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2-07-08 09:39象鼻搅水景观。
那时春事渐近,花朵尚在归途。龙腾品纯坊里,茶香氤氲。菲菲姐轻晃着水晶小茶杯,恬静地说:“玉田值得一去,那里有些人文积淀……”
大湾玉田,就在赤水河岸边。从空中俯瞰,这片从山顶向河谷倾斜的缓坡上,游动着一根根优美的线条,那是过去的梯田、现在的台地,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国大搞基本农田建设、号召“农业学大寨”的时代印记。1987年版《镇雄县志》里记载,这里曾是响当当的全国先进典型,省电视台、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先后来此拍摄镇雄人民学大寨的新闻纪录影片。
有故事的地方,总是吸引人。而我更感兴趣的,是村里那些可能存放着旧时光的老房子。
一
当我在“镇雄摄影圈”微信群里发消息寻找熟知玉田的向导时,一个叫张晏的陌生人热心地回应了我。他是以勒中学的美术老师,老家就在玉田。我们在以勒新建的宽阔大街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张晏。这是个看上去朴实的年轻人。他留的是寸头,发质坚硬,每一根头发都在努力向上;也许经常户外写生的缘故,他皮肤黝黑,脸上泛着微微的光、微笑着;身穿一件暗红色休闲衬衫,袖口随意卷起,一双绘画的手伸出来与大家一一相握,尽着地主之谊,又令人感受得到他的蓬勃活力。
各自驱车。他计划带我们看两个地方和一个人:首先是一座所在地势犹如象鼻搅水,相传宅主人曾官至晚清翰林的张氏传统民居;其次是一座解放后改为村公所,至今保存相对完好的三合头结构民居,旧主人姓袁,与张家有密切的姻亲关系;最后是拜访一位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先生,知道旧社会的玉田兴办私塾、重视教育的故事。
沿着通村油路盘旋而上,车窗外,满眼缤纷。近处是零零星星的李花、桃花、菜花、萝卜花,在雨中摇摇晃晃地开着;远处是高耸的山峰,头顶挂着淡淡云雾,沿河耸立。与赤水河相伴,这些连绵不绝的喀斯特山峰构建出一条峡谷,峻秀而不失磅礴气势。深深浅浅的绿色漫山铺陈、层次鲜明,“最是一年春好处”的慨叹一如泉眼里的细碎水泡,“咕咚咚”从心田里冒出来。
诗意的宏大场景中,风沁人心脾。大道通途,这一程山水真好!
二
对张氏老宅的具体方位,张晏其实并不清楚,还要向本地人打听。恰好有一辆红色的三轮摩托车经过,我伸手拦下。不太抽烟的老赵给驾驶舱里的两个大哥递上香烟,打听去地主张家的老房子怎么走。
也许热情是大湾人的特质。白发中年人停好车,走到路边,把视线尽头处有一片绿意的地方指给我们,“那个就是!但是已经拆掉了……”这是个令人十分遗憾的坏消息,且真实性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脱贫攻坚期间,镇雄县对散居在交通条件难以改善地方的困难群众实施易地扶贫搬迁。群众搬迁后,大部分都选择了拆除旧房。
张晏不愿放弃,再次打电话确认。我们站在路边观山景。开摩托车的白发大哥到了目的地后又特意返回来,向我们介绍眼前的地质景观“象鼻搅水”和曾经荣耀的“张氏地主”轶事。
宽敞气派的袁兴武老宅。
赤水河隐身于河谷最低处,河对岸属以勒镇。在两河交界的地方,有一处山脉顺河延伸,在即将抵达张氏老宅的地方,山脉上又长出了一个倒钩形的巨型石笋,使整个山脉看上去恰如一只站立于赤水河边的大象。
好山伴好水。古往今来,赤水河岸边的人们把美景视为吉祥,常常择吉而居。晚清时的有钱人张家也是如此。“反正他当的翰林是很大的官,据说权力很大。仓房上的陇维邦(清末三品官衔镇雄营参将)见到他都要下马行礼……”白发大哥指着远处的张氏老宅,讲起在当地民间口口相传的故事。对于村里曾经出过权势大官这件事,他的自豪跃然神色间。最后聊得差不多,也见我们领会了他所指的行路方向,白发大哥才放心转身。
