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2-08-09 10:53黔之南,春如水。
“山歌不唱不开怀哟,娇阿依。磨儿不推不转来,娇阿依……”回到重庆的无数个夜晚,我常常被阿依河畔飘来的清冽悠长的歌声打动,苗家阿姐那被春光梳洗过的脸,乌发银冠,开口清唱之前那粉腮微扬,一双娇俏的眸子望向斑鸠藏匿、野杜鹃盛开的枝头……其实,看她立在船头红艳艳、银灿灿的一身苗绣苗银的花衣我就“醉”了,舟行碧波、水声柔滑,江面如同被整个地拢在一块罕见的巨大翡翠里,峡谷中的风,像透明的砂纸千百次地紧紧包裹、搓揉,打磨着这块美玉,初晨的光线,丝丝缕缕从天而降,草木纷纷仰面,喜极而泣、山林震颤、百鸟喙羽,这无声无息的景致,只一眼,就满心都醉了、绿了。
更让我心襟荡漾的,却是那倾岸竹茂的水路尽头。一叶轻舟推送,由远及近,水面上缥缈而至的苗家山歌,那音质、那野调,活脱脱的乡间清唱,粘着土腥带着泥,没有任何雕琢,原汁原味,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湿漉漉的,让人顿时心如凝玉愣在那里,失了魂魄。
听过很多山歌,唯独被阿依河上的这一首,摄了魂魄,忘了归途。唱歌的阿姐丰腴圆润,一袭红衣,划一只漆了桐油的木船翩翩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娇阿依——”清润明朗,一句接着一句。每一句歌词里,都有一个敞亮的灵魂,一个清新如花叶的心性。
“什么弯弯弯上天?什么弯弯在天边?什么弯弯街上卖?什么弯弯惹妹眼……”“阿妹的心事弯上天,弯弯的月亮在天边,弯弯的红线街上卖,弯弯的河流那么长,背盐的阿哥你莫心焦,不等天明妹不还……”
“上船了——”一船的人净顾着赞那水好、林子好、峡深、瀑奇、叶新,不知不觉尾随一只黑白羽毛相间的鹧鸪划呀划,木桨轻摇,咿咿呀呀地徐徐离岸,一会儿就把岸远远抛在了身后。船头的阿哥,一手执桨,一手掌舵,船桨翩翩,几下就扯住静水的一角,一拉一拧、一拽一松,眼前这巨大的翡翠色缎面就活脱脱地抖开了。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水中的万花筒,万般的绿,被一支桨若无其事地搅动,一池子的翡翠在被打碎、凝聚、凝冻……只觉得脚下的水波在千变万化,岸上的景致也突然跟着变了,移步换景,只觉流光溢彩,幻化太快,看不过来。
“我和孩子他爸,就是在对唱山歌中,相识相亲,结婚生子的。”撑船的苗家阿姐面含羞涩,为我们唱了一曲又一曲坦荡荡、清亮亮的山歌。
“凉风绕绕天要晴啰,娇阿依,庄稼指望雨来淋啰。庄稼要靠雨来长哦,娇阿依,情妹只望郎有情啰……”当唱到这一句时,我们对面擦肩而过的划船阿妹,突然脸红得像粉嘟嘟的杜鹃。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水嫩青葱的脸对我说:“你喜欢听,我就给你多唱几首。”说完嫣然一笑,水中,恍惚惊起一片野鲤幼虾。
阿依河原本水质清奇,河水依山顺势,绕峡谷裂缝汇流成河流。
风夹杂着花香,鸟鸣混着飞瀑滴水之声清冽而来,山歌发自这山中峡谷的肺腑之呼。远远的,着大红绣衣的苗家阿姐摇着撸桨应声而来,河面的水,映出着她的窈窕水灵,“凉风绕绕天要晴啰,娇阿依,庄稼指望雨来淋啰。庄稼要靠雨来长哦,娇阿依,情妹只望郎有情啰。”周围万籁俱寂,只有漫山的野杜鹃花衬着她干净的嗓子,花的嗓子、草的嗓子、叶的嗓子、清泉的嗓子、虫鸣百鸟的嗓子……峡谷中最美的一只鸟,婉转而啼,晶晶亮亮地独自清唱,横空而来,剌剌地唤醒我恍惚欲睡的耳廓。顷刻,水面阔大、远寂,波平如镜,竹林更深幽紧闭,听不见窸窸窣窣、岩蛙息鼓、游鱼凝尾,就连那悬在野花椒树梢上的露珠,也久不落下,只为听清这水面漂来的天籁。
