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云岭先锋
2021-09-30 23:24“多样地球 多彩云南”融合报道之⑫
△红河元阳哈尼梯田
1300年前,哈尼族人几经迁徙,来到云南的哀牢山上,靠着一锄一犁一耙,历经千年,终于将海拔高差达近2800米的莽莽大山凿成浩瀚梯田,用勤劳和智慧创造了一部非文字的巨型史书。
2013年,红河哈尼梯田入选世界遗产名录,哈尼梯田生态奇观开始为更多人所熟知,云南的生物多样性也在“森林-村寨-梯田-水系”四素同构的自然生态系统中得到最好展示。
在进入今天的主题之前,先了解一下何为“四素同构”。
四素同构:
山顶的森林涵养水源,汇成溪流、泉水,流入水沟,为山腰的村寨提供生活用水,又为村寨下方的梯田灌溉提供水源。低海拔“干热河谷区”因高温使河水常年蒸发,巨量的水蒸气随着热气团层层上升将水分搬运回森林,再形成雨水降落,水顺着梯田层层下注,被水土涵养,再注入河流,形成了周而复始、循环无尽的生态系统。
△四素同构,一览无余
多依树村委会普高老寨村民小组组长卢正荣每天都要下田,伺候他那9分梯田的红米水稻。尽管面积不大,每年的收成也不高,但这9分梯田却是他作为土生土长的哈尼人最重要的象征。
数十年间,卢正荣和他的先辈们一样,用勤劳和汗水,守护着家族传承的财富,也用传统的稻作方式,和村民们一起维系着哈尼梯田最原始的自然生态。
多依树村委会普高老寨村小组位于哈尼梯田遗产区的核心区。卢正荣家的后面,就是巍峨的东观音山,视线的前方,是连片的万亩梯田。那山、那水、那片梯田和人家,在哈尼族的世代繁衍生息中,似乎一切都未改变,又似乎什么都已不同。
那山
有了山,才有了树。
在哈尼梯田“四素同构”的自然生态系统中,巍峨屹立在梯田和民居背后的高大山脉是维持生命运转的中枢神经。没有山和树,哈尼梯田的一切将无从谈起。
云南地形总体上呈西北高、南部低分布,形成了滇西北高海拔地区常年无夏的寒温带、寒带气候类型和滇南低海拔地区全年无冬的亚热带、热带气候类型。随着海拔下降,位于云南南部的元阳县立体气候愈加显著,雨量也越来越丰富。作为生态系统中的最高点,山脉成为雨水核心聚集地。
卢正荣家后面屹立着雄伟的东观音山。在每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太阳会从山顶准时升起,慢慢将温暖的阳光洒向身前的万亩梯田、独具特色的传统民居以及勤劳的哈尼族群众脸上。
△哈尼梯田景色壮美
在哈尼人心中,相对而立的东西两座观音山是神圣的象征,是哈尼人一切生命的来源,只有保护好山,山泉水才会如同血液一般,不断滋养山下的梯田和村民。
所以,在保护森林这件事上,哈尼族人早在千百年前就达成了共识。以普高老寨为例,村民们专门推选了护林员,像保护眼睛一样守护大山。
“每户村民每年要拿出一斗米,作为看山护林的报酬。”47岁的卢正荣说不清楚,这项传统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延续下来的,“也许,祖祖辈辈都是这样。”
这是每一个村民都必须遵守的规定,在稻米丰收后,村里会专门挑一个好日子,让162户村民把该交的一斗米直接送到护林员家中,一粒也不能少。
收了这斗米,护林员就必须扛起巡山护林的责任,防火、防盗伐、防无关人员意外闯入。
在哈尼梯田遗产区所涉及的18个村委会,守护森林都是重中之重。梯田申遗成功的前几年,由于草果价格上涨,周边少数群众在保护区内种植草果,导致保护区内出现了乱砍滥伐、强占圈地等现象,生物多样性受到威胁,当地政府投入近3万人次、数百万元进行综合整治,生态环境才得到保护。
△哈尼人世代聚居在山间,发展稻作农业
目前,全县共设置了6个管护站和2个片区,49名护林员,主要负责辖区内的树木、水源、生物物种的保护工作。几年前,多依树牛倮村护林员朱学康顶替上了年纪的父亲,成为一名护林员,如今每天要上山巡查至少一次。
保护力度加大,村民的意识也在不断提升。与普高老寨相距不远的阿者科、大鱼塘等村落的重点林区里,甚至连自然掉落的枯枝,村民们也不可擅自捡回家。
“哈尼族比较注重对森林的保护,每个村子都有一片寨神林,平时我们村民都不能随意进去,更不能砍伐树木。”元阳县新街镇大鱼塘村民李正福说。
守护森林,村民们在努力,当地政府也在行动。统计显示,2017年哈尼梯田遗产区森林覆盖率为47.58%,到2020年,森林覆盖率为49.57%,林草覆盖率为67.0%,投入生态治理及修复的国家退耕还林项目补助金达1.5亿元,有效保护了哈尼梯田周边的生态环境。
