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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设定终点(外一篇)

 2022-01-25 11:00  来源:昭通新闻网


作者简介:

朝 颜 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鲁迅文学院高级研究生班。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新华文摘》等刊物,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获得过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现已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


窗外车声喧嚷,夜色并没有因为我的安坐陷入沉默。然而对一个作家而言,她需要学会在各种环境中开启写作时光。她需要耐得住寂寞,也要敌得过喧嚣。

因为,选择了文学,就没有止步的理由。

从2009年到2021年,12年的沉浸、痴恋、执着、坚守,一个蜗牛般缓慢攀爬的散文写作者,方才迎来第三部散文集的问世。是的,文学几乎消耗了我全部的热情,但我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高产,也并不急于追求太多所谓的结果。也许,写作本身对我的吸引力,更多在于那种冒险的过程。正如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所言:“没有任何事情能像文学创作中的某些时刻一样,让我感觉到如此幸福。”

坦率地说,写作给予我最重要的财富,远不是那些奖项,那些期刊上的目录,那些一本接着一本上架的作品集。这些年,我在不停地阅读、思考和书写的过程中,仿佛正一点点地啄破那个困囿身心的茧,逐渐看到从未知的地方朝我涌来的光亮。它在拓宽我、改变我、打破我那些旧的观念和思维,那些原有的对世界的认知,那些被设定的局限……或许相对于宽阔无比的世界,我仍旧蜷缩在某个小小的角落里,但文学所带来的力量,使我有足够的勇气伸展肢体,继续追逐那更加盛大的光芒。

事实上,我的写作路径也正经历着时空维度的不断打开。从《天空下的麦菜岭》到《陪审员手记》,再到今天捧出的《赣地风流》,正契合着从“我”到“我们”,从家族命运到家国命运,乃至人类命运的掘进过程。这其中,唯一不变的,是对文学性的追求。

作家无法选择时代,但作家有义务记录时代,成为时代的在场者和表达者。的确,在历史大事件的纪念节点,文学界往往会出现一拥而上的现象,太多的众口一词、众声喧哗,令人眼花缭乱。而我只想回归到文学的本质,书写所立身的这片厚土,以及跨越百年的时间中,曾经在这里生存过、抗争过、期盼过、热爱过的人们,还有那些不应被历史遗忘的血泪悲欢。它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应和与追随,而是生命经历的累积,心血感情的喷涌。

我不会忘记,在与唯一一个用小脚走完长征路的女红军杨厚珍的后人交谈时,内心的痛切与震撼。她在贵州一户农家的牛棚里产下儿子,她亲手将婴儿交由陌生人带走,她跨上马背焦急地追赶部队,她解开裤头看见身子里凝固的血块……我写下这些,并不为着夸大或拔高一段历史或一种信仰,而是为着铭记宏大背景下无数普通人的命运和追求。当一个原本柔弱的女子被时代的洪流漫卷,她的爱情与牺牲,她的前行和活着,便具备了某种值得祭奠的意义。

江西省社科院的评论家袁演在凌晨四点半开始了对散文集《赣地风流》的阅读,并第一时间发来微信留言:“看完《奔跑的小脚》,感动得哭了很久。可能是同为女性的身份,你作为写作者,我作为阅读者,都更多了一层感同身受……”

我又想起前几年,天津作家武歆来到瑞金,对我们讲述在博物馆偶然看到杨厚珍裹着小脚的照片时,心灵上经受的强烈震荡。他喝了一些糯米酒,在微醺中反复喃喃自语:“我泪流满面啊,泪流满面……”说着,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由此我想到,无论男性还是女性,触动我们的,还有特殊年代特殊群体所承受的身体和精神的极限考验。

我也不会忘记,在清明的雨声中,我和开国大校彭金高的嫡孙进行了整整一天的对话。那一天,习惯午睡的我并没有感到疲倦。在百度百科里,在史书上,留给彭金高的仅仅是一小段生平简介,而他九死一生的传奇,他在雪山草地、枪林弹雨中的艰难与幸运,恐惧和勇气,也许最终会成为永久的空白。他是英雄,同时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祖父……他的故事,他生命的诸多细节该如何被时间印刻,被后人回味?

