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2-01-27 10:08蒋仲文 回族,1943年8月生于云南昭通,参过军,当过工人,任过教,历任原昭通地区文化局创作室主任、文体局副局长等职。1984年后,长期兼任省文联委员,省作协理事、省剧协理事,昭通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剧协主席等职。有小说散文集《仲文小说散文选》、中短篇小说集《高档别墅里的女人》和《蒋仲文舞台艺术作品选》《战争五部曲》等多部作品。
九、焐脚
年末天寒,父亲交给我一个任务,搬去和爷爷睡,睡觉时给爷爷焐脚。父亲在交代这事时,神情凝重,我一下就感到了这个任务的分量。
爷爷小时读私塾,结业时成绩优等,学校差老师,就把他留下教书。后来,爷爷又谋过多种职业,如为报馆做校对、誊写等。但不管他谋过多少职业,人们都一直称他为先生。
经过几年的艰难奔波,爷爷有了些积蓄,又回到了祖业上。他领着父亲开了一间毛皮铺,几年后事业有成,收了两个徒弟,旺铺增至三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但好景不长,战乱不断、国力日衰。爷爷拼尽全力、左右应对,弄得身心俱伤、筋疲力尽,虽苦心经营、辛劳支撑,但已无力回天,别无选择地走向了衰败。爷爷饱含热泪,辞退了徒弟和工人,和他们依依惜别,每人赐予薄酬,让他们各奔东西、另谋生路。最后,到了变卖家产、维持生计的窘境。
家里唯有一样东西,爷爷舍命力保,终保留了下来。这是爷爷的心爱之物——线装的绣像本《红楼梦》及《全唐诗》《史记》。现在看来,爷爷保住的,是这个家族的根基。
多年后,我看了谢添先生的杰作《林家铺子》,电影里林老板的遭遇和爷爷的命运,竟是如此相似。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爷爷已年近80岁,他的身体日渐衰弱。
我上小学时,每天都见爷爷在窗下看书。他沉浸在书里,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一天,触景生情,一掬浊泪,包裹着他无尽的心酸,从他眼里夺眶而出,顺着清瘦的面庞,潸然而下,重重地砸在书页上,润化开来,和《红楼梦》那千古绝唱的文字,永远融在了一起。
我搬去和爷爷睡的那天晚上,天特别冷。屋外,呼啸的北风沿街道狂奔,卷起路上的枯枝败叶,砸在门窗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又无孔不入地从门缝中挤进屋来,在屋里肆无忌惮地游走,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
爷爷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冷得瑟瑟发抖。他的脚冻得像两块冰冷的铁板。我用双臂紧紧搂抱住他的脚,一阵透骨的寒意向我袭来,我猛打寒噤,仍没有松开臂膀。大人们都说,小孩子的屁股上有“三把火”,我深信自己的胸腔里也有“三把火”。为把体温更快传递到爷爷脚上,我率性脱去贴身的小褂儿,赤身裸体地紧抱住爷爷的脚,又缓缓扭动身子,用胸部擦搓爷爷的脚心。这一招真灵,爷爷的脚渐渐回暖,我的肌肤清晰地感到,爷爷僵硬的十个脚趾,在慢慢儿舒展开来,像十个花瓣徐徐打开,在我胸怀里花儿般旖旎开放。
从此,这朵世间最神奇的奇葩,就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胸部,其实是一副镶嵌在胸膛上的护身符,庇佑了我一生,引导了我一生。
十、窗
我读小学时,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上个土大碗,到毛皮厂去打饭。父亲交给我这件事,是为在别人下班后,他还能继续做一段时间活。我瘦小的身子,淹没在长长的排队打饭队列里。遇到下雨下雪,我赤裸着脚,要在雨水里或雪地上,站很长时间。我排到打饭窗口外,吃力地踮起脚尖,用苍白瘦小的双手,托起土大碗,送到窗口里。窗内打饭的炊事员,只要看到这双手,这个土大碗,和飘飞上窗台来的一绺枯黄的头发,虽看不到人,也知道是哪家的孩子。我打了饭,回到厂房,父亲方放下手中活,和我一起回家。到家里,父亲在土大碗中的饭上,用筷子小心地从中划条线,扒出一半给我,又从他自己的一半中,舀出一勺放在一个碗中。每顿余下一点,留给二哥星期六从中学回家吃。现在想来,父亲那时每顿饭,只能填充一半肚肠。
读中学时,我到学校伙食团吃饭,每月伙食费6元。因父亲微薄的工资要养活全家,且又是每半月领一次工资,我无力一次缴纳全月伙食费,就要求学校两次缴清。每次,我缴伙食费的时间,刚好是父亲领工资的日子。那天,我来到父亲的厂房,萎缩着身子,焦灼而惶惶。父亲放下手中活,第一个排到会计发工资的窗口前。父亲拿到钱,把10元的半月工资,郑重地清点了几次,从中抽出3张块票,亲手装在我的内衣口袋里,为我用别针别好。然后,父亲从身上抠出几张分币,放在我手里。我知道,这是对我额外的一种奖赏,是给我当零花钱的。我觉得那几分钱那样金贵,它浸透了父亲的汗水,带着父亲的体温。我总是把它存下来,舍不得花掉。
在我今后的生活中,那个当年毛皮厂打饭的窗口和那个会计发工资的窗口,似父亲那双忧郁、深情而凝滞的眼睛,一直尾随着我。
十一、黄菜叶
一段时间,毛皮厂厨房里人手不够,叫母亲去临时帮厨。那是我家最贫穷的时候,全家六口人,四个孩子上学,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全家只靠父亲在毛皮厂微薄的工资养活。
母亲到厨房的第一天,她的目光一下被一堆扔在墙角的黄菜叶吸引,一个念头立即涌上心头。但她刚到厨房,不能开口就要那些菜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厨房的人扔掉。为能让自己开口要那堆菜叶,母亲干得特别卖力。一个星期后,母亲终向主管的师傅开了口。在那贫困的年代,没有人会取笑这样的事。师傅点头同意,此后,他还每天有意摘几片绿色多一点的菜叶,放到菜叶堆里。
从那天起,母亲每天回家,都带回一兜菜叶。母亲把腐坏的摘去,把勉强可吃的拣出,洗干净切成碎片,参拌少许包谷面,煮成稀粥给孩子吃。
“我要让孩子填饱肚子。”母亲常对父亲说。为了这个愿望,母亲把稍有营养的东西,都让给了孩子和父亲,她却长年处于半饥饿的状态。
因体质衰弱,一天,母亲在厨房晕倒了,食堂师傅把她送回家,叮嘱她在家休息两天,这两天的工钱照发。但母亲下午就回到了厨房里,她珍惜这次临时打工的机会,害怕自己因病被辞退。另外,她心里惦念着那一堆黄菜叶,家里的四个孩子,还嗷嗷待哺啊!
