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马菜不是菜

苦马菜妈妈替孩子们整理好它们的降落伞之后，微笑着看着它们，这些饱满成熟的花籽就要飞翔了，带着它们的使命，带着它们不同的宿命，飞向未知的未来。它们在等风，只有风才能把它们带上天空，然后落下，再一头扎进土地的怀抱，生根、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让苦马菜家族不断繁衍，生生不息。

风扯着云彩在天边游走，苦马菜的花籽们抱成一团，准备开始它们的旅行。风一来，就可以打开各自的降落伞，然后随风飘向远方，这是它们一生的使命，每一颗花籽都背负着繁衍的使命，要把苦马菜开满新的山坡。一双脏兮兮的白球鞋来到了这棵苦马菜的跟前，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哎呀，快来看，这里有棵蒲公英。”话音还没落，一只小手就伸了过来，枝头的花籽们紧张得抱作一团。小手摘下了花朵儿，肉嘟嘟的小嘴巴，“呼”一下吹出了一股风，枝头的花籽们有的急急忙忙打开降落伞，有的跌跌撞撞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这股“风”吹了出去，那颗最小最小的花籽也随风飞上了天，但是，要命的是，它的降落伞卡住了，打不开。小小的花籽在天空中随风翻着跟头，脸都吓白了，风带着它，忽上忽下，一下子把它抛得高高的，一下子又把它狠狠地往下摔，就在它要落地的时候，又一把揪住它的小辫子拎上天。一只大鸟从小花籽身边飞过，小花籽想搭乘一段，心想总比被风拉扯得七荤八素要好些吧。小花籽鼓足勇气，使劲一跳，抓住了大鸟翅膀上的一根羽毛，但是，很不幸，羽毛太滑了，小花籽一点一点地顺着羽毛往下滑，最后，在羽毛的尖上挂了不到一分钟，就从空中跌落，再次被风卷入天空。小小的花籽就这样“上天入地”，几番折腾之后，在一次快要落地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一只脏兮兮的球鞋的鞋带，这才算是结束了它的空中航行。它抱着鞋带，跟着鞋子走啊走，它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只知道离妈妈越来越远了。

球鞋带着它进了一道门，一只虎斑猫冲了出来，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它，小花籽吓得赶紧躲在鞋带后面，不知道这个有着琥珀色眼珠的猫会对它怎样。球鞋被踢到了鞋柜边，一只翻过来倒扣在地上，一只翻了几个跟斗停在了门后面，小花籽跟着鞋子翻了几个跟斗后便晕头转向了。它眼里走进了一只猫，哦，不，准确地说，那只猫是四脚朝天地倒着过来的。猫的琥珀色的眼珠子圆溜溜的，像玻璃珠一样，猫的两个鼻孔朝着天“呼呼呼”地吹出热气。小花籽紧张得全身发抖，猫的两个冲天的鼻孔下还有一对白森森的尖牙闪着寒光，小花籽害怕得张开了它的茸毛毛，这只猫会不会一口把它吞下去呢？

猫的两个鼻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啦，小花籽看清了猫的鼻翼一张一收的，张开的时候是两个黑咕隆咚深不见底的窟窿，收的时候是粉红色的两片花瓣儿，中间只有一条细缝。小花籽害怕被吸进黑窟窿里面，当猫把两片花瓣儿似的鼻子凑上来嗅的时候，它赶紧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上的茸毛毛触碰到了猫鼻子，猫咪“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一股巨大的热气直接吹得小花籽就要飘起来，小花籽一个激灵，赶紧双手抱住了鞋带，这才没飞上天。“猫咪，快走开，别弄我的鞋子。”接着，原本东一只西一只的球鞋被放进了鞋柜里，四周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小花籽在黑暗中等待了很久，也忐忑了许久，直到累了才沉沉睡去。

小花籽还在睡眼蒙胧中，就被球鞋带着走了。球鞋穿过一段光滑的小区道，上了一辆公交车，小花籽好奇地从鞋带上探出脑袋，看见左边、右边、前边、后边都是各种各样的鞋子，有白球鞋，很干净的那种；还有亮铮铮的黑皮鞋；红色的高跟鞋很好看，小花籽很想上去踩踩看；有软软的黑布鞋，黑布鞋的柔软让小花籽很是欢喜，这样的柔软，踩在它们苦马菜的身上它们也不会疼。随后，它的目光落在了一双马丁靴上，深咖色的马丁靴的鞋底坚硬，被这样的靴子踩住，苦马菜家族们不是死就是受重伤。小花籽害怕起来，躲在鞋带后面，紧紧地抱住鞋带，生怕一失手，就葬身在马丁靴的鞋底下。

球鞋下了公交车，飞奔进了学校，小花籽也跟着球鞋爬上了二楼，进了教室，来到二组五排的一个座位下。球鞋的旁边，是一双很干净的白帆布鞋，鞋帮上开着一朵黄色的小雏菊。啊，多么亲切啊，小花籽看着黄色的小雏菊，虽然这小雏菊不是它们一个家族的，但是也算是远亲吧。帆布鞋上的肥皂味很好闻，不像自己抱着的脏兮兮的球鞋有股臭味。小花籽想够着跳到帆布鞋上，但是，缺少一个机会，没有风，怎么办呢？

