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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女人(节选)

 2022-04-12 10:24  来源:昭通新闻网

作者简介:樊健军 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向水生长》《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星火》优秀小说奖、《青岛文学》第一届海鸥文学奖,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1987年的春天,如果马戏团没有来到水门镇,那莫莉经历的会是另一种人生。她有可能走上身为供销社主任的父亲为她设计的轨道,考上省城的商学院,有朝一日成为她父亲嘴边那种做大买卖的人。可是,在那个晴朗的上午,马戏团不请自来,顺着省道浩浩荡荡开进了水门镇。擎着三角彩旗的男男女女充当了先锋,两辆被帆布覆盖的大卡车紧随其后,压阵的是马队。走在马队前面的是一匹白马和一匹棕色马,棕色马背上驮着的男人白脸红鼻头,夸张地扮着鬼脸;骑在白马背上的女孩红衣红裤,圆脸蛋甜甜地笑着,边走边朝夹道围观的人们挥手致意。他们穿街而过,在镇子南边的草滩上安营扎寨,拉起蒙古包似的巨大帐篷。帐篷外围的木栅栏也挂起了帆布,不留丁点儿缝隙让人偷窥帐篷内精彩的表演。

马戏团待了整整一周。这一周里,老天爷玩着变脸的把戏,时阴时晴,还下过两天小雨,但人们的情绪全被调动起来了,十里八村的村民都往镇上跑,唯恐错过了这场罕见的盛会。马戏团每天表演5场,白天4场,晚上1场。到处都在谈论老虎钻火圈、空中飞人、软体柔术及马技表演。那个骑独轮车顶碗的女孩受到小伙们一致追捧,睡钉床的气功表演让人直咂舌,大变活人的魔术有人看了七八场,都没能破解其中的奥妙。流传最快的是杂耍,马戏团到来的第二天,就有几个少年拿着自制的短木槌有模有样耍开了。

莫莉的父亲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作为他的孩子也应该多见见世面,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慷慨地拿出4元钱,交给莫莉的哥哥,让兄妹俩结伴去看马戏。一场马戏两元钱,兄妹俩很快就分道扬镳了,莫莉的哥哥迫不及待观看了中午场,莫莉选择的则是夜场。放学后,莫莉早早来到了草滩上,守候夜场开演。那会儿,马戏团的人正聚在一块吃晚饭,只有那个白脸红鼻头的男人例外。他牵着一匹棕色马,一瘸一拐出了帐篷,朝莫莉做了个滑稽的笑脸。莫莉也友好地笑了笑。白脸男人翻身上马,朝东边的草坡奔去。到了坡顶,他跳下马,不知从哪里拿出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他朝坡下飞奔,那东西也跟着飞了起来,是只蝴蝶。

那是莫莉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风筝。白脸男人在草坡上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蝴蝶越飞越高,到最后仅剩一个淡淡的光点。草坡是个好地方,那里开满了各种野花,一采一大把。莫莉不止一次去过那里,那时她的同伴也不是这个陌生的白脸男人。她站在草坡下仰头观看,直到最后一缕霞光被暮色收走。马戏团的帐篷里燃起了火把,夜场马上就要开始了,那个白脸男人收了风筝,跃上马背,尽兴而归。

第二天傍晚,莫莉就坐到了马背上,并且第一次将风筝放飞了。她代替白脸男人朝草坡下飞奔,这回不是蝴蝶,而是只巨大的蜻蜓,冉冉飞上了云霞尽染的天空。第三天傍晚,她脱离了白脸男人的指挥,独自将一只喜鹊放到了空寂的天幕上。

“风筝多好啊,想飞多高就能飞多高。”白脸男人感叹说。

“要是没有线拽着,会不会飞得更高?”莫莉憧憬着。

“咱们试试看。”说着,白脸男人就扯断了风筝线。偌大的一只纺织姑娘钻进了天空里,可惜没能飞得更高就一头栽了下来,一连几个“之”字形,落在了不远处的草滩上。

周日下午,马戏团为了回报热情的观众,特意安排了一场感恩演出。他们没收门票,木栅栏上的帆布也给收了起来。随便站在哪里,都能将马戏团的圆形舞台一览无遗。为了不给远处的观众留下遗憾,他们再次表演了空中飞人、高台顶碗、走钢丝及踩高跷。演出进行了一下午,人们用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喝彩声一次次挽留谢幕的演员。最后,马戏团团长不得不率领全团人马打躬作揖,以求得富有怜悯之心的观众的谅解,放他们一马。