后来,我把母亲的故事写在了一篇小说里,小说结尾写道:“现在,我该告诉你那个平凡的字眼了——哺乳,对,哺乳。这个平常的字眼,也许会调动你生命中种种类似的经历,重新理解这个字眼的深意。或者,会让你想起,一只鸟妈妈在外面觅寻到食物后,经过千辛万苦,飞回巢穴,几只幼鸟张大嘴巴,叽叽叫着,争着让妈妈把食物一点一点喂到嘴里的情景吧。”
十二、路费
二哥读书时,各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二名。初中毕业,他本想上高中考大学。但他知道,家里已无力再供他读书,就做了个明智选择,考上了云南民族师范学校,这学校不仅免学生学杂费,还免费供给食宿。
家里接到通知后,为了筹到二哥到昆明读书的路费,父母愁坏了。父亲硬着头皮找到毛皮厂的领导,苦着脸说明原因,向厂里借钱。领导正为发不下员工工资犯难,便一口拒绝了。
父亲回到家和母亲商量。他们看着空荡荡的家,已无值钱的东西可卖,一筹莫展。沉默了好一会儿,母亲狠下心,指着墙角的两个腌酸菜的坛子说:“把那两个坛子卖了吧!”父亲说:“那也不够啊。”这次,轮到父亲下决心了,他咬了咬牙说:“把饭桌和那两把椅子也卖了吧!”
第二天一早,他们叫上我,一起把坛子和桌椅搬到大街上,摆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母亲从身上拿出一根准备好的稻草,挽了个圈,插在桌子的缝隙里,这是小城人出卖东西的标签。父亲从身上拿出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要卖的价钱。父亲把那张纸郑重地交到我手里,像是把一个十岁的孩子难以承担的担子,无奈地压到我肩上。之后,他用一种我永远难忘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里饱含着难以穷尽的深意——重托、责任,对命运不屈不服的小人物的倔强,以及跌到谷底仍不熄灭的期望的光亮。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是一个男子汉了,我不应是这个家庭的负担,我对这个家庭里的每个人都负有责任。
父母亲转身离去,我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街角处,像朱自清目送他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一样。
现在,只剩我一人孤立于屋檐下了。街上偶有行人顶着寒风匆匆走过,却没有人关注我向他们投去的期盼的目光,没有人瞥一眼放在我身旁的东西。
终于,一个老人缓步走了过来,他只草草看了一下桌椅,又草草看了一眼我,连这些东西的价钱都没问一下,就漠然地走开了。这样的人又来过几个,结果都一样。
这时,我真正感到了危机,心里很是着急。
我正责怪自己无用时,有一个腰间系了条围腰的胖胖的中年人,老远就注意到了我面前的东西,看模样,他像是一个饭店的厨师。他大步走过来,眼睛盯着两个坛子。他用右手提起一个坛子,把坛身坛底细看了一遍,又用双手交替拍打坛身,贴耳倾听。坛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声声入耳。他又对另一个坛子摆弄了一番,终满意地点点头。他问了一下价钱,便爽快说:“这两个坛子,我要了。”
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向我付了钱,两手各提一个坛子,迈步离去。眼看他快走到转角处时,我有些蒙的头脑一下清醒过来,我想起了我的责任。我拔腿向那人追了过去,大声叫喊道:“叔叔,叔叔,请你等一下。”那人停下脚步,转身惊诧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边流泪边说:“叔叔,你把桌子椅子也买了吧,我求求你了。我哥考上了昆明的学校,没有路费,我爸妈要把这些东西卖了,给我哥作路费啊!你买走了坛子,我不知道桌椅是不是还能卖掉,我哥正等着路费呀!”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竟忘了把手中的两个坛子放到地上。一滴待出的泪水,蓄在他的眼眶里。过了一会儿,他就抬步跟在我的身后往回走。
他如数向我付了桌椅的钱。随后叫来两个人帮着,把地上的东西搬走了。
作者:蒋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