众人停止喧哗,仿佛谁也不愿惊扰这绝美的天籁。
歌中俚语诙谐、对答妙趣,佳酿般的生活气息透着乡下人朴素浅白的柴火味、汗水味和油盐味,脚下水声不绝,“哗哗……”轻柔地伴奏着,仿佛和我一样,怕惊扰这悦耳的天籁。
人在画中,峡谷与山歌,在这阿依河畔,五月的山谷,当是绝配。加之春阴薄暖、林翠风清、竹影拂面、朝露洗额,沐行峡中,只觉时光倒流。
恍然大悟,这阿依河不就是苗女早起梳妆的一面天然神镜?这阿依河不就是阿哥阿妹们纵情山野、相亲相爱、耕种采茶、谱写山歌的源泉?这附近的村庄,一定住着眉目素净、眼神温润的阿姐,阿妈、阿婆、阿嫂……她们一样有着阿依河浸润的好嗓子,她们在河边洗衣时唱、在山间采茶时唱、在田里播种时唱、在踩山节的野杜鹃花树下唱、在思念和定情的时候唱……与她们对山歌的,当然是村里健壮精明的苗家汉子。他们的山歌里,住着始祖蚩尤的忠厚、刚毅、虔诚、钟情、大喜、大悲,甚至劈开炉火、煨熟苦难,在山野危崖上靠勤劳和智慧凿出一条不见悲苦,只见欢愉的命运栈索……
船靠岸了,我走近刚才唱歌的阿姐,她盈盈端庄、话少温润,一双透亮的眼里满是慈悯,她的手芦苇般轻摇,和我道别。
我又回味起一支支山歌在她唇间敞敞亮亮地盛开,难忘啊!那一双山歌赋予的、清清阿依河给的、天生就会眉目传情的眼。
阿依河,一个隐匿武陵群山峡谷中的梦境,翡翠绿的梦境,在我与溪流同行,亦徒步、亦行舟的几个小时之后,一滴山泉,一支漂洗在溪流飞瀑之中的苗家山歌,凝落最悦耳的那种幸福,叩击在我的心上。
阿妹多情,阿哥来寻。看,阿依河碧绿的乡野正山花烂漫、蜂蝶忙碌。蜘蛛、蚂蚁,都伸长它们的口舌吸吮,纵情地采那田间山野垄坡上浸透了蜜一样的春光,春天的第一缕阳光是甜的、润的、凉丝丝的,如甘泉蜜露。听,山歌轻启,百鸟归而山林寂,我知道安然沉默的山林之子便如梦初醒,纳翅觅食,准备去谈情说爱,准备去孕育自然天籁中最幸福的那一颗种子。
“娇阿依——”早过了谈恋爱的年纪,为什么我还是小姑娘一样如此容易被一支山歌打动?我想,是峡谷里的仙气令我如浴春光。峡谷中的我,为什么无意中会发现路边苔藓里冒出的伞状小蘑菇?竹梢上停落的红蜻蜓,为什么我一靠近,就会拍拍翅膀,还眨眨它的大眼睛?我想,我像一只鸟、一阵风、一条鱼儿、一只青蛙听懂了阿姐的山歌,听懂了山歌里蚩尤后人的勤劳、善良,充满热爱的自然之心。当我的眼睛越过那些新鲜的嫩叶和绿草的时候,我觉得浑身上下被结结实实地洗了一遍,我想掏空随身携带的皮包,孩子气地下决心装满一包的山歌和空气带回去。
这一刻,突然觉得当一个城里人多不幸福,连原汁原味的山歌都没有听过,连娇阿依是谁,是一条河还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或许都不知道。
我尾随着同伴们,匆匆在峡谷里走。走着走着,我的耳朵长出了青草,我的头发变得水草一般柔软,我遇见的每一棵树、每一只鸟都让我喜出望外,我突然拥有了简单喜悦的心情,我纳闷,难道都是那首魔法般的山歌带来的吗?
不,是我庸常的心灵在山歌里复苏,是一条阿依河唤起了我心底里对一朵野花、一片嫩芽、一首山籁的欢欣和渴望。我莫名地洒脱和自由,由衷地感谢阿姐的山歌以及山歌里无与伦比的率真和纯净。
我爱极了山歌中的这股野气、娇羞气,这股绝不缠绵悱恻的豪爽气……田间的恣意袒露,河面游鱼成双、鸳鸯成双、蛙鸣成双、山歌成双,又怎不见苗家相爱的人对答成双?
山风袭来,天朗神明。
从此我在所有回到城市的日子里,都会想念阿依河上空的山歌,那盘旋于幽竹绿水之间沁润肺腑的清唱,山歌里,原来住着一副草木心性,与山水峡林、百鸟鱼虫同根同源,被山歌洗过的人一定会想念阿依河这面神奇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