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12-14 16:21泉溪原名熊家荣,哈尼族,云南省普洱市墨江哈尼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诗刊社青春诗会第28届代表,两度进修于鲁迅文学院,曾获奖若干,现为普洱市作协副主席、普洱市文化精品工程扶持资金项目评审专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诗刊》《香港文学》《解放军文艺》等期刊。出版的作品有《边地时光》《诗经一样的云南》等。
一
我家在云南省普洱市思茅区六顺镇,近旁是普洱五湖国家湿地公园,由思茅河连接洗马湖、梅子湖、野鸭湖、信房湖和纳贺湖五湖组成。洗马湖畔,独独栽了一棵老白花树。花开时,我常常到那棵树下独坐。倏忽间,我好像就置身于家乡那一山一山莽莽苍苍的老白花花海之中。
六顺镇又名小芦山,我最喜欢后面这个名儿,亲切至极。
多年前的一幕,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当我们从距离小芦山45公里的思茅城,一点点向小芦山靠近时,心里完完全全没有想到,我与当地的老白花会有一场不期而遇的艳遇。
起初,我们几位在城里活得憋闷的人,只是抱着走出小城,到外面的山水间走走、散散心这样的由头出行。我们几位的身份是画画的、搞摄影的,甚至是寻宝盗墓之徒。大家都留了“很有艺术家派头”的发型,要么剃光头,要么长发披肩,要么蓄一脸的络腮胡。当我们顺着小芦山的山野,渐次走近老白花树林的时候,情形就变得扑朔迷离、如梦如幻了。大山当然是真实可感的,有形状、质地、温度,但你进入老白花树林后,仿佛进入了绚丽斑斓的童话世界。你会沿着一棵树一棵树地游走下去,沉迷其间,不能自拔。你甚至会感觉到,你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大山的真面目被隐藏起来了,只有脚下的道路、岩石、树干是真实可辨的。因为你的头顶全是目迷五色的天光和金色点点的花海,如果没有向导,你真的会迷失在小芦山的苍茫辽远之中。之后的若干年,再次踏入山野间,我都会想起那次在老白花林里的漫游,它给我的体验非常奇特,仿佛小芦山的大山有着超乎寻常的魔力,你从这棵树刚移步走向那棵树,那棵树就倏忽跑到你跟前,或者突然消失在你的身后,似乎在和你捉迷藏,其乐无穷,情趣悠然。一不小心,大自然生猛的力量就灌注到你的周身,让你通体透亮。
那次出行,我们每个人都收获满满。画画的朋友画了几大本速写册,各种奇形怪状的老白花都收入到了他的笔下;搞摄影的呢,也“糟蹋”了不少胶卷,满是造型迥异的奇葩老白花。而那位寻宝盗墓者,回城后竟也循规蹈矩地当好人了,不再干顺手牵羊之事,老老实实地开了个“老白花素斋馆”,当起了老板,生意做得很好。后来,我都能在我们各自的“作品”中,看出朝阳或夕晖一缕缕地披挂在山野上,白花花的世界在我们面前一一展开。
准确地说,小芦山的海拔比起墨江哈尼族自治县老家的哀牢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小芦山的山势走向有缓冲劲,虽然它们各自独立,但又没有故步自封、占山为王。这种和谐共处的气象,使得一山一坡的老白花林得以牵手相依,生生世世。我们村庄里的那些老白花,大多生长在河谷地带,而小芦山的老白花却往山上撒野地跑,那种任性、蛮劲、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脾性,在其他地界上难以寻到。
二
多年的客居生活,让我固执地认为,乡愁是一种味道、一种记忆。换言之,乡愁就在餐桌上、在你一生中,能把餐桌上吃过的一道道别样的菜回忆起来,你的生命回廊里便植入了悠长的味觉记忆。
放眼中国各地,小到一个乡镇,哪怕它名不见经传,也会深藏不为人知的民谚俗语。在小芦山,就流传着一句民谣:“春吃一顿老白花,一年四季药不抓。”别的先不说,单说这一句“春吃一顿老白花”吧!在我老家,一到春天的三四月间,一棵棵老白花树一个劲地你追我赶地盛开着,完完全全开成了一个赛花会。它们一边开放一边落英缤纷,既要赛赛枝头上绽放的花朵,也要数数树脚下堆积的落花,那种花瓣雨似的狂欢劲和蛮拼劲,让人看了既羡慕又烦闷!怅然地想,我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大活人,就不能像老白花树一样,在自己的“枝头上任意开出一朵小花吗?”
