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 （长篇小说节选）

鹿呦鸣到牛官庄来了。

她来探望被人打伤的刘秀娥。刘秀娥被打伤的缘由，是因为一窝葫芦猪娃。

那天中午，刘秀娥正在自家房屋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喂猪。家里的一头母猪前段时间刚下了一窝崽，一家人都把它们当宝贝疙瘩呢。这也难怪，儿子成昌鑫考上大学了，他今后的学杂费、生活费还得靠家里养的这些猪呢。

刘秀娥在猪食里搅拌上米糠和包谷面，母猪扇动着两只大耳朵，吃得很惬意。猪娃们呢，一个个胖嘟嘟、圆滚滚的，有的叼着母猪的奶头在吸奶，有的在啃路边的青草，有的脑袋凑在一起相互顶架玩儿，还有两头好奇地盯着空中的一只花蝴蝶，似乎也想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总之，小家伙们各得其所，一个个哼哼唧唧的，全然没注意到危险正在逼近。

这时，成昌鑫的一个叫栓柱的堂叔吆喝着几头牛走了过来。让人想不到的是，他明明看见成昌鑫家的母猪带着一窝猪娃在前面的路上，非但不小心避让，反而猛地抽了牛群几鞭子，牛群疼痛不过，大踏步地跑了过来，猪娃们吓得四处乱窜，有一只差点丧命在牛蹄下！

刘秀娥气不过，谴责了栓柱几句，栓柱竟挥起碗口大的拳头，对刘秀娥大打出手，其中一拳打在她的眼眶上，眼眶立即乌青泛紫，眼睛里流出血来。

当时成昌鑫去县城了，成福兑上山打柴去了，家里除了刘秀娥并无一人，因而也就没人来及时救援。栓柱打完后，还猖狂地说：“我知道你儿子考上北斗大学了，但毕业回来大不了就是当个教书匠，有啥了不起的！”说完扬长而去。

成昌鑫已收到北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马上就要去报到了，鹿呦鸣陪他在县城里转悠，准备给他买一套像样的衣服。这时，一个来城里的村里人急赤白脸地对他说：“你妈妈被人打了，你还有闲心在城里乱逛！”成昌鑫问了大致情况后，立即心急火燎地往家赶。鹿呦鸣非要陪着他一起回去不可。

到了家里，只见刘秀娥躺在床上正痛苦地呻吟着，浮肿的脸变得青紫，从眼睛里流出来的血涂满了半边脸，受伤的那只眼睛已经无法睁开了。

成昌鑫决定用家里的马车送母亲进县城看伤。他先在车上垫了些稻草，然后在稻草上铺了一床被子，把母亲扶了躺在被子上，又在她的身上盖了一床毛毯。他看了看显得有些肮脏的马车，又看了看鹿呦鸣一身簇新得体的衣服，说：“你干脆骑自行车先走吧，我赶着马车跟在后面……”

“别呀！我就跟你一起坐马车送大妈上医院，路上有啥情况也好照应。”鹿呦鸣一边说一边跳上了车。这是一辆小胶轮车，拉车的是一匹瘦小温驯的骒马。因为经常往地里送粪肥，成昌鑫看到胶轮车上还沾着不少猪屎牛粪呢，但鹿呦鸣不嫌弃，径直坐在了车上。

他不由得心里一热，想，真是个好女孩。

到达县医院时，已是薄暮时分。给刘秀娥挂了急诊号后，鹿呦鸣就回家取生活用品去了。大部分医生都下班了，仅有的几个值班医生懒懒散散的，一位医生草草地给刘秀娥看了一下，开了张处方，便让成昌鑫去交费。交完费领到药后，护士便叫等着。他们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耐心地等候着。

好半晌过去了，依然没人来给刘秀娥打针用药。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成昌鑫去催了好几次，但答复都是等着，一位护士还不耐烦地说：“矫情个啥，我们又不是光为你们一家人服务！”

正在这时，鹿呦鸣带着鹿老师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胖胖的中年人。鹿老师介绍，此人是县里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原来鹿老师今晚在家里宴请副县长，听鹿呦鸣回去把情况一说，鹿老师便要来探望，副县长也跟着来了。

“病人伤得这么重，你们动作应该快一点呀！”副县长把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方步，突然停下来，用手指了一下成昌鑫，对医生们说：“你们知道他是谁？他是今年我县的高考文科状元，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呀！‘状元郎’的妈妈来看病，你们可不能怠慢哟！”

像火烙了屁股似的，医生们立即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马上给刘秀娥安排了病房，并把大瓶小瓶的针水拿了进来，很快便给她打起了吊瓶。一位看似医院领导的人，一边满脸堆笑地过来跟副县长握手打招呼，一边向医生们交代了刘秀娥明天该做的各种检查。