下课铃“丁零零”几声后，还没想出办法的小花籽就被球鞋带着跑出了教室，跑到了操场上。操场的一头，一墙之隔停着个“大家伙”，一根管道插在“大家伙”不停转动的椭圆形的肚子里，一群人把管道里吐出来的石头水泥砂浆装上小推车，再一车一车地顺着操场的墙边倒下去，泥土被压在了水泥石头下，不一会儿就凝固了，紧挨着的围墙光滑漂亮，有一人多高。看来，用不了多久，这块地方就会被浇灌好，一尘不染。

球鞋带着一个足球在草地上飞跑，绿色的草地让小花籽心情愉悦起来，小花籽抱着鞋带追着足球跑过来跑过去，它听到人类的欢笑声，也跟着高兴起来。每颗花籽的命运都不尽相同，有的会跟着风飘进一片肥沃的土地，在这样的土地上发芽，开出最大最漂亮的花来；有的会被风吹进石头缝里，无法落地生根，只能被毒辣的太阳晒干水分死去；有的会落进河里，顺水漂流，被鱼或者水里的其他动物吞下肚子里，成为粪便；还有的会被鸟衔去筑巢，永远生不了根。小花籽想到自己能落在这样的草地上，真是太幸运了，它要长出最壮的枝叶，开出最大的花盘，然后让它的花籽们再撑开降落伞，让苦马菜家族繁荣昌盛。啊，多么美好啊，小花籽想到这里就激动起来，准备撒手投进土地的怀抱。突然间，球鞋带着它飞跑起来，追逐着那只圆滚滚的皮球，那皮球飞到了操场那头，翻过了墙头，落在水泥砂浆里，球鞋没有刹住车，也跟着从一个缺口处追出来一脚踩进了水泥砂浆里，水泥混着砂灰浆立刻掩埋了球鞋。小花籽来不及思考，就被水泥糊住了，当球鞋从水泥砂浆里拔出来的时候，小花籽却被留了下来——水泥封住了它。

无边无际的黑暗压了下来，小花籽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身边的水泥浆停止了流动，小花籽被倒悬着挂在一摊水泥浆中央，渐渐干结的水泥压在它的胸膛，它觉得自己的胸膛就要炸开了，死亡的利剑悬在头上，每一秒钟都有可能落下来。小花籽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它感觉到头被挤扁了，水泥像是伸出了两只大黑手，掐住了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小草、树叶、昆虫……小花籽看到一只蚂蚁在黑手下挣扎，没几分钟，蚂蚁就不动了，两只触角被困在水泥中，再也无法仰起头。水分一分钟一分钟地在减少，每减去一丝水分，小花籽的胸膛就要激烈地疼痛一次，它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最终，自己会被水泥封成琥珀，永远地处在黑暗中。当然，还没有琥珀好看，琥珀是透明的，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而自己是被水泥封住，永远都不会有谁看得见。

轰隆隆的雷声，穿过水泥封印，让小花籽重新燃起了一分希望，是要下雨了吗？闷雷像把大锤子，锤得刚刚浇筑的水泥地“砰砰”响，没过几分钟，噼里啪啦一阵大雨浇了下来，各种各样的鞋子一阵乱跑之后，一个抱怨声响起：“唉，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把水泥都冲跑了。”

半干的水泥地被大雨一浇，表面上光滑的一层已经变得坑坑洼洼了，水流带走了一部分还没干透的水泥浆。小花籽被紧箍住的身体，有了一点点的松动，它赶紧随着雨水，扭动自己的身体，想要挣脱出来，然而，它失败了，雨停了。

第二天的早上，太阳出来了，隔壁学校的铃声清脆响亮。读书声、欢笑声时不时地传来，小花籽还是头朝下不着地的被水泥封住半个身子。经过了一夜的绝望之后，它欣喜地发现，从水泥中透出一条细细的缝隙。这条小小的缝隙，带来了空气和微弱的风，这燃起它求生的欲望，它使劲地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只有活下来，才有希望。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小花籽的身体也在一天一天地干瘪，没有水喝，没有阳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小花籽就要干死了，它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不知道它们此刻能在哪里生根发芽，它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倒霉而被水泥封住呢。

黑暗再次降临，对于小花籽来说，这黑暗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反正除了有几个时辰会从缝隙里透出几束跟绣花针似的光线之外就是被黑暗笼罩的。小花籽恍恍惚惚中看到了妈妈和姐妹们在绿草盈盈的山岗上欢笑啊，飞翔啊，那是多么美好和快乐。天上的云朵儿经常堆在树梢和它们玩游戏，一会儿变成一群羊在天上跑啊跑，跑着跑着又变成一只大老虎，一口把苦马菜们都吞掉；一会儿又揪着它们的小辫儿摇啊摇，像个淘气的小姑娘。小花籽已经气若游丝了，再没有水，小花籽将干脆成一粒草灰，成为尘埃。

