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表情（组诗）

作者简介：常建世 1966年生，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漾濞彝族自治县人。诗歌散见于《诗刊》《民族文学》《中国诗歌》《诗潮》等报刊。曾获“中国，有座城市叫长春”“全球华人迎奥运”“新诗放歌 60 年”等征文大赛奖。诗歌入选《汶川大地震诗歌经典》 《2008 奥运诗选》《中国当代诗库》《中国年度优秀诗歌 2015卷》等，著有个人诗集《语言的高处》《情感的姿势》。

从故乡出发的雪

侄子来电话说

故乡正下雪

雪很大很猛

封住了

村庄所有的出口

侄子说，这场雪

破坏性大杀伤力强

果枝断了很多

家畜死了不少

雪天里

故乡围火疗伤

四门不出

侄子问

城里下没下雪

我说只下雨没下雪

说完还想再做些

深层次说明，但最终

还是打住了

因为我知道

无论我作如何解释

侄子都不会明白

于我而言

这雨就是

从故乡出发的雪

酒是活着的水

叫沉默开口的是酒

使隐藏现身的是酒

让喜怒哀乐

走向极致的还是酒

高兴，喝

痛苦，喝

不悲不喜

找个理由，喝

酒是活着的水

里面藏有勾心的手

我的代表作

我的代表作

让我之前的诗歌

沦为糟粕

使我之后的写作

穷途末路

我的代表作

是我诗技的顶点

风格的极限

是我经典诗的标签

传世诗的名片

我的代表作

有名，没取

有型，没造

我只是一只风筝

我错就错在

把自己当成了雄鹰

把天高任鸟飞

海阔凭鱼跃

当成了至理名言

当天空使我

无法我行我素时

我才彻头彻尾地知道

我不仅不是雄鹰

就连麻雀都不是

我只是一只风筝

下关风大

下关风大

一年吹两次

一次吹半年

下关风大

我在风中

听望夫云说话

我的云南

我的云南

天也云南

单纯就单纯得干干脆脆

单纯得一碧如洗中

只剩太阳

复杂就复杂得彻彻底底

复杂得彩云竞技里

想象出皱纹

我的云南

地也云南

盛产山，出众水

苍山、高黎贡山、梅里雪山

山山炫目

耀眼不过红塔山

金沙江、怒江、澜沧江

水水咆哮

响亮不过红河

我的云南

人也很云南

虽然很原生很草根

但却前赴后继地

文化着云南的文化

艺术着艺术的云南

打 歌

笛子一吹芦笙一响

大地就是抒情的舞台

踏步而歌

脚，演绎着爱

手，放飞着情

贮不了的激情

在古音阶里飞扬

其实，这才是歌

“阿苏责，你瞧着”