明眼人都能识辨出来,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同样也没有两朵相同的花,它们在比花形、赛花色、拼花味,花中的乾坤世界,尽现世人眼前。乡下人常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见分晓。更直接地说,只要把老白花一股脑儿地倒进锅里,任你蒸煮爆炒,任你碎尸万段,它们都毫无惧色、在所不惜。
在树上能给人赏花养眼,到宴席上能给人品尝果腹,这便是老白花的从容与豁达。如此一比,就比出了身段、气度与操守!你总不会把牡丹芙蓉爆炒或者凉拌了吃吧?真真正正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还是那些来自山野里的老白花,无论是我故乡的老白花还是小芦山上的老白花。
多年前的那次出游,让我吃出了浓浓的乡愁。
我们三人吃住都在一位学生家,她叫曼娜。那些天,我们早早地出门,这位学生当向导,她熟悉小芦山的山形地貌,哪儿有深坑低坎,哪儿有高崖深箐,她都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她身上铆足了一股子生猛劲,承袭了小芦山的地气和神韵。她高中补习那一年我愣是没看出来,后来高考失利,又赶巧周边的六顺水泥厂招工,她就进厂当了工人,成为一名勤勤恳恳的优秀青工。
有其女必有其母,我就不得不说说她的母亲了。这位四十岁上下的山村妇女,留给我的印象很特别。我们每天在她家吃饭,老白花菜总是少不了的,只是色香味变着花样地做,不会让你吃腻。她要么老白花爆炒腌肉,要么老白花与干蚕豆炖腊肉,或者干脆凉拌了韭菜、蕨菜、象耳朵叶等来吃,配料都是她自制的,腌菜咸酱,样样地道。我们一边吃一边拉家常,其乐融融。
有我们三人在她家吃饭,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像一串一串的炮仗在乡村的庭院里炸响,间或伴着她朗朗的笑声,圆圆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她微胖,但胖得恰到好处。
顿顿吃着老白花,让我想家了。那时,母亲尚在人世,每次吃老白花,她总是感伤地絮叨,三月三白花开,想家的人儿就回家。如今想想也是,三四月里,清明将至,该回家扫墓祭奠了。我那时年少,尚不知愁滋味。如今母亲不在了,乡愁只是一种味道,留在味觉里,故乡永远在远方。
后来我又想,那位寻宝盗墓之人,为何开起了饭馆,或许是从曼娜母亲做老白花菜的精湛手艺中得到了什么启示。生活中,深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智慧。如今,我才猛然醒悟。
三
老白花不只是一道菜、一段乡愁、更是一味中药。
是的,老白花是上了药典的,可以治病救人。虽然我孤陋寡闻,知之甚少,但至少可以大胆揣测出,孙思邈和李时珍是知道老白花的。但凡大地上长出来的一草一木,都是医家药箱药柜里的常客,我不知道两位高人在药理上是如何给老白花的功效下定义的,但我在《云南思茅中草药选》上看到的是:“消炎解毒。治肝炎,肺炎,气管、支气管炎,肺热咳嗽。”言简意赅!
要说老白花药用的神奇之处,记忆中的这件小事很有说服力。许多年前有个远亲小侄,来家里小住了半月,来时是“喀喀喀”地咳着嗽走进家门,回时却止了咳嗽,面带笑容地回家了。母亲就是用老白花食疗的办法给他治好的,那位小侄一直念念不忘,甚是感激母亲。
小侄母亲说,这孩子三天两头闹病。母亲说:“那你多留心点,我们吃的山毛野菜也是药,老白花的药用功效有很多,可用来调理调理。”
后来小侄只要稍有病症迹象,总是缠着他的母亲到我家小住几日,一是来看病问诊,二是来走动走动。母亲和他妈妈相处得十分融洽,有个家长里短的磕绊事,想不通了,他们就找上门来。疙瘩解了,母子俩就欢喜地回家了,那是一种很让人受用的和乐家庭情形。其实我也知道,小侄也知道,乡愁像一味药,药到病除,十分灵验。
我忍不住想到了那次去小芦山,顿顿吃着鲜美的老白花菜。准确地说,多年前的我们三人,实实在在算起来,都是病入膏肓之人,尤其是我和那位游手好闲者,他整日想入非非,一门心思想着金银珠宝、古董赏玩。他说他喜欢收藏,认识了不少大佬级别的古董商,其实都是些天南地北走动的江湖之人。我心里是不屑与他为伍的,但喜欢听他神侃。而我呢,也病得不轻,整天在诗歌孤岛里徘徊,却不得门道。最关键的是:我不断失业,不断地找工作,年岁已攀升至二十八了,还居无定所,这是病根所在。搞摄影的老何还算病得轻,有好端端的兽医工作不干,辞了,背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械到处乱串。让人欣慰的是,他懂得欣赏美,发现美,他把美展示给更多人。就说小芦山的老白花吧,他拍的片子,都卖到了港澳台,卖到了国外,我俩只有服服帖帖的份。
从小芦山回来后,我们三人就很少来往。见面的时候,我们的病都好了。
四
我常常这样理解中国的乡土,中国人是很看重县城情结的,而非都市。即便身在都市,他们的根还在乡土,还在县城,都是从县城移居进去的,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套路。我和小芦山人在一起的时候,谈兴空前高涨。我们懂得把自己的身份、姿态、妄念放下。这样,不论我们是在宴席上,还是在茶桌旁,手脚都找到了置放处,自然得体,整个人就通泰。
当然,我也格外地留意大家的话题焦点。大家会不经意地谈起老白花是如何漫山遍野地开疯了,慕名造访者众,应接不暇,云云。尤其是近年来,外界都把目光聚焦到了老白花身上,与老白花热络了起来、亲近了起来,这是我喜欢看到的。但我不会搬出导游小姐那套虚张声势的说辞,更不会搬出旅游手册上的那副广告面孔。
与小芦山人交流是非常有情趣的。你若对他的话题置若罔闻、装聋作哑,他也许会突然转换话题——两眼放光,表情庄重,和你较起真来,一本正经地警告说——你可别小瞧了我们小芦山,虽然叫的是小芦山,其实不小,版图和格局都是县处级呢!一个县的疆域与人口,在中国人心目中,分量能小吗?