才走两步,他又回过头来叮嘱陌生的我们:“我家就在前面的寨子,回来的时候去屋里坐。”
三
下山去的路口,还要驱车往前,仍需再次问路。回到车上,大家就拆除旧房子的话题各自发表感想。对于老房子,老赵建议保留的意见明确而且有点固执。“我家老房子,我就无论如何不愿拆。你看,在那里,我从刚出生的毛娃娃成长到现在,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都点点滴滴地装在这个空间。虽然它老了旧了,但是我每次回到那里,就有儿时被母亲责打、和兄弟姐妹闹矛盾、在猪食锅里煮鸡蛋等若干记忆,这些电光火石般涌现出来,令你百感交集!老房子里,装着我的几缕魂呢……”
是的,老房子犹如一条船,在岁月的河流里顶风抗雨,装载了我们的记忆与魂灵,若非腐朽至极,都应由它存在。我们听了老赵的话,都沉默着希望那座与我们并无关联的张氏老宅依旧在。
到了白发大哥指点的路口,就要停车步行了。村子里人很少。对路径并不自信的张晏走到路边一户人家,想找个更熟悉情况的人打听。屋子里出来了一个年轻孕妇。虽然知道“地主张家”,却并不清楚更多的事,她让我们去找坎脚的“周二伯”。零零碎碎的交谈中,得知这是一个苗族寨子,寨里人少的原因照常是青壮年劳动力多数都外出务工了。“你会唱苗语歌吗?”我期待地问她,“不会。要我妈她们那种年纪的才会了。我们现在都不会唱。”她有些害羞,可能是见了生人,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不会唱苗语歌。
时代在进步,生活也在变迁。好多传续了上百年的记述民族迁徙、情感交流的苗族古歌也如老房子一般,苍老得快要被遗弃或拆除的境地。绩麻织布、挑花刺绣,这些如今看来浪漫又珍贵的传统技艺,同样濒危,外出务工的年轻人们远在他乡,实在无法顾及。
细细想来,好像都情有可原,可我终归心有不甘。看到我有点失望的讪讪表情,那苗家女解围般却又不很自信地说她只会苗语。也好,那是她们的日常用语,是母语!
之前这个时候上山放羊的周二伯碰巧在家。张晏一看,竟然是自己父亲的学生,高兴地上前递烟,拉家常。
周二伯家也有老房子。一间是已经没有房门、没有屋顶的堂屋,神龛上供奉的“天地君亲师”位大概已迁了新居,只剩一只从前烧香燃蜡的旧玻璃瓶子和一个空碗。另一间上了锁,钥匙就挂在周二伯老婆的裤腰扣上。见我们对老房子感兴趣,她就要打开给我们看。她牵起绳线上的钥匙,努力垫脚去开有点高的门锁。锈迹斑斑的铁锁较从前而言很普通,锁身有一朵金色的装饰,但它和门扣都是将要从新生活中消失的小物件。被闲置的日子久了,就一时有点不好打开。
最后是年轻的张晏使了点蛮力,才把锁扣拉开。已经不住人的屋子里没有灯,长方形的格子窗透进一块光亮,隐约可以看见撑了两根柱子的楼栅上堆着苞谷,里屋有两个老人为自己备办的棺木。
这的确是他们的财富,理应上锁。
可当我又偏执地向周二伯问会不会唱苗语歌的时候,他沉闷地说这两年没有心情唱,周二伯老婆甚至开始抹眼泪。
出门来,我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周二伯老婆,让她买点喜欢的东西吃。周二伯有情绪,但坚决拒绝这来自私人的给予,理由是“我有儿子的”。我满心羞愧地说服周二伯老婆收下我们一行人的微薄心意,却又为俩老类似“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原则感动。
周二伯以“要上山放羊”为由拒绝亲自为我们带路。只好告别。院坝里,两只小狗在嬉戏玩耍,一个患病的女孩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离开。
四
听见身后脚步声,转头见有个中年男子追了上来。一问方知,他是周二伯的儿子祥哥,父亲让他来给我们带路。经过攀谈,祥哥也跟张晏的亲戚是同学或者朋友,这样气氛就更加融洽了。
