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2-03-04 09:42我还是被岁月的风浪驱赶着抵达金沙江畔的水富。
这些年,我一直出没在文字的失语状态中,向往名山大川,随手写下的散句中更多是故乡、清风、朗月。穿过金沙江流经昭通的村落,抵达了这条大江最温驯的地方,坐在右岸水富城区旁一块突兀的巨大礁石上,我们开始遥望奔涌的险途,大山里随风捎来的江河信息,不停地在沙滩上奔跑,让江风撕裂彼此的思绪,从高处落下的水,突然心中就有了江河的秩序,从远方而来的江河,终究还是回到更大的自然法则中。
我们奔跑着、呼啸着,追着江河的流向,希望再一次出现长江东转的自然奇迹,累了就头枕热乎乎的江沙,把身体埋进沙里,抛弃身体的极度疲劳,命令内心回到出发的地方。
远处,浩荡的船队驶离江岸,他们又要远航,去往江河的下一个码头。
电话铃响起。
绥江老船长老杨骑摩托气喘吁吁赶来了。跑下礁石,老船长有点激动,从他断断续续的表达中,我终于听明白——一辈子住在原县城十字街一条老巷子里,一辈子梦想造一艘船抵达海洋的他,抓起一把金江湿漉漉的沙子,送我们一句话:如果我们还要继续沿江走下去,他决定造一艘船和我们一起走下去!
徐兴正没有说话,突然从沙堆里跳起来,狂笑着抓起一把沙,扔向江里说:“去吧,你属于江河的,还是随着江河去吧!”我们都从沙里跳出来,范云端起相机,镜头对准金沙江、横江、长江三江并流的方向。老杨懵了,驾着摩托车在沙滩上狂奔,我追着疯狂拍摄而执拗的他,金沙江只是一个背景,车轮卷起的狂沙,拍打在我身上,有种疼痛迅速蔓延到全身的骨骼深处,这个一辈子以命和金沙江打赌的老人,我们无法成为他的赌注,金沙江的沉静令他一辈子无法出牌,他一天天耗尽了一个金沙江原住民的底牌。
折腾够了,我们爬上礁石,老船长遥望上游故乡的寨子,他说,水富本来就是金沙江边一个“大村庄”,淹没后,水富要建一个更大的村庄,只是这个新建的村庄离他的心远一些。我们再度无语,在礁石上听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抚摸后离开,离开后又返回,远处,辽阔的江面上,右岸的农民坐上渡轮,穿过渡口后,到达对岸的四川省宜宾市新市镇,他们要赶在天黑前,赶赴热闹的街市,用金沙江的语言兜售云南的淳朴,换回生活的油盐柴米酱醋茶。
打开摩托车坐垫,老船长拿出一瓶酒,凤凰三点头祭拜大江,感谢赐予生命、平安和喜乐后,我们喝起转转酒,老杨眼眶湿了,讲起他和金沙江,以及自己造船的故事——
花甲之年的他,年轻时是村里渔船群的领队,多次带领船队在江里捕鱼,后来年岁大了,不能下水了,他的船长职位被村里的年轻人取代。后来,金沙江禁渔了,当年的渔民都下地,成了金沙江边的耕农,船越来越少,懂得行船的人逐渐消亡后,彻底离开了这个行当,他在家闲着,儿女成年后,终于还是离开家四处闯荡。到浙江打工未归的儿子,远嫁河北的女儿,很少回故乡,他总是在电话里说想造船的事,儿子这个时候就挂断电话,女儿总在呼喊着外孙的乳名中,莫名挂机。后来,儿子和女儿还是回来,为他买来一大堆上好的木料,他自己画图纸,琢磨着造出一艘木驳船,一个人慢悠悠扬帆出海,抵达长江和大海。
那年春节,他在这个梦中病倒了,这些上好的木料被儿子打造成一口圆头棺木,他得知后病情加重,整天指着大海的方向念叨:“船,船,我的船。”
他再三要求看一眼金沙江,儿女和乡邻拗不过他,用棺材盖抬他到江边,他竟然神奇地站起来,围着棺木盖打量,坚持是为他量身打造棺木压住了他,央求儿子把棺木抬来,放在江里……
儿女再次外出后,老船长精气神十足,傍晚江雾弥漫的江岸,一个人提着斧头劈开了棺木,架起马凳,用推刨和凿子,斩木打眼,造起船来,棺木盖加宽棺木底座当作船底,棺木侧板用作船身,剩下的棺木盖用来做两只巨大的桨。