是故,我希望我所塑造的形象,首先是个体的人,有生命的、有呼吸的人,而不是那种夸大失真的、单一扁平的英雄人物。我所呈现的,应该是文学的,人性的,能引发各个时代读者共鸣的故事和细节。如此,方能直抵人心,客观反思历史,映照社会生活,并释放启发当下的力量。

同样,那些属于我的生活,以及与我同时代人所亲历的命运哗然反转,它们都应该被烙印在历史的进程里。我正在听见、看见,触摸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我想要真实地记录万千面孔、万种情形、万类话语,并在其中寄托自己的创作理想和精神。

100年,在浩瀚的时空中显得如此短暂,而它留下的人类生存和追求史又如此丰富。广义而言,所有的记录都应该被赋予价值,而我在尽量找寻一种可能,即《赣地风流》是可以超越地域,超越民族和超越某种旋律的。我希望,近20万字的作品,能够用人文的力量,抵达人心相通的部分。也许这只是一种自夸抑或妄想,但至少表明了我对文学的一种立场。

在瑞金市红军巷90号,我有固定的一张书桌和一台电脑。这些年,除了吃饭、睡觉、出差,我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寄存在这里。一个人安静地待着,或者思考写什么、怎么写,或者心无旁骛地码字,或者打开文档进行校对和修改。我发现,当我真正沉醉于写作时,所有的喧哗都会在意识里退后,只留下与电脑和键盘相伴的美妙时光。感谢中国作协对这部作品的厚爱,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提供的出版平台,同时也感谢创作过程中所有给予我帮助和支持的人。

选择了文学,就不会停止探求。我愿意这样活着,写着,永不设定终点。

茶亭沉浮录

我知道我不能再用旧时的眼光来打量眼前的这座茶亭。

长亭、古道、芳草……那些诗意的惹人遐思的画面,已经全然与它无关了;茶水、长椅、歇脚的人……那些乡土得让人怀念的温情,也与它无关了。

或者应该说,它已经不是茶亭,充其量只能算是茶亭的遗址和废墟而已。它是颓败的,墙体只剩下残缺的三面,高度不足两米,像个迟暮的老人,向着大地矮下身去。屋顶更无从说起,一爿地豁然地向着天空敞开,任由阳光和雨露将地面上的草籽滋养成一团放肆纠缠的乱麻。倒塌下来的青砖和条石亦未能幸免,每一块都爬满了青苔与草藤。秋阳穿过残损的瓦片,穿过仅存的一道圆拱形门,照在凌乱倾斜的杉木柱头上。

此地名唤“枫垇里”,位于瑞金与长汀交界的山岭间。听说,它叫“上茶亭”,多么随遇而安的名字,只因其坐落于山顶,与山腰的茶亭对应,便随口叫了上茶亭。它大约建于明末年间,曾经连接着从江西通往福建的古驿道。可以想见,在安步当车的年月里,多少人曾以此为驿站,安顿周身的疲惫;多少人曾以此为地标,等待或迎接生命中的亲人。

在广袤的赣闽粤山区,驿站驿道,曾经遍布着这样的茶亭。它们供行走的路人遮风挡雨、歇脚休憩,故又称凉亭、风雨亭。茶亭密集处,几乎每隔几里路便可见一座。修建茶亭的人,可以是官府或乡绅出资,也可以由村民集资。讲究些的,用青砖条石砌就,雕梁画栋;粗糙点的,可以是土夯泥筑,茅草遮檐。但无论如何,总有几张以资将息的长凳,总有一个将风雨烈日挡在外头的屋顶,炎炎夏天也总有善心者烧好的茶水。过往行人多的地方,还长年有卖米酒的,卖小吃的人摆摊。那些跋山涉水挑担行走的人,那些贩货经商赶圩赴会的人,那些翻山越岭走亲访友的人,总能在茶亭里获得容留与安慰。试想,当一个人孤独无依地走在山路上,骄阳似火,唇舌焦渴,此时得遇茶亭,是怎样一件惊喜的事情?若遇倾盆大雨,奔进茶亭躲避一下,望着茶亭外密集的雨帘,又是怎样一种欣慰的情状?当然,若是囊中有几文小钱,于茶亭里沽一壶客家的米酒,那又更是一番酣畅了。

