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2-08-09 10:43雨馨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剧本文学学会会员、《散文家》杂志执行主编、《现代青年》年度最佳专栏作家。曾参加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诗刊》社第十八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水中的瓷》《被天空晒蓝》、散文集《会呼吸的旅行》、手绘童话《一只爱幻想的羊》等9部作品集。曾获第二届台湾薛林诗奖和第七届冰心散文奖、首届四川散文奖、重庆文学奖等。剧本《梁实秋》入选国家艺术基金年度优秀作品,长诗《生长的城》获重庆市政府重点扶持。
终于有了这样一次行程,我像一条鲑鱼,溯流而上,凭借依稀模糊的记忆中斑斓的五彩石河滩,寻找那条江的上游,那潮汐般彻夜拍打我睡梦中的喃喃酣憩。
一条江,一些山脊,水岸森森郁郁的瘦帆船影,即使水波平缓,初夏翠绿,我也一路沉默,以河蚌的耳廓、鱼样的缄默,去平静的水下寻那熟悉的鼻息。
嘉陵江——时常在我熟睡的梦中拍岸叠浪,我只有在全长1120公里的深奥数字里,才惊愕她的宽阔浩渺。
蛇形的走势,浩浩荡荡,源自川陕公路33公里处的秦岭之巅。一路延展,时而曲折、时而笔直、穿险叠峻,骑陡峭幽谷,跨飞潭流瀑,聚山泉涌汇,最初像一头懵懂轻盈的小鹿,欢快地雀跃于大山的脚趾缝,而当我在沿江而行的颠簸车窗内一眼瞥见她穿溪涧、浸林木、踏沟壑、翻绝岭,潺潺而下的脚步,那熟悉的召唤声不停地流进我浑身细密的经脉。
说不清什么原因,与她莫名的亲近。
也许是我从小跟随祖母在嘉陵江边长大,年幼的记忆里,一朝一夕都从没有离开过来来回回的船只和以江为基调的苍茫视野。
童年里,我曾喜欢独坐河滩发呆。
江水安详又善解人意。水面升起阵阵雾霭时,倒映出无数雪白的鸟影,大块清冽的江心总有来来回回的船只,柔缓的波浪迎风吹奏,涟漪般的漫天云絮扑面而来。
有时就算天朗无云、江岸一线,水天之间,剩下一滴墨点似的我,为偶然跌落江心的一只纸风筝怅然若失。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每次想起这首缠绵悱恻的诗,我的眼里就有了芳草的湿润、大地的绵延,迎着江风,那眼前绵延着层层青碧的水底,仿佛出现了祖母慈祥的面容……
“回家了!”一个声音冥冥中于结实的江底将我召唤。
我像一条潜藏于陆地的鱼找到自己潜伏的嗅觉,银鳞红鳃里隐秘的战栗。我的目光别无选择地在江面上叠加、接壤、重合,准确无误地找到一道道属于自己的模糊难辨的刻痕。时间流逝,我乘船顺江而下。我想冲着人迹寥寥、稍纵即逝的雪白的浪花喊出一个名字,然而我沉默了,我找不到那个锁在江心、沉到江底、卡在喉咙里渴望铿锵迸发的词。我的江,让我时刻准备好,让她带走我内心的全部光源、寂静与颠簸的一条大水。
没有风,光滑而薄脆的江心,等着我与她及伶仃的孤岸同行。河蚌般的耳廓,时常在聆听,搜罗夏虫秋蛙密集而来的瑟瑟低语。江水平静的时刻,半空星罗棋布,山气把孤月浸润,两岸林木森森、幽竹摇曳,大地重回一片万籁俱寂。步行在古栈道之中,江风徐徐,置一茶一酒,对月当歌,与天地痛饮,醉又如何。
直到深夜,一弯冷月沉入江底,鱼群四散、鸥鸟归巢,蝉虫躲进低矮的灌木丛。树影漂浮,零星的星子,被江水过滤、淘洗,又被鱼儿们衔回口中吮吸、啄食,直至变得晶晶亮亮,才被一吐为快,任它悬挂在头顶瓦檐、树梢。