如今,远远望去,梯田上方的云端,白色的雾气和绿色的森林交相辉映,构成了神奇瑰丽的景观。
△梯田上方,雾气和森林交融
那水
有了茂密的森林,才有了流淌不息的水。
毫不夸张地说,水就是哈尼人的血液,流淌在每个人的身体之中,水文化作为一种生态意识、民族习俗和社会规范,又体现着哈尼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密切联系。
但想留住并利用好这些看似老天恩赐的水,过程却极为不易。在哈尼梯田“四素同构”的自然生态循环系统中,如果说森林是心脏,水流是血液,那串联森林和各田块的沟渠就是这个系统的血管,缺少了沟渠的正常输水,整个系统将无法正常运转。因此,在哈尼梯田遗产区1镇2乡82个自然村,大大小小的沟渠达到186条。
△哈尼梯田遗产区内遍布大大小小的沟渠
在靠近水源的低平处,哈尼族的先辈们用锄头把大山拦腰一切,挖出长长短短的大沟 ,截住森林中渗出的泉水;然后又从大沟中挖出无数分支水沟,这些分支水沟如同毛细血管,由上而下将水注入山脚的每一块梯田中,保证了村民的饮水和所有梯田的灌溉。
这一过程中,每一块梯田本身也是天然的沟渠,等到灌溉完成,水会继续向下,注入山脚奔涌的红河。
不难想象,这个如今看起来不算复杂的水利工程对于千百年前的哈尼族先辈们而言,必定难如登天。有资料记载,村民们遇到绕不开的巨大岩石,就在岩石上堆上许多干柴,放火烧石,然后用竹筒背来冷水浇上去炸开石头,继续开沟挖渠。于是,在哈尼族古歌里这样形容挖沟:
挖出了岩神的三朵肝花,
挖出了岩神的七朵腰花。
泉水遥遥而来,如何保证水沟畅通,避免梯田用水纠纷,确保公平、公正、合理分配水资源?这些看似复杂的问题其实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和长期的梯田农业实践中,哈尼族人民早已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用水法则——木刻分水法。
哈尼人修沟造渠,水沟开挖工程量大,需要农户联合一起挖,之后按照出资或投工多少、田块大小核定每个村寨、每户人家的分水量。木刻分水,就是选用坚硬木料,在上面刻出宽窄不一的凹槽,置于水沟分叉处,通过凹槽分流水量,投入多者水流大、灌溉足。
△“四素同构”自然生态系统中,水如同血液
为维护分水机制的顺利运转,哈尼村寨通过“沟长”制度来维护木刻分水制度。“沟长”又叫“赶沟人”,由全体村民公选出来,主要负责巡查和维修水沟,保证沟水畅通;管理分水木刻,严查木刻是否被人擅自挪动,破坏。
村民张正明就是新街镇大鱼塘村的一名赶沟人,梯田的蓄水期、秧苗的生长期是张正明比较忙碌的时候。他主要负责沟渠的日常管护,常常需要带着锄头和镰刀去疏通沟渠,保证沟水能不间断流进各家的梯田里。张正明这样的赶沟人也成为了维持“四素同构”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
如今,随着时代发展和科技进步,木刻分水法已不多见,红河哈尼梯田管理局投入资金,修缮和维护了坝达、多依树等片区大小灌溉沟渠140条451.33公里,确保有更充足的泉水流入梯田。
△梯田,是哈尼人的根
那田
有了水,才有了那恍如神造的梯田。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哈尼族的先辈们用勤劳和智慧,从海拔140米的红河谷延伸至海拔2000多米的观音山山脚,依山体等高线开垦出了连片的哈尼梯田。
元阳哈尼梯田与其他地方的梯田并无不同,它随山势地形变化,因地制宜,坡缓地大则开垦大田,坡陡地小则开垦小田,甚至沟边坎下石隙也开田,所以田大者有数亩,小者仅有一平方米出头,往往一坡就有成千上万亩,但哈尼人每年对梯田的“三犁三耙”精耕细作以及人生礼仪、民俗节庆的亲密联系却是其他地方所不能。
山上的水顺流而下,在纵横交错的大小水沟导流后,如血液般注入梯田的每一寸皮肤,滋养田里的庄稼。
如今,站在核心区的高处眺望,梯田如同细长的丝带悬挂在陡峭的山崖上,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中,呈现出不同色彩的壮美景观。
△金秋时节,哈尼梯田漫山金黄