一路下坡,祥哥担心我们走不了山路,到路边一户人家去找来几支竹杖。几个中年人手中多了竹杖,速度也快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山顶所见的“象鼻搅水”的水边,四围都是山的河谷底。谁也没想到,这里与先前在山腰所见的狭窄完全不同,竟是豁然开朗的另外一片天地。一片细长的绿荫地从象鼻子下顺着水流方向延伸,活生生如舌头形状。清澈的小溪从谷底穿流而过,溪水这边属大湾,那边可能归以勒;水中的石头长满翠绿的青苔,那一定是成年累月物化了的时光;居住于此,开门见山,除了溪水流动的声响、风吹树叶的声响、牛羊的叫声外,就没有其他的现代化声响了。“太神秘了,真的就是‘象鼻舔水’!实在形象得很。”张晏兴奋地感叹,看山是山,画家又不禁把这地貌景观重新定义为“象鼻舔水”了。
结庐于人境之外,固守这一方山水,百年前择居于此的张氏虽有文士的超然与浪漫,却又跳不出物欲的世俗,既是辖治玉田邻近地域的大地主,还手握传说中生杀予夺的强权。关于后来怎样?我忽然不愿去推断。
袁兴武老宅远眺。
过了几根有点朽坏的木棒搭成的桥,沿着石阶往上,要找的老房子就掩在竹林后面。满地羊粪,我们心中期望没有被拆的房子,到底只剩一片废墟。三四只或黑或白的小羊羔在残垣上跳跃,好奇地盯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叫唤着。从前,这座房子长得什么样,在这里养羊的高大帅与张家后人说不清楚,陪同我们来此间的祥哥也说不清楚。只从巨石铺装的庭院地板、镶在破墙上的柱础石或者门栓石等看得出来,这里过去风光过!
老赵站在堂屋门槛上,举头一望,发现先前所见的象鼻子在这个角度又变成一支冲天而立的毛笔了!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年轻人张晏兴奋、惊叹。
五
对于疏于锻炼的中年人来说,下山并不容易,上山要被体重拖累得步履艰难。气喘吁吁地爬到半山的台地歇气时,张晏面对“象鼻搅水”放声呐喊,想试试有没有回声。没跑远的呐喊声在山谷里四处消散、余音袅袅,向着赤水河边奔跑而来、到此驻足的大象没有回应,依旧低头搅水或者舔水。
天空有点放晴的迹象,淡淡阳光洒落下来,山间的空气比先前更加鲜润。“我想唱山歌。”除了绘画还对地方民间文化兴趣浓厚的张晏说完就扯着嗓子来了一曲。
祥哥微笑着站在一旁,神色不无赞赏。依山傍水的苗家儿女,哪里有不爱唱歌的呀?“祥哥,再唱首山歌来听听?”这一次不是我一个人偏执地请求,而是同行五人的集体意愿。他依旧推辞,说好久不唱记不得词了,还有音色不好怕唱出来惹大家笑话……
他最后拗不过大家,还是对着山峰分别用汉、苗语唱了。“老远望妹一枝花,哥们无钱渴望她。田坎脚下栽豇豆嘛,蔓蔓青藤来缠她哟。”
歌声停歇,每位听众都由衷鼓掌,为祥哥清脆嘹亮的嗓子,为这乡间小调的原生艺术性。歌词浅显,却流露出男青年对心上人的仰慕、因家庭条件的自卑,甚至在爱情的驱动下产生了化作豇豆藤,努力靠近对方的想象。艺术来源于生活,来源于生活在山水自然间的群众生活,也许,汉语诗歌里的比兴修辞,最初是那些常在山间歌唱却并未进过学堂的人创造的。
祥哥是上过学的,我请他再多收集一些苗族或者汉族歌调,下次再来找他聊。许是得到了真诚的鼓励,他爽快地答应了。
回到车旁,曾经泪眼婆娑的周二伯老婆在那里拾柴火,对我们的态度已经明显少了戒备,亲热了很多。
六
终于到达玉田村时,已是中午一点多。村里人把两脚稀泥、饥肠辘辘的我们带到一个准备开农家乐的村民家中吃午饭。
粮食喂的土鸡炖汤,女主人亲手做的黑豆花,腊月熏好的腊肉,最是应季的香椿煎鸡蛋……美餐下肚,忍不住想套用一句网络推销词:新鲜得无法形容,好吃得无与伦比。这是玉田的味道,乡村的味道。
饭后,我在老乡家屋顶远眺。许多菜花正在田地里繁盛地开放着,片片金黄,隐隐花香。左前方,竟然还有一个被围墙挡了半身的老瓦房,屋檐错落,很有层次地伫立在那里,披挂一身沧桑,有粗粝的美感。
袁兴武老宅。
如果停下来在玉田,找一座房子听风、看花、喝茶、聊天、徒步,或者找一面山峰听自己唱歌,好不好呢?