我得心悦诚服地认这个理。小芦山的区域概况,志书上是这么说的:“东接南屏,西与思茅港镇、龙潭乡毗邻,南连景洪市景纳乡,北靠云仙乡。”这几句话,平淡无奇,语不惊人,顶多让你知道,志书介绍了四个地理方位。而我是能看出门道的,六顺镇为何又叫“小芦山”?介绍上说“北靠”云仙乡,云仙又名大芦山,而“北靠”和“背靠”几近谐音,既然能背靠你大芦山,六顺镇自然就成小兄弟了,叫小芦山也就名正言顺,一点都不奇怪。
这种交流总是险象环生,妙不可言。他们的话题总是扑朔迷离,让你拿捏不准。比如他们会突兀地问,你见过土匪、惯匪吗?你和土匪惯匪一起生活过吧?他们甚至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匪首某某、惯匪某某,就是酒桌上某某的祖祖、爷爷辈,让你哭笑不得,快意欢畅,宴席上立马弥漫起匪气霸气。我已到了可以抱着半部史书志书读上大半天的年龄。所谓小芦山的这些土匪惯匪,我是有所耳闻的,且在史书上确凿地读到过:“小芦山,属云南著名革命老区,是平定思六叛乱的主战场,镇政府驻地官房村为原六顺县政府旧址,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在我看来,真正的“源远流长”者,是后面史册记录中的几个依据和出处:“南宋时属威远睑领罗陀部,元属元江路,明属车里宣慰司勐拉地,清雍正七年(即1729年)属普洱府,雍正十三年(1735年)属思茅厅六顺土司地……”
在小芦山,为何能产生如此浓郁的交流气场?是他们接地气的方言土语。按说,我墨江老家与小芦山相距较远,但我们能在言谈中触摸到彼此语言的肌肤与温度。那些水灵灵湿漉漉呼之欲出的方言遍地都是,如漫山遍野哗啦啦盛开的老白花。我们常常在微醺中,让一个个土得掉渣的词儿从嘴里蹦出来:黑不溜秋、黑漆麻乌、麻古拉撒、绿荫杠瞎……
小芦山人是懂得在语言中还乡的,在语言中还乡的人是心有故乡的人,是有福之人。
方言里也藏着乡愁。我常常把它理解为乡土中国里的“原乡诉求”,信不信由你。
五
大自然的造化力高深莫测,使不同地域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雪山皑皑,空寂无边,常常让人想起举头三尺的神明;沙漠汤汤,时日黄黄,常常令人胸中要生出绿洲。而小芦山的大山呢,深藏在边地悠远的灌木丛林里,一切都与高声、自大、雄霸、傲视等词汇无关。小芦山是需要深藏涵养的,是小众,是边缘,是孤独,是布衣,不敢与黄山泰山相比攀、争高下,这些皆是山脉之间的秉性使然。
更多的小芦山人,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老白花深处的苍茫大山,他们为自己的命运预设了多种可能。也如同这个以彝族、哈尼族等多个少数民族为主体的人居环境一样,他们和谐相处、求同存异,该种茶就种茶,该养蚕就养蚕,该煮咖啡就煮咖啡,把一片土地梳理得井然有序、鸡犬相闻、炊烟袅袅。这样一种和谐共生、互通有无的乡土气象,让天地大美自然呈现——你无须攀扯得太远,看看思茅各乡镇过节的礼俗,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貌。在中国,所有大大小小的节气,都是对某种乡愁的最好诠释。譬如大芦山为一把青菜过节,小芦山为一朵老白花过节,他们都殊途同归地在时间里留下了美好记忆。
多年后,有人要我描述小芦山,我还是那句话——白花深处是乡愁!只要老白花一开,大山和人间烟火都被老白花覆盖了!
也是在多年后,我那位叫曼娜的学生,她进城时,总会把从一山一山的老白花林里采摘来的、风干处理后的老白花菜,一坨一坨地装袋送给我。她会教我如何做一道道鲜美的老白花菜招待亲朋好友,她倒成了我生活的导师。
也如同我记住了母亲的那一句话——三月三,白花开,想家的人儿就回家!
(作者 泉 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