那天,整个镇上的晚餐时间比往常推迟了不止1小时。莫莉的父亲照例喝了点小酒,放下酒盅,仍不见两个孩子归来。莫莉的母亲大呼小叫,嗓子都喊哑了,才揪回莫莉的哥哥。再去寻莫莉,从街头找到巷尾,从镇东奔到镇西,也没见到半个人影。莫莉不见了!莫莉的母亲慌慌张张跑回家,向莫莉的父亲报告。很快,整个镇上都被搅动了,有人端着饭碗站到街中心来看热闹,也有好心的人扔下饭碗加入了寻找的队伍。水井里、池塘边、阴沟里、堰圳旁……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莫莉。莫莉失踪了!

赶快报警吧,有人提醒说。

镇派出所张所长正一身正装,从草滩那边巡视回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警察——小周和小马。从马戏团到来的那天开始,张所长每天都亲自率队到街面上兜一圈,唯恐生出什么乱子。

有人将莫莉失踪的消息报告给了张所长。“人会在哪儿呢?”人群哗啦啦包围了张所长,他环视了一圈,接着问,最后一次见到莫莉是什么时候?都有谁?没有人回答他,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全都被他问哑了。莫莉的父亲哆嗦着舌头,什么话也说不出。莫莉的母亲号啕得天昏地暗,差点就闭过气了。

“莫莉被那个瘸子用马驮走了。”良久,才有个半大的孩子站出来说话。

“是那个白脸红鼻头的男人。”有人补充说。

“是那个打花棍的小丑。”有人更专业地挑明。

张所长当即率领小周和小马,直扑马戏团驻扎的草滩,身后是镇上居民组成的义愤填膺的声讨队伍。他们虽然没将猜想到的悲剧说出嘴,但内心几乎断定莫莉已被马戏团的那个小丑奸杀了,或者被施了迷魂大法拐走了。马戏团的女孩哪里来的?不都是从各地拐骗来的吗?

马戏团的帐篷已经拆除,演员们变身装卸工,正在将道具装上卡车。几匹马聚成一团,由一个小女孩照料。从黑暗中涌过来的人潮把团长吓傻了,不知马戏团触犯了什么未知的禁忌,还是哪儿得罪了什么重要人物。张所长绷着脸指示说,把那个瘸腿的小丑找过来。那个打花棍的小丑很快来到了人群的中心,不过已卸了妆,脸上的红白油彩均不见了。居然是个面容俊秀的小伙子。派出所询问了大半夜,打花棍的小伙子回答的还是那句话,莫莉回家去了吧!后来,两个年轻的警察和几个自告奋勇的男人,在张所长的指挥下跳上了马戏团的卡车。他们将道具箱一只只卸到草地上,将卡车上能藏人的地方找了个遍。最后,在一只装演出服的箱子里发现了莫莉。箱子打开时,莫莉正处在睡梦之中,嘴角挂着一抹甜甜的笑容。

20多年后,莫莉的丈夫赵凤年一言以蔽之,莫莉来到这世上就是祸害人的。他从自己开始溯推受害者,他是倒数第三个,倒数第二个是裁缝夏勤元,倒数第一个应该是马戏团那个打花棍的瘸腿小伙。这3个受害者中,赵凤年是最悲惨的,娶了莫莉为妻。赵凤年在马戏团走后10多年才来到水门镇,在镇医院消化内科当医生,对莫莉的往事知道得那么清楚,并非空穴来风。而且他说的没错,夏勤元和那个打花棍的小伙子皆因莫莉险些招来牢狱之灾。

那个春天的晚上,镇派出所张所长将莫莉从道具箱里抱出来时,莫莉激灵一下醒了,朝张所长眨巴了几下眼睛。“吵什么吵,就不能让我安静地睡一觉吗?”莫莉朝张所长那张快50岁的老脸上拍了一巴掌,而后像只偷灯油的老鼠似的蹦到了草地上。张所长被扇蒙了。后来,很多人都认为,那个打花棍的小伙子被张所长带去派出所,八成同莫莉那一巴掌有关。