乡邻知道他是被那口棺木压住后,都不大敢从那经过,就连嬉笑贪玩的孩子都躲得远远的。
船终于做好了,船里备下许多粮食、水,蜂窝煤火炉都搬上了船。老船长翻阅黄历,选定在农历的二月二龙抬头时出海,并对沿途要经过的地方作了研究和备注。
这些决定他谁也没有告诉,只等着那一天早些来到。
二月二这一天终于来了。天破晓,大雾弥漫,江风凛冽,老船长偷偷扛着两支船桨来到江边,脱鞋挽裤脚,卸下厚实的棉袄,换上水手的红背心,净手焚香,祭拜天地,敬畏河神,告诫水怪,乞求平安后,他解开缆绳,跳上船划桨而去。
大河滔滔,平时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江面,行起船来却险象环生,一路颠簸,终于抵达江心,船开始稳当许多,这时他才注意到一条过江鲤鱼一直尾随着他,时而沉入水中潜行,时而越过水面抬头换气前行。这条背部金黄的鲤鱼个头不小,摆动鳍,欢快游动,水浪就一圈圈散开,终于一个人拥有了这条奔腾的大江,清澈的水流中,孤独的老船长笑了,欢快划桨。
金色锦鲤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随船前行,老杨在春风里穿行,他即将抵达的嘉陵江、黄浦江码头似乎就在自己渡船下,昂头喝下一口烧酒,他对着大江大吼大叫,一生压抑,他终于可以放纵不羁,出海远航,世界的喧嚣后退、再后退,他居住的小屋在远去,他握桨的手开始比划,最后索性放开桨,击水而歌:哥哥我今天离开家乡喔,门前的小白杨哟,哎哟呵,你要长大哟……他胡乱编唱着小时候爷爷出海时哼唱的歌谣,在往事中温暖翻身,锦鲤随着他的歌声在水中欢快游弋,他俯身温柔地拍了一下它的背翼,鱼儿跃出水面,热烈回应。
继续航行后,老船长逐渐精疲力尽,此时浩荡的江面平静,只有挖沙船偶尔驶过,他收桨后趴在船头打盹,任由小船随波逐流,在江面漂泊。
小船一直在江心停泊,老船长梦到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色锦衣翻越一个又一个山头,迎娶那个把羊群赶上成凤山的苗家少女,然后生儿育女,瓜果种到地里,牛羊漫山遍野,上山打猎,下河摸鱼,最后他梦到自己当上金沙江渔船的船长,造船出海,江河率领涛声来贺,群山静默致敬。
突然,船身一阵剧烈震动,老船长被晃醒了,一个浪头袭来,锦鲤转身撞向小木船,木船摇摇晃晃失去控制,他拼命划桨平衡船身,水流湍急,浪涛汹涌,小船倾翻了,他被巨浪远远地抛在江里,从小在江边长大的他水性好,抓着在江上浮沉的船帮,大声呼救,但奈何风大浪高,他还是迅速被巨浪吞噬,在与巨浪搏斗中,小木船慢慢下沉,最后还是被冲走了,他渐渐沉入水底,在下沉中,那条锦鲤游过来,他又摸到那金光闪闪的鱼鳍,恍惚间,他看到那口棺木,摆放在沙滩上,他默默爬进去,盖上盖板,安然入睡……
等他醒来,他抬头看到了彩云,身旁还有流水声——就在他落水后,在江里巡逻的水警驾驶着巡逻艇赶来,他捡回一条命。
从此,老船长不再下水,彻底断了当船长的念想,只要有人提到金沙江,提到船和水,他就晕吐,然后与提起这个话题的人,讨论金沙江是否可以行船,这样的话题往往以他失败而告终。
坐在沙滩上讲完这个故事,老船长拿出随身带的纸牌,为我们算命,他捻纸牌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随手丢出的一张大鬼盖住了所有的牌面。
他说,我们还会坐船,走很远的路。
我们哑然失笑,举酒致敬江河山川,然后狂饮……
作者: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