高亢激越得让人

情不自禁泪花盈盈

其实，这才是舞

跺脚、转身、拍掌

粗犷豪放得使人

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呵，打歌

彝人养大的打歌哟

游子的梦

因你竖直了耳朵

跳 菜

说到南涧

我就想到了跳菜

想到了那些来自天上的

幸福的菜

他们被头顶着

手托着，嘴叼抬着

踩着音乐，闪挪腾跃

鹭鸶伸腿，金鹿望月

野鸡吃水，空手叠塔跳

奇异滑稽的动作

让宾客心惊，碗里肉跳

他们跳到我桌上时

那表情，憨憨的

像极了我的父兄姐妹

让人有种

说不出的亲近

看着这些菜，这些

踏着“凌波微步”来的菜

饱了的人饿了

饿了的人饱了

红的深邃处

映山红的请柬

在春风中传递时

我又回到了苍山

回到了

放牧我童年的深处

迎接我的杜鹃

高举着火把

照见我

满身的疲惫

在红的深邃处

我不是中心

只是一个点

一个乌黑的洞

出生地

父母在时叫家乡

父母走了喊故乡

叫家乡时

不想回也得回

喊故乡后

想回却回不了

从家乡到故乡

由主人变客人

出生地

成了尴尬地

但始终是个

令人牵肠挂肚的地方

一根稻草

一根稻草

在农贸市场

捆在菜上，是菜

绑在大闸蟹上

是大闸蟹的一部分

在农贸市场

一根稻草卖自己

用不着自己

讨价还价

写给杯中物

今夜，酒是孤独的

没有红颜

没有知己

没有对影成三人

酒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但没倾诉对象

酒只好把到嘴边的话

一口一口

咽下

酒知道

只有把咽下的话

灌醉

这夜才得以安宁

最后

酒把酒灌醉了

醉得不省酒事

中秋夜

所有的忙碌入睡后

蛐鸣是脱颖而出的喧嚣

是夜唯一的声音

我活着的心跳

月色无边

无边的月色

盖不住蛐鸣的辽阔

失眠的深邃

拿什么酬谢这些

昼伏夜出的歌手啊

搜遍全身

只剩几行

瘦如骨头的诗句

那个炸雷

那个炸雷

好像是老天爷

专门用来劈我的

要不，为何

不偏不倚

在我头顶爆炸

炸雷过后

我在想

想那些过往之事

哪一件

还会遭天打雷劈

与一朵花对视

与一朵花对视

我目睹了能目睹的一切

包括形状包括色彩

包括

一只蜂儿采蜜的笑容

与一朵花对视

我看见了看不见的全部

比如喜悦比如忧伤

比如

一只瞳孔放大的乡愁

与一朵花对视

我最后发现

我的乡村已越来越老了

老得只剩下

看家守院的呼噜

有一个词语

有一个词语

居住在汉语的中心

被字拱卫被词簇拥

点横中出精神

撇捺里现沧桑

它快乐着汉语的快乐

悲伤着汉语的悲伤

看见它我就看见了

山的俊俏，水的妩媚

大地的辽阔

触摸它我就触摸到了

脉的节奏，心的跳动

爱恨的执着

是这个词语复兴的时候了

道路上镌刻着奔跑

天空里写满了飞翔

大地上盛产前仆后继

太阳每天辞旧迎新

这个词语就两个字

你可以拆开来读

你可以拆开来写

但你拆不开

他们合起来的力量

这个词语里有你

这个词语里有我

这个词语就是你我

提得起

放不下的

祖国

空椅子

作为用具

空不空都是椅子

椅子空着

空着的椅子

等谁

不要叫我诗人

不要叫我诗人，我

驯服不住桀骜的词汇

驾驭不了狂奔的汉语

狂傲时，无法李白样

仰天大笑出门去

仁慈时，又没杜甫想

安得广厦千万间

不要叫我诗人

你一叫

我就不浪得虚名

父 亲

瞄准城市

把笔直的身躯拉成弓

射出我这支响箭后

你，隐居了

隐居到了

安全的泥土里

黑夜里想你

黑夜里想你

是我这生

最明智之举

黑夜里想你

想得纯粹、彻底

想得无所顾忌

随心所欲

想你的时候

我只剩下失眠

只剩下

在失眠中辗转反侧

在辗转反侧中

一遍一遍梳理你

黑夜里想你

你比黑夜更黑

让我放弃了

所有的灯火通明

关于这个秋天

关于这个秋天

我不想说

草枯的过程

叶落的经历

我只想说一只蛐蛐

一只准时为我

上夜班的蛐蛐

它坚守窗外 昼伏夜出

是我孤寂的伙伴

失眠的心跳

最后的抒情歌手

我秋天的大门

因它歌起时轰然开启

歌止时骤然关闭

关于这个秋天

我不记录

爱的来路恨的去处

我只记录一只蛐蛐

我要重点记下它

撤退的全过程

包括时间、地点、线路

当然也包括它

撤不走的所有

写给女儿

愿你做个

满怀希望的人

坚守忍耐的人

节约善良的人

因为

希望是生活的诱饵

忍耐是活着的成本

而善良，太贵

要慢用

有您在，不敢老

80岁的母亲

抚摸着

60岁儿子的头说

儿啊，几天不见

你又老多了

白头发又添了不少

儿子小心翼翼回敬道

妈啊

有您在，我不敢老

大雪的雪

三杯酒下肚

你说，这大雪的雪

用酒，消不了

我说，又醉了

这大晴的天

哪会下雪

你说，下了

下得好大呀

在心里

我的创作之路

于我而言，写诗是件痛苦的事。我常常为写一首诗，没完没了地和自己过不去，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

20世纪30年代，我出生在一个未通公路却叫“车达坡”的地方。车达坡地处大理苍山西坡腹地，是漾濞江东岸海拔最高的彝家山寨。我5岁丧母，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父亲独自一人把我们兄妹6人拉扯成人。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父亲的形象被我浓缩成6行诗36个字置顶在生命的高空。

真正让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是我读师范时的一位老师。他是一个年轻有为却非常严厉的人，担任我的班主任和语文科任教师。入学后的第一堂作文讲评课，他就拿我的作文“开刀”，让生性倔强的我下不了台。“你连记叙文六要素都不懂，你是怎么考入师范的？”诸如此类冲击心灵的话语像插进我心里的刀，成为我一生消解不了的疼。吃软不吃硬的我，就在心里发誓，此生如果写不出像模像样的作文给他看，就誓不为人。从那天后，我每天除上课吃饭睡觉外，图书馆、阅览室就成了我经常出没的地方。我不仅认真研读了一大批优秀读物，还通读了中国四大名著和其他文学书籍，为我后来的写作奠定了基础。通过博览群书和不断仿写他人的优秀习作，我的作文水平不断提升。大学三年级时，我的作文作为优秀范文在全年级学习交流。也就在这一年，我开始向报刊编辑部投稿。

1989年6月，我告别了坚守4年的三尺讲台，走进了大理白族自治州漾濞彝族自治县脉地镇人民政府工作。在机关工作的日子，我依然坚持文学创作并把重点调整到自由诗的创作上。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1997年7月，我的诗作《七月》《香港》终于登上了《云南日报》“花潮”副刊的榜首，翻开了我文学写作的新篇章。之后的写作之路就越走越宽了，我写的诗接二连三在报刊上发表。2005年底，漾濞县成立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组织把我安排进去工作，进一步拓宽了我的文学创作空间。诗作的质量也有了很大提升，部分诗歌荣登《诗刊》《民族文学》《诗潮》等名刊。

在诗歌创作上，我力主把诗写得短些，再短些；简单些，再简单些。

做一个认真的人不容易，写一首好诗也不容易。忘不了自己出身“草根”，所以就有了平民性；忘不了诗是要给人看的，写作时就格外小心。

作者：常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