看着前倨后恭的医生们，成昌鑫的心里生发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神奇的魔力，不由得多打量了副县长几眼……

成昌鑫终于站在了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台阶前。

那高高的台阶，是由青石条做成的，一级一级地向上延伸，青森森、亮铮铮、高遥遥的，带着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台阶的尽头，是蔚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悠悠的白云。台阶的两旁，是花圃，栽满了各色花木，翠色逼人。

“北斗大学，我来了！台阶，我来了！”成昌鑫在心里喊出这一声，不觉已是热泪潸然。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往事潮水般地涌来。他强迫自己打断思绪，把肩上沉重的包裹更紧地朝身上拢了拢，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喇叭，你咋走那么快？像跑一样！等我一下嘛！”跟在后面的鹿呦鸣娇声说道。

正要奋力攀登台阶的成昌鑫停住了脚步，扭头向鹿呦鸣看去。鹿呦鸣手里提着一个手提袋，袋里装着她和爸妈给成昌鑫准备的生活用品和一些零食。也许是袋子过于沉重，她不停地把袋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脸颊通红，额头上还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成昌鑫要把袋子从鹿呦鸣手里接过去，鹿呦鸣急忙护住袋子，她看了一眼成昌鑫背上的大包裹，心疼地说：“你背着的东西已经够重了，现在又要爬台阶，再不能增加你的负担啦！放心，我能行的！”

明明手里的东西已不堪重负，但为了减轻别人的负担，偏偏还要做出一副能行的架势，这样的女孩，真是百里挑一！成昌鑫心里一热，对鹿呦鸣说：“你忘了我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干体力活了，上树、爬山如走平地呢。”

“那也不行！我不能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无用的人，啥忙也帮不了你！——今后，我得多多地替你分忧呀！”鹿呦鸣笑嘻嘻地说。话刚说完，她猛地意识到这话说得太直白，不由得脸上又是一红。好在她的脸原本就累得通红，别人倒也看不出什么。

成昌鑫收到北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整个牛官庄都沸腾了。这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全国重点大学的学生！那一段时间，成昌鑫外出时，庄里人看他的目光充满了仰慕，连他外出打猪草时，都有一帮半大孩子跟在身后一个劲地喊：“大学生！大学生！”

弄得成昌鑫很不好意思，但心里挺受用。

因为成福兑要在医院照料住院的妻子走不开，鹿老师决定开学时亲自送成昌鑫到北斗大学报到，但他临时被学校派了紧急公干，鹿呦鸣便自告奋勇地送成昌鑫来学校。

成昌鑫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地向台阶迈去。“1、2、3……”他每踏上一级台阶，都要在心里数着数。由于年代久远，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台阶变得锃光瓦亮；有的台阶还有了一些破损，缺棱少角的。

当数到“198”的时候，成昌鑫已经站在了最高一级台阶上。他明白了，久负盛名的北斗大学的台阶，一共是198级。从小在农村长大，他已习惯了爬坡过坎，但一口气攀登了这么多级台阶，还是感到有一些累，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站在台阶顶端，成昌鑫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北斗大学建在一个山坡上，一进校门就要攀登这高高的台阶。站在台阶尽头，他感到那些从校门里进来的人显得那样渺小。他们进来后，都得弯腰屈背攀爬台阶。成昌鑫觉得这其中充满了人生的隐喻。

在这里，我将实现我的另一个梦想——当作家，有广泛影响的作家！成昌鑫在心里暗暗为自己鼓劲。

鹿呦鸣终于登上了这198级台阶，她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成昌鑫有些心疼地对她说：“你呀，何苦如此！把手里提着的东西给我，你就不会这样累啦！”“你背着的东西已经够重了，我哪还忍心给你增添负担呀！”她情真意切地说。

成昌鑫说：“你累了，在这儿歇息一会儿吧。”

鹿呦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欣赏着校园里的美景，不由大发感慨：“北斗大学也真有意思，一进校门就让人爬这么悬这么高的台阶！——但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通过奋斗才能获取！”她一双秀美的丹凤眼熠熠生辉地盯着成昌鑫问，“你说对吗？”

成昌鑫深深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看来，这一趟你没白来，在北斗大学你悟出了不少道理。”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当再要往前走时，鹿呦鸣希望和成昌鑫肩并肩往前走，但她的脚突然被崴了一下，人猛地跌坐在台阶上。还是在成昌鑫的帮助下，她才勉强站了起来，艰难地一瘸一拐往前走。

成昌鑫后来不止一次地想，鹿呦鸣在台阶上的这一摔，其实也充满了人生的某种隐喻。

作者 张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