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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兴 昭通兴丨回家的路

 2022-08-11 10:57  来源:昭通新闻网


我的家乡在曲靖市会泽县老厂乡,与昭通市巧家县炉房乡接壤。那时还太小,不懂“背井离乡”这个词的含义。村里有几户人家常年在昆明打工,过年才回来一次。爸爸说,那些人家地少人多,大人们佝着腰在土里流血流汗,一年到头吃不饱,只好到外面找出路。稍大一些后,我看到很多比我大几岁的小伙子、大姑娘在父母噙满泪的双眼里,背着行李离开了村子。

多年后,当我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去读中学,在窄如羊肠的蜿蜒小路上踽踽而行时,我似乎能听到他们坚定而不舍的足音。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奔波,才找到一辆通往县城的车;在夜色中熬过多少饥寒,经历过多少风餐露宿,才最终在昆明寻得一个暂居之地。

我的两个姐姐也在打工浪潮中离开了村子。那时,我家的地不少,爸爸又租了一些地来种,披星戴月,辛苦异常。多两个人帮忙,本是一件好事,但爸爸还是把姐姐们撵到昆明打工。爸爸说,多几个人盘庄稼是“松活”,但一辈子在土地上当“泥腿子”,今后的生活就没指望了。

这一走,家成了姐姐们永远的故乡。虽说姐姐们已能独立生活,爸爸还是忧心忡忡。每隔几个月,只有收到她们的来信,爸爸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来。那些脏乱的信纸,写满歪歪斜斜的字,携着姐姐们的思念飞回故乡。爸爸捧着信,一字一句念给妈妈听。有时,我看到他们在悄悄抹眼泪。

从信中得知,姐姐们在昆明的饭店里做服务员,拣菜、洗碗筷。夜晚,爸爸经常在煤油灯下给姐姐们回信。他边写边捋胡子,思考之后,又写上几句话,一封信要写到午夜才能完成。他告诉姐姐们,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每封信的落款,爸爸总要工工整整地写上:父手书。我当时不明白这样写的含义,多年后,我在电话里听着爸爸苍老的声音,他说他身体很好。那一瞬间,我眼泪决堤,其实那些信的内容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爸爸在告诉姐姐们,他身体健康,能亲自写信。

我想,在城市奔波,即使只能勉强糊口,也算见了大世面,而大山里的人就显得落后了。二姐给我说过一件事,几个亲戚去饭店看她,她请他们吃过桥米线。临走时,亲戚说过桥米线不好吃,清汤寡水的。她一看,汤里只有米线,配料还好生生地放在碟子里,怎么能好吃呢?

用带血的双手硬生生地在悬崖陡坎间刨出一条公路,连通乡村,这不是传说,是活生生的事实。孩子们在公路上跑跳着、嬉闹着,谈论如何坐车去上学。

从村里到乡上的那条小路,我们长年累月爬坡过坎、穿山越水,早已疲惫不堪。我问爸爸,上中学去哪里坐车?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随即又笑而不语。后来我才明白,穷乡僻壤的山村,哪里有车给我们坐,只是爸爸不忍戳破我那不切实际的梦。

多年后,当我把车开到家门口时,记忆里总是浮现出那些在公路上奔跑的孩子的影子,少年的梦像轻盈美丽的肥皂泡,一直在我心里荡漾。在那个时候车还是令人稀罕的庞然大物,大山里莫说坐车,就是看见一辆车都很少。我们去读书的途中,就算沿着山腰反复绕圈子,也要在公路上走,渴望坐车如做梦一般。有时,我们坐在公路旁,边玩石头边往远处看,期待有车开过来,哪怕看一眼也好。公路空旷得只剩下我们的影子,伴着风“呜呜”地哭泣。偶尔运气好,看到一辆拉沙的货车驶过来,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像一头垂死的老牛。

车扬起一片灰尘,一溜烟驶过去了。我们仿佛长了翅膀,跟在车屁股后面跑,直到车转过弯消失不见。有的司机心好,会停下车,问我们要不要坐车,我们立马像猴子一样利落地爬到车厢里。车厢里灰扑扑、脏兮兮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全身沾满灰尘,像刚从泥土里刨出来一样。

生活多少有了些改善,大人们去赶街,偶尔也会大方一次,掏出兜里的零钱,买瓶酒回家。他们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力气一天比一天大。山里的人,吃得饱、穿得暖,手里捏着钱,日子就过得踏实了。

仍然有人在逃离山村。他们辗转于城市,收废品、扫厕所、开出租车,即使拼得头破血流,也觉得比山里好过。一些人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在城市中有了立足之地。每个人有不同的命运,而逃离大山,便是最好的命运。

一把把铁锁锁住腐朽的木门,四周杂草疯长,许多老屋在风雨里摇摇欲倒。要么逢年过节,要么死了老人,村里根本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即使村里有什么大事,回去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只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们佝着腰播种、锄草、收割,直到在苍凉中告别人世。

年轻人背井离乡,老人们一天天老去。我突然有些失落,我的村子老了,害怕终有一天它会死去。在梦中,很多次我一个人站在山梁上,看到苍凉的村子空落无声,破旧的土坯房歪斜着,墙上的泥土簌簌掉落,像临近死亡的老人。我想扶住那些房子,可是没有力气,醒来时,枕边洒满冰凉的泪水。

突然有一天,这种情况发生了微妙变化。一些长年外出的人,突然回家修建房子。他们把瓦和水泥从城里拉回村,屋顶的石板换成了瓦,泥土墙换成了水泥外衣,门前铺上了平整光洁的水泥地面。

逃离大山的人又回来了,我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没过几年,村里的第一间平房盖了起来。房子洁白如雪、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和城里的房子没什么差别,但面积更大。乡村公路也在变化,先用砂石填平了坑洼,路边装上了护栏。公路热闹了起来,小轿车、货车往来于乡村,捎来城里的信息和物品。

村里的公路上,随时可见货车拉着东西转悠,卖东西的小贩手持一个大喇叭吆喝。我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在家门口就能买到很多过去在城里才买得到的东西。他常常感叹说,老祖宗在山里安家落户快两百年了,从没有过这样的好生活。

倘若在山村便能过上和城市差不多的生活,且过得更安心,谁还愿意离开家乡。我坚信,逃离大山的人回归大山,是撕裂苦难后新生的一缕光。一天,我看到“乡村振兴”这个词,瞬间热泪盈眶,我知道我的村子会继续活着,所有的乡村都会活着,且会越活越好。

和很多人一样,寒窗苦读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我却不因逃离大山而感到骄傲。是的,我们必须依靠读书、敞开胸怀、放眼世界,获取改变山村命运的力量。但如果为了逃离大山而读书,我们的山村只会迅速败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和荣耀,而坚守土地、发展山村的人无疑更值得尊敬。

我们必须承认,山村还很落后,距离人们的理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新生的光昭示着无穷的希望。那么多青山绿水,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山村命运所在,家国气脉所系,更需要关怀与呵护。如此,重构山村的命运和当代人的心灵格局,仍无时无刻不在考量我们的毅力。

作者:朱金贤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单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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