每年的冬季至阳春三月,是村民“雕琢”梯田的最佳时机。阿者科村村民小组组长普计华在年复一年的耕种中,对梯田的耕种程序早已烂熟于心。“田埂是用开挖时挖下的大土饼层层垒起,每放一层,用脚踩牢夯实。”他认为,田埂是维系梯田正常与否的关键,只有打好了基础,蓄住了水,田里的生命才不会悄悄流失。
对待梯田的态度决定了来年的收成,在一条条用脚踩出的田埂上,车前草、埂豆、折耳根等植物生根发芽,丰富了哈尼人的饭桌。当地美食蘸水鸡用到的蘸水中,十余种调料均能在梯田的田埂上找到。
△踩实了田埂,梯田的生命力得以维系
当然,梯田最重要的功能,是产出了远近闻名的红米。9月是收获的季节,村民们在梯田里打谷子的声音传到对面的山腰上又反射回来,发出“嘭、嘭”声,好似美妙的田园交响曲。
勤劳的普计华经过一年的辛苦劳作,他的梯田里传统的红米水稻今年又迎来丰收,亩产近400公斤。
尽管比起杂交水稻产量低了不少,但那金贵的田,是他的根,是哈尼人的根。
而那些梯田里蒸腾的水汽,不断集结,形成山区湿润的冷空气,循环升至山顶,将合着红河干热河谷热气流形成新一轮的降雨。
△9月,梯田又迎来了丰收
那生生不息的哈尼人
有了山、有了树、有了水和田,才有了生生不息的哈尼族人。
48岁的卢正荣还记得,25年前结婚那天,父亲把他和哥哥叫到一起,将家里最重要的财产——1.8亩水田一分为二,传给了兄弟俩。
作为土生土长的哈尼族,卢正荣知道这一天的意义不一样,分到梯田意味着他将要正式对一家人的生活作主,有了发言权,同时也扛起了家庭责任。
这是哈尼人对待梯田的态度,村民们从小就学会了尊重自然,尊重山水和梯田。后来的数十年间,卢正荣守着家里的9分梯田,辛勤劳作。
△村民们仍保持着传统的农耕方式
产米的地方,村民们自然不必担心吃不饱肚子,就如同哈尼族的吉祥物——日月盘上所刻画那般,当你尊重了大自然,尊重了日月,就会有鱼有鸡有粮食。但随着社会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传统的稻作方式并不能给村民带来很高的收入,外出务工也成为了村民赚钱养家的重要方式。在阿者科、普高老寨、大鱼塘等核心村寨,半数年轻人外出务工,但这并不影响村民们对待梯田的态度。每年的播种和收获季节,外出务工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回到家乡,完成基础的劳作后才又重新走出家门。
阿者科村80岁老人马金亮的孩子们都在外地打工,几天前,孩子们从外地匆匆赶回,帮家里收割了一季的水稻。
所以,梯田作为哈尼梯田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被弃耕抛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村民们说:“谁家的田荒了,代表着懒惰,讨老婆都难。”
△哈尼人辛勤劳作、尊重自然
为了防止这种现象发生,《云南省红河州哈尼梯田保护管理条例中》还明确规定:连续两年弃耕抛荒的,耕地直接收归集体。
另外,当地农业部门还严禁在梯田耕作中使用农药,元阳县农业农村和科学技术局副局长杜明强表示,农业执法大队每年都要对梯田核心区周边的8家农药销售店进行检查,严查进货和销售记录,杜绝高毒性农药污染梯田生态系统。
除此之外,近年来,稻鱼鸭生态种养模式也在不少地方铺开,李正福所在的大鱼塘村最早试点,如今成效颇丰,每亩综合产值可达8600余元,远超过单纯的水稻种植,村民收入正逐步提高。
△稻鱼鸭生态种养模式提高了村民的收入
距离大鱼塘不远处的阿者科,65户村民以梯田、房屋和生活方式等资源入股确立了发展乡村旅游的基本框架,增加了收入,也保留了最传统的文化根脉。梯田核心区的其他村寨,也逐步确立了自己的定位,有的发展民宿,有的发展特色餐饮,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留在家乡,规划家乡。在“四素同构”自然生态系统中,村庄发挥的作用也愈发明显,传统的民居加上原生态的生活方式,吸引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绿水青山正在变成金山银山。
作为哈尼梯田生态系统中最核心的要素,外出的原住民如今正逐步回流家乡,他们的面前,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股水,田,还是那绝美的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