没有船,峡谷里人影匆匆,唯不闻足音,只有悠长的鹧鸪声夺空而去,木栈道依山卯榫,悬凿入石,不由得让人惊叹这巧夺天工。走着走着,天越发晴朗,仿佛听见路边草丛里指甲花饱满的果实一颗颗在空中爆裂。水边的石菖蒲,根部聚集着乌黑流光的草鲫,突然发现石壁上有人挥毫泼墨,写下“明月峡”几个字,字阔厚朴,笔力如铁,远观朱色渲染,力透顽石古道。
春天最早的一支鹅黄色的野迎春,就盛放在近旁,低眉凝目、置身悬崖,看云卷云舒,江水平缓。一条悠长静泊的绿水,就这样青翠叠碧、柔婉幽深地滋润着鱼米之乡的两岸,人们就着清澈的江水,筑篝火、采稻花、酿新酒、灌溉良田美地,江水一路洗濯,月色如猫爪一样地匍匐在灰瓦村舍房顶。
横空出世的月,孤悬凌空的月,闪电般弹奏涓涓细流的月,江面上鱼群压着鱼群,负载着金戈铁马的轰鸣,艰难地攀爬,绝壁之上被辜负的,是一部几近失传的古代兵法……冷月思乡,听啊!那些千里赴疆的兵马、战士,枕着篝火、波涛、猿鸣,辗转反侧。
千里嘉陵、一波苍茫、万顷柔韧,在江水如巨手般的摇篮里,时间一点点被彻夜的浪花击退。多少个夜晚,每当我伏案笔耕,那潜藏于骨髓之中的灵感,无不亲人般地在耳畔洗濯我浑身的浮躁。每一个在江边长大的人,心里都有一股孩子气,对那条江,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脐带般的归属。在过去的岁月里,江水陪伴我长大,又帮我送走一个个生命里重要的人。江面是神奇的,江面上收纳无尽的天光,让我在久久凝望和思念的时候也许会看见逝去的亲人,模糊的脸,温存的眼神。我是江水的女儿,我的真性情里遗传了祖母的仁厚及向善温柔的心地。
我与江,除了寻根溯源,怎能少了冥冥中一脉相承的姓氏和血缘。
多少年来,江风里夹杂着我熟悉的土腥气,山泉草根的芳香令我神往。5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一个江边小城挂职创作,每天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在码头上和来来往往的人们聊天。江水带走他们亲手种植的瓜果蔬菜,送回他们的日用品,他们凝望江水的眼神永远是最深沉动人的,我常常责备自己太多愁善感。
也许是因江水的缘故,我无缘无故地爱这条江和江边生活的人们。我甚至愿意迷迷糊糊地把江边的渔翁、果农、瓦匠、小贩、挑夫……当作我的亲人,如果这一生重新来过,我或许会在这江边的吊脚楼中出生,推开窗,就是我熟悉的江面,两岸舟楫摇曳,集市有熙熙攘攘的乡邻背筐撑伞,喁喁而行。沿江栖居,与他们为邻,在江水里濯衣漂洗,在河滩迎风晾晒,看父辈们挖石造船,肩负一家人的生活,怡然自得。
一天,看见邻家的姐姐,被一条江上出现的迎亲大船载走。出嫁,像一朵江水映照的清白的栀子花。
江水曾带走远学经商的父辈,也曾把故乡的影子深深烙在游子的天涯路上。嘉陵水长,我似归鱼,这些年碌碌无为,但每每回到岸边,我的江,从未对我有半点斥责苛问。我独自在江边徘徊,临江而立、无语哽咽,直至满怀愧疚离去。
原来,我从未离开过。我笔下的嘉陵江,祖母的嘉陵江,刻骨铭心。生生不息的一条江,浓缩了不知多少历史的册页,河道盘根错节成一道道磐石的暗影,渝水纳天籁,我数着璧北河、黑水滩河、龙凤溪、马安溪、明家溪……月夜渐渐生凉,在我的记忆深处,蜿蜒的嘉陵江俯卧,朝天的峰峦渐次被一柄银色的月镰削出一点点光来,每一块石头原来也是有温度的,每一片江水原来都曾温柔地抚慰我,每一片河床都曾倾听过乡亲们如胶似漆的繁衍,每一座峡谷都曾折射过千年蜀道的暗影。有过金戈铁马的疾行,有过蜀汉之争的纷呈,江面的十万石军粮和无数先民子弟经由此地出川,一道闪电般的痉挛于时空之外的历史,从未消失。
我的河流,我的归期,原本,无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