可是,吃饱喝足的我们后来又被小小震撼了一下。村里人说,张氏老宅旧主的墓室在附近,高大又威风;这样的规格和工艺,恐怕全县都难找。他们强调,这是翰林墓喔,地位很高。
在一片开得有肩膀高的萝卜花地边,我们看见了建于民国二十一年的“前清翰林院孔目、民国府厅州议员”张公之墓,旧时精美的石雕技艺、墓碑与横梁上厚重工整的毛笔书法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主碑的左右碑联,是对墓主的生平总结和后世愿景:“身经两世褒荣远,恩绍六朝德泽长”。两块副碑上,是一篇洋洋洒洒的人物传记,记叙了墓主人与妻子的生平、功绩、孝行等,通篇文采飞扬,遣词造句无不彰显撰稿者深厚的文字功力。
与许多古墓碑不同的是,碑文最后还刻了撰稿者和修建工匠的名字。由此看来,生前荣耀无限的墓主慧眼识才,将树碑立传这件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了一个谦谦有礼的有才之士。与老房子的衰亡相比,这是最值得他含笑泉下的事情了。
七
最后在村委会旁,参观了曾与张家门当户对、姻亲往来的袁家留下的另一座老房子。这座当时造价不菲的三合头两层大瓦房,在土地下户的时候充公做了村委会。再后来,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时期,借了脱贫攻坚春潮,县里加强了对各村委会的建设,在旁边建了更新更漂亮的村委会办公楼和村级活动广场,老房子就空了出来。
沿石阶而上,走在前面的人推开两扇厚重木门,我听见一串苍老的“咕、咕”声入耳,直落心底,在心弦上悠悠颤动。
赭红色的大木房子立在浅灰的石基上,高高的,跨入庭院的人都需抬头仰望,宽大的廊檐下,仿佛房主袁兴武肩背挺直、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旧时瓦片不敌今世风雨,房顶已更换成了简易琉璃瓦。二楼的楼板是木漆刷过的,黑色的涂层虽经百年却仍清晰可见。在镇雄,从前有“斤漆金价”的说法,本地特产木漆是昂贵的。单从刷了木漆的楼板,就能窥见房主人殷实家底。东西两侧厢房搭着两个木板梯,梯步上被来来往往的脚步磨出深深印记。这些脚步,有袁氏一家的,也有其他许多人的。
参观袁氏旧宅的人,惊叹于庭院里铺装的那些巨大石条,宽四五十厘米,长度超过两米,重量上千公斤。地面上的石头缝钻出一些高高低低的野草,有浅黄色小花柔柔弱弱地开在枯寂的院坝里,随风摇曳着几缕生机。花费大量时间与金钱,将房屋建造得如此扎实,最初的理想怕是要代代相承。但在历史的兴衰更迭间,往往命运不及石头坚硬,有些显赫与繁华猝不及防地衰败下去,竟比如春来发几枝的小草了。
思及于此,一团忧虑像远山上的薄雾,袅袅缠绕在我的心间。天色已晚,无暇采访计划中的那些老人,该回城了。
返程。一个多小时后,镇雄县城就出现在车窗外。这座大城向南,倚靠高速、高铁的载动,现代繁华渐盛。风在飞驰,城市在奔跑。我在想,走快了,跑远了,我们还会不会有空间安放灵魂的故乡,还会不会听到令记忆电光火石般重现的声响?
作者:余冬云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