在我的家乡,茶亭二字还被广泛地运用于地名地标。譬如“新茶亭”“老茶亭”“茶亭下”“茶亭街”等。由此可见,茶亭是怎样深刻地锲进了寻常百姓的生活中。

其实,这些驿站的茶亭,与历史上那些用以观赏的亭子显然不在一个类别上。诸如沧浪亭、醉翁亭、爱晚亭等,那是风雅之人游山玩水、吟风弄月的去处,它们与穷苦百姓的生活不大沾边,只为点缀名山胜水、四时风景。它们的名字在文人的吟咏下披上了诗意的头巾,文化气息亦随着时日的增长愈沉淀愈浓厚。如欧阳修的一篇《醉翁亭记》,便让一座亭子名声大噪。而大余县的牡丹亭,则因了汤显祖的戏剧《牡丹亭记》名贯中外。如果说那些历史名亭是“阳春白雪”,那么这些安顿在赣闽粤山区的茶亭则是不折不扣的“下里巴人”了。

单看茶亭的名字就可发现端倪,如“普济亭”“施恩亭”“积德亭”,它们拙朴如斯,甚至不需要经过反复推敲,张口便是一个,无外乎儒家“仁义礼智信”的内涵与外延。的确,它们关乎着仁爱、善良,关乎着烙印在中华民族骨子里的宽厚与普济情怀。

一座平常而拙朴的茶亭,却成了父亲的救命恩人。20世纪80年代,父亲是一名乡村电影放映员。为了保证影片常新,他不得不每日翻越石罗岭,去到县城换片子。为了节省开支,父亲每次骑着自行车翻坡爬岭。忽一日,骑行至急弯陡坡处,他发现刹车片失灵了。这时候,人的重量加上片子的重量,形成强大的惯性,像一阵疯狂的龙卷风,裹挟着人和车向坡底俯冲而下。车子已经完全失去控制,随时有可能载着父亲撞车或者翻沉深渊。幸而此时陡坡边出现一座茶亭,父亲立即掉转车头,朝茶亭撞去。疯狂的旋风在一座茶亭面前静止下来,父亲伤痕累累,却终归没有生命危险。事后,父亲专门找到建茶亭的人,表示了郑重的谢意。我相信,从那以后,茶亭在父亲的生命中又多了一层别样的意义。

全家搬到市区生活后,父亲回老家还要乘车从那座茶亭边经过。茶亭旧了,裸露着土黄色的沙墙,灰扑扑的样子。需要它的人已经不多,它存在的意义或者只在于一种风尚的沿袭罢了。我猜想,当父亲看到那座茶亭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定会触动一些慨叹,并让他铭记一份福缘。后来,我发现茶亭文化的印痕果真是深深地烙在了父亲身上。他乐善好施,心怀悲悯,大半生都热衷于修桥补路、捐资赈济,为一筹莫展的村邻出谋划策。这些年,来自麦菜岭的乡亲进城办事,或外出打工,总喜欢在父亲的家里停下,吃顿便饭、住上一晚是常有的事。父亲从未嫌过麻烦,总是热情奉迎。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的家,于麦菜岭的乡亲,如何不是一座伫立在城里的茶亭?

少年时期,我从麦菜岭出发,去往外婆家,总要在石罗岭的茶亭里作短暂的停留,喝上一碗新鲜的凉茶水。我记得,山顶的那幢旧屋里,曾经住着我远房的姑婆。多年以前,她唯一的儿子去了台湾,从此她便守着老屋和茶亭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她每日挑来山泉水,烧开,放上一些晒干的鱼腥草,供过往路人饮用。这样的凉茶是不收钱的,路人想喝多少碗就喝多少碗。姑婆活到80多岁,算是高寿。人们都说,她一辈子施茶,是行善积德修来的寿年。她死后,就葬在屋旁的山上,依然日复一日地望着那座茶亭。

现在,石罗岭上最后一家人也搬进城了。而我们再也不用徒步穿越荒山野岭,再也不需要他们施舍的凉茶水了。茶亭离我们越来越远,那些用脚力丈量大地的日子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一条宽敞的公路环绕着石罗岭蜿蜒而下,一些中巴车、小轿车、摩托车终日在公路上盘旋往复,载着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的人,还有谁会停下脚步,在山顶的茶亭来一次悠闲的小憩呢?一箱一箱的饮料、矿泉水走进了千家万户,连最偏远闭塞的山里人家,也能拎着色彩鲜艳的橙汁或雪碧回家,还有谁需要去茶亭里喝上一碗好心人施予的水呢?

唯有被茶亭加持过的善念,还在人间一程一程地传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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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马燕   责任编辑:张宗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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