马戏团在水门镇多滞留了3天。从扮演小丑的小伙子开始,到马戏团的每个人都被叫去派出所问话。张所长怀疑莫莉是被人藏在道具箱里的,如果不是发现及时,有可能她真就被拐走了。但后来,张所长还是放走了马戏团。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当中没人知道莫莉为什么睡在道具箱里,而莫莉也坚称是她自己趁人不注意时躲进去的,为的是偷看马戏团的夜场演出,因为,她还没看过一场完整的马戏。本该看戏的时间被挪用到同那个白脸小丑放风筝去了。张所长问莫莉,是不是有人教唆她这么回答,莫莉天真的脸上满是惊讶,反问道:“哪个教唆我呀?张伯伯,是您亲口告诉我的呀,您咋能忘了呢?”一身刑侦本领的张所长想不到会在一个小女孩跟前折戟。对此,他始终耿耿于怀,除了羞惭,还是羞惭。此后多年,他一直没有停止追问莫莉,每次都企图从她嘴里得到与他推想一致的答案,但都徒劳了。

结束谈话的当天晚上,马戏团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走了。那个打花棍的小伙子为了表达某种歉意,送给莫莉一只鹞鹰风筝。这只风筝莫莉还是第一次见到,翅膀上画着好看的花纹,头部就像真的鹞鹰那样逼真。当风筝从草坡飞上天空时,附近田野上的老鼠、青蛙,乃至农人家的鸡,都被吓坏了,慌不择路,四处逃窜,唯恐慢一步就会遭遇灭顶之灾。这是莫莉的第一只风筝,放飞几次之后她就有些心疼了,不舍得再拿出去。她央求父亲,能不能在外出时买只风筝回来,随便什么风筝都可以。莫莉的父亲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夸奖莫莉有眼光,这事求别人可不行,求他才是拜对了神。莫莉嘛,这叫“蜈蚣吃萤火虫”,小丫头心里明白着呢。莫莉的父亲也有些愧疚,倘若莫莉那晚上真的失踪了,那疼爱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莫莉的父亲买回来的风筝简单到只能叫风筝,他对风筝的唯一乐趣,是把买风筝的地点标注在风筝的翅膀上,有的写武汉,有的标明长沙。他用红颜色的笔描摹得一手抢眼的黑体字,就像给商品标价般乐此不疲。这些风筝可坑苦了莫莉,一只风筝放不了几次问题就来了,要么翅膀脱线,要么哪根“骨头”断了。那个打花棍的小伙子只教会莫莉放风筝,修理风筝却没教,莫莉束手无策。她照葫芦画瓢修理过两次,修理过的风筝看似还是那只风筝,到了草坡上却像个醉汉,没飞多高就一个倒栽葱,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无限沮丧之时,莫莉发现了裁缝夏勤元——赵凤年认定的倒数第二个受害者。夏勤元是个大龄未婚青年,同那个打花棍的小伙子一样腿也有点瘸。夏勤元租赁了供销社一个利用过道改装的门面,不出20平方米,店门口摆台手摇补鞋机,往里走,是缝纫机、锁边机。起初,他给人缝衣补鞋、换拉链、修锁、换伞骨、补自行车胎,后来会的越来越多,修理电饭煲高压锅、老年人坐的轮椅、孩子的玩具。客人找上门,夏勤元总是那句话:“放那儿吧,我试试看。”过个三五天,把东西拿回来,没准不正常的就正常了,不称手的就得心应手了。莫莉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抱着几只破败的风筝直奔修理店。夏勤元见了莫莉,说道:“先放这儿吧,我琢磨琢磨再说。”他不是推脱,而是第一回碰上这种差事,修不修得好很难说。莫莉着急也无可奈何,只得怏怏回去了。夏勤元嘴上虽是如此应付,但内里对莫主任家的人丝毫不敢怠慢。莫莉走后,他抛下手上的活计,将破损的风筝摆在工作台上仔细琢磨。很快,他就开窍了,将莫莉送来的风筝修复得完好如初。莫莉来取风筝时,小脸蛋笑成了花儿,扳住他的肩头,踮起足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莫莉的奖赏激发了夏勤元的无穷动力,后来还因此多方托人,从上海买回来一本风筝制作技艺的工具书。

谁承想夏勤元的这番良苦用心,日后倒让他在莫莉的父亲跟前百口莫辩。几年下来,他成了莫莉的专用修理师,不知为她修复过多少只风筝。莫莉也像她手中的风筝,一步步往上蹿,出落成了个养眼的大姑娘。水门镇上的壮小伙自我解决隐秘的羞事时,暗夜里就没少喊莫莉的名字。莫莉考上省城卫校那年发生的事情,让莫莉的父亲都气得吐血了,但莫莉一家讳莫如深,瞒过了镇上所有人。

作者:樊健军

审核:马燕   责任编辑:张宗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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