天空里，一道闪电划破黑夜，雷声都还没来得及穿入缝隙，一阵雨撵着闪电的脚后跟就来了，开始像是谁在撒豆子“噼里啪啦”，后来变成了倒豆子的“稀里哗啦”，干渴的土地都张开了嘴巴“咕嘟咕嘟”尽情地喝水，喝得鼓鼓囊囊的。小花籽眼睁睁地看着水从缝隙里漏进来到流进来，最后成了灌进来。水位升了起来，早就渴坏了的小花籽张开嘴巴“咕嘟咕嘟”喝了个够，直到本来干瘪的身体涨成一个小圆球。一个响雷在头顶上炸开，喝饱了水的小花籽突然感到一震，它一下子掉进了土壤里，封住它的水泥浆在雨水的浸泡下松动瓦解了，它终于回到了土地妈妈的怀抱。

扎进土壤的小花籽吐出了第一个小小的嫩芽，那是多么柔嫩的芽苞啊，它们柔弱得像婴儿一般，它们伸出手臂，向着唯一的一条缝隙使劲地往上爬啊爬。终于有一天，它们爬出了黑暗，当第一缕太阳照到它们身上的时候，已经成为一棵苦马菜的小花籽哭了。它看到远处的一块草地，看到了围墙，听到了读书声，一只小蚂蚁经过，看着瘦弱的小苦马菜，愉快地打了个招呼：“嘿，伙计，你好啊。”然后急急忙忙地赶路去了。小苦马菜伸出瘦弱的手臂，向小蚂蚁挥舞着手，回到地面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小苦马菜扭着脖子东瞧瞧西望望，忽然，它感到头顶有一团黑影压了过来，小苦马菜来不及尖叫，来不及缩起脖子，来不及藏起手臂，一只硕大的鞋踏了下来，“咔嚓”，小苦马菜被生生折断了。

水泥地边，倒着小苦马菜的几个叶片，叶片下面，有一只小蚂蚁也倒下来了。蚂蚁细细的腰部像是要断了，胸腔有一半明显地塌陷下去，一只路过的蚂蚁停了下来，惊慌地伸出触角在倒下的蚂蚁身上触探一番之后，迅速离开。不过几分钟时间，那只报信的蚂蚁叫来了一群蚂蚁，蚂蚁们轮流上去给那只受伤的蚂蚁按压胸腔，一拨接一拨地忙碌着。小苦马菜看着蚂蚁们忙得满头大汗，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叫住了一只蚂蚁，告诉它，把自己的叶片咀嚼后，再把汁水涂在受伤的地方，可以救回受伤的同伴。蚂蚁叼着小苦马菜赐予的叶片，感谢了它的慷慨。

一只鞋怎么能摧折小苦马菜呢？它从断了的残枝处顽强地长出新的枝叶，没几天工夫，小苦马菜就从缝隙口再次探出头，它贪婪地享受阳光雨露，把自己的枝叶向上生长再生长，然后高高地拔节了。

春天是个淘气的小姑娘，四处去溜达，她跑到柳爷爷跟前，揪着柳爷爷的胡须摇啊摇，把柳爷爷给摇醒了。然后她又跑到樱花树下，给樱花妈妈的胳肢窝挠痒痒，樱花妈妈抖着肩膀笑啊笑，花瓣儿就从树上扑通扑通跳下来喊着：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远处山坡上的苦马菜听到后，也赶紧开出黄灿灿的小花朵，一旁的蒲公英不甘示弱，也赶紧捧出自己的大花盘。整个山林，都苏醒了。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吵闹，动物们也在一声惊雷之后，从冬眠中打着哈欠醒过来了，地下的小虫子们也蠢蠢欲动。春天，来了。

小苦马菜也从水泥缝隙里开出第一朵小花，虽然瘦弱，但是，花，终归开了。

一群孩子们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地过来，一个女孩惊叫：“快看，这里有朵蒲公英。”老师过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小苦马菜，摇摇头，有些热泪盈眶地对孩子们说：“这是生命的奇迹啊，水泥地里它都能顽强地开出花来，感动啊。同学们，这不是蒲公英，这是一株苦马菜。”一个清甜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师，苦马菜是菜吗？”“苦马菜不是菜，是一味药，它叫花叶滇苦菜，对了，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续断菊。”“那么可以吃吗？”“当然可以，它能帮助我们人类消炎止痛呢。”“啊”“哇”“真好啊”，在孩子们的惊叹声中，小苦马菜害羞地低下了头。

小苦马菜长成了大苦马菜，成为了妈妈，它努力地扎根下去，汲取水分和养分，然后在枝头上端出花盘，让它的孩子们沐浴阳光雨露，然后成长。做好准备，等风一来，已经长大了的花籽们，打开它们的降落伞，随着风儿飞啊飞，跟着风儿去流浪，然后落地、生根、发芽，再生长，开花、结果，再次跟着风儿飞上天，如此循环，生生不息。

这就是生命的奇迹。

作者 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