兴

你以为追求一个女人

必须用钢笔

写一封信

你的爱情从纸上开始

沐浴，焚香

端坐于孤独

求偶是一个庄重的仪式

千言万语

今夜向谁倾诉

好几次你把自己感动哭了

汉语真的神秘

尚未撕开

就洇出泪水

从21岁写到37岁

时代的邮箱已经生锈

你的婚姻还没有着落

你的爱情还在路上

兴兴啊，寄出后别忘了

用手机提醒对方

这年头

渴望收到一封手写书信的

已经查无此人

楸树谣

不听话的娃娃

围着大楸树跑

一群小鸡炸窝了

能跑的娃娃多好呀

不能跑的那个

才是妈妈的宝

乖乖坐在树根上

跛脚的娃娃

玩一棵草

日头爬上东山顶

妈妈妈妈歇一下

妈妈妈妈望望我

你拄着锄头多美丽

你泪光盈盈多美丽

你苦刺花开多美丽

妈妈妈妈，你咋已离去

果壳里的狮子

梧桐树

怎么会有果子

互为邻里，这又名悬铃木的

大树，从苗开始

与我相处了

20多年

当晚风起于不远处

一个池塘的

青萍之末，树叶飒飒

发出蝙蝠的叹息

那些果子，无声地

摇起金色铃铛

是为惊蛰时刻

我与树

忽若大梦初醒

从彼此的关系里

飞出一枚

落地就爆了

好像等了20多年

飞出——

这单独的一枚

难道有别于其他

果壳里藏着

一头猛兽的秘密

一颗脱轨的

小得不能再小的行星

坠入沧桑时光

一个空掉的房间

窗户半开

一声巨响

这可是春风送来的

秋天的果子

内心纠结，犹豫再三

终于放下了

果壳里一小撮金色的绒毛

显露神迹——

非洲大草原雨后的苍穹

放下一头狮子

霞光之门打开，我放下自己

渔乐图

钓鱼的老人不在了

河水涨起，昨夜的雨

把上游的垃圾带进他的窝

枯枝、草梗，到这儿

就停住了

水底应该是个深坑

一群鲫鱼围着残余的饵料

小心地，绕来绕去

鲤鱼更警觉，三两条，在远处

腹部贴着淤泥，吐出

硬币般大小的水泡

我熟悉这样的地形

相信老人抛下竿子，盯着浮漂

也能判断水下的鱼情

而我，几乎没有闲暇，找一个钓位

把鱼钩甩进这门前的大河

黄昏时我牵着小狗路过

小狗总是拱开他的桶盖

看看里面的成果：几条鲫鱼

青黑的脊背挤在一起

尾部摇摆，泛起莫名的喜悦

昨天倏地蹦出一条

摔在地上，弹跳不已

盲目、任性，眼神像一个固执的孩子

把小狗吓得后退几步

惊讶地，呵斥了几声

而老人安坐于小马扎

纹丝不动。我把鱼捧回

他抽着烟盯紧水面

似乎有一股怒气

要大口大口地喷出，把我们赶走

一条进窝的鲤鱼突然被惊扰

转身把头部扎进了水草

我知道这种心情。老人是邻居

一家人都容不下他

没完没了地埋怨让他沉默不语

这儿多么安静，在大河的拐弯处

一棵柳树，一个老人

一根鱼竿，一片永远沉默的水面

互相交流的，是鱼的语言

那大大小小的水泡，鱼星点点

收竿时，他总是把鱼放流

大大小小，没一条死去

发蔫的那条，被他在水里扶正

调匀呼吸，摇头摆尾游向深水

又游回来，游向老人，仿佛告别

老人到哪儿去了？站在

他的领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狗嗅着地上的气味

一群鱼浮出水面，啜开那些垃圾

好像在问，今天的饵料在哪里

吾丧我

不要白鹭参与了

它的脖颈太细

太长的声带，只能是问号般的

一声叹息

不要菊花参与了

它的头颅太重

太湿的秋露，只能是白发般的

最后时日

也不要枯了岸的柳树参与了

美人飞车远去

更不要无尽的

消逝在山际的江水

我老了，不过是一支烟的灰烬

落在木椅

背后的人世，从忠字舞广场舞到鬼步舞

弦律换了多少年代

不要那些摩天的大楼参与了

它们无穷无尽地孪生着

近亲着，繁衍着

复制着我的家园

也不要天空参与了

看不见地平线。靠窗的供桌上

有一篮子苞米

有一杯水，一只猫咪

都不要了。爱与不爱

我的基因，我的骨胳，我的血液我的病

我是人世的全部

我是我的造物

今者吾丧我

需忘我，需无我

无人相，无众生相

且不容一物来度

大雪节令与于坚诸友寻找大地

登高俯瞰

天地间无边白茫

高原水乡

唯见反光

任无数钢架

扎根沃野

滇东粮仓

帆影连绵

喜看稻菽千重浪

那可是

旧时影像

同行者李春

战天斗地

修过盘江

如今是大棚海洋

弟子陈通

种菜，杀虫

小毒物，药到之处

鱼虾皆亡

哦，大地已被封闭

塑料布

漏掉红砖房

基础沦陷

肖兴且站立不住

旧水塔

又安知沉稳

好在那棵桑树

老了，还活在

老地方

水泥浇筑

囚龙不僵

须发皆白者

于坚，忆起少年

随父亲流放

荒原之上

借油灯偷读

王维

范成大

五十年后，孺子

忝列星班

再也看不到

何为苍凉

但携永胜与艾泥

混迹于乡街子

执莱卡相机

遍寻莲藕

看啊！猪头烧过

刮得金黄

献祭之北

晋朝的月亮之下

供着神碑

感谢信

下水道通了

一定要记住刘师傅

生活之堵

水扭着漩涡

咕噜一声

下去了

一定要想起刘师傅

那么多的油脂

狗毛、碎骨头

那么多的一日三餐

世界有多干净

暗地里

就有多脏

一定要感谢刘师傅

他双手拄地浸在污水里

他和脏

已经融为一体

雪

航班延迟，雪在南下

越飞越快的

定然都是沉重的云

现在是冰凌，缓和如雨点

政治亦如此，先让你

觉得可以接受

更深的黑暗带着杀气

野猫掠过的睡莲

还藏着锦鲤

世界永远生动

刚才是一个暧昧的电话

现在是一条复仇的短信

也会是雪

一根烟头的烟灰

马上是浩渺的夜色

你见过无边无际的

洁白吗？那就是大风之后

邻居的狗已不再出声

我见过，在新闻频道

西藏的姑娘把冻红的小脸

放在双手里捧着

电暖器的热光里

我为你写信。虽然我不知道

寄送的茫然是哪一个地点

我不可能仅仅是等着下雪

正如下雪时一头野驴跑过的脚印

并不是表明自己很清晰

激流涌过

且让今夜来自山地

千万张树叶

倾泻着骤雨

且让我是块石头正被冲刷

趁事物还能让我明确

人可以身在何处

这愿望来自感觉的寻找

当春天长驱直入，惊蛰之后

我的触角也要更新

所以水雾要透彻灯光

响应心境的朦胧

以及二胡的婉转

就这样我开始承担作为一块石头

的生活：激流涌过

我把我的感受称之为无中生有

或者是创造的自由

一次揳入泥土的行动

又必是水花飞溅——像石头

如此的美妙取决于

埋藏的深与重

显露的冷和白

麻木或痛楚

呵，一次次的

轻擦

欣悦或沉睡

哦，一次次的

神迷

当一只溺毙的红蚂蚁带来了更多的雨水

当你发现我成了石头

石头，就有了心跳

鸟的学校

没有一只鸟会叫出你的名字

如果在叫，那只能是我

在雨后，树叶合拢

水珠和灵感，正在形成

在闪电的晶体中你听见鸟叫

不知在哪棵树上，是什么模样

仿佛我已出现

而星期天的学校恰好空着

那么你听见鸟叫是在鸟的学校

需要一种湿漉漉的心情

需要你像一只鸟那样

斜飞过来，向我报到

作者：艾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