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11-10 16:34山河物语
杨明
千山归来问赤水,万川奔流向长江。知天下,见大道,行更远。清脆的马蹄声还留在蜿蜒的山间,浩荡的江风吹开漫漫的雄关古道,马背上的河岸,转眼成沧桑,繁华与落寂交替上演,唯有云上之路、临渊之山、通江之水从泛黄的历史中走出。这一走就是数千年,蹚过浩浩赤水,攀上巍巍高山,看到一条条河流浩浩荡荡从历史中走出。这一路,千峰险,万岭寒。这一程,千里苍龙,万里河山。
河流藏掖的村庄密旨
海拔2416米的嘎么山是要仰视的。作为镇雄的最高峰,嘎么山与位于县城的乌峰山隔空相望,它们是前世的情人。对于流水来说,倨傲得不屑与高高的山巅打招呼,就侧身挤过峡谷。
在两山峡谷之间呼吸生长的以古,是山巅之上飞翔的雄鹰,它脱落的喙降落在山脚的村庄上,赐予这些村庄意外的力量,生长成水草丰茂的栖居之所。
嘎么山的高是靠一个村庄托举出来的。
这个村庄叫小米多。
小米多居住着热情奔放的彝族同胞,他们怀揣虎头符,手持对接子火把,用漫山遍野的红,将赤水河吼成红色的河流。
村人在山中奔走,用这些活泼泼热辣辣的山歌彼此唱和,表情达意。他们的歌声里,流淌着山间的清风和溪水的旋律,他们的舞步里,有着放牧和狩猎的节奏。这些居住在山沟里、斜坡上的人,像野草一样生长。
在崇山峻岭之间攀爬打滚的这群人,他们尊崇古训和传说,尊崇原始朴素的信念和道德,山的厚度、高度给了他们山的质朴、山的伟岸和山的情怀,山野之间的叮咚流泉又滋养出他们水的活泼、率真和包容。交通和生活的巨大变革,让村民们的幸福指数大大提高,他们是随时准备飞翔的山鹰。
赤水河和它众多的支流、干流一样,都和我们喜欢在村庄与山峦之间穿行一样,总是喜欢顺着流水的方向,乐此不疲找寻距离流水更高的地方。岸边,一个和河流有关的村庄名字,在赤水河边还有很多:下水口、簸笠、大湾子、核桃坪、大渡口、窝凼、纳支寨、两合岩、小院子、花房子、寨头、庄子上、碉上……
这些有秉性的村落,就是隆起的乌蒙山和蜿蜒的赤水河,相互谦让留下的村落。那些掩映于茂林绿树之中的幢幢别墅,是在外打拼、发家致富的人回到村里,为自己叶落归根时筑建的家园。
更多的村庄,正在迎接流水的到来。
从镇雄的版图上看,嘎么大山是高高悬挂在镇雄西半县的岁月密旨,东半县的罗甸河与妥泥河交接处不到5公里,一座巍峨的庄严不声不响地藏在大湾镇大湾村的仓房上,远可看见犀牛望月和日月锁水口的对峙,近可观妥泥村大罗山上太极图上飘摇的星座,转身又可以看到庄园当年的主人陇维邦修建的大湾老街。
老街上,斑驳的板壁房还在风中等候岁月发来的街头暗号,唤醒石板路上一个家族和一个地方的百年兴衰。
《镇雄人物志》用一种恭敬的笔调陈述陇维邦:陇维邦,号建牧,生于同治七年(1868)腊月初八,是镇雄彝族土司后裔,其父陇永昌弟兄三人,原住镇雄芒部野登坝,家有祖传一印,上镌“芒部野登陇”字样,并书于家用纱灯上,以示荣耀。
镇雄县小米多村彝族丧葬舞蹈“喀红呗”,极具文化内涵。李东旭 摄
在相关史料中,我们得知一个村庄和一群人的关联——陇维邦自幼攻读习武,清末考中武秀才,在昭通张军门裕堂部候差,后由哨官升任盐大永绥江防管带,驻防盐津。既授为三品官衔镇雄营参将,于是迁居镇雄大湾仓房上,在仓房上修建一座私人衙门,占地20余亩,围墙二百余丈,高二三丈,建有女墙垛口,正房三重,房舍数十间,石碉七座,雕龙画凤,华丽非常。大门石柱刻一联:“镇自画栋云参,雄飞荣名天府”,上下头尾相连,便是镇雄参府四字。距衙门七里对面山峰建立护卫营垒,名为“七里营”。而后在昭通、昆明都建有私人住宅,因而拥有房屋一百余间,碉堡十三座,营盘二座,田地四千余亩,佃户五百余家,年收地租多达三千余石,积存金银一千余两,鸦片七万余两,豢养不少丫头使唤,养有私人兵丁,有土炮、枪弹,设有公堂监狱刑具,对为首匪帮可任意拘捕和宰杀。
世事变迁,辛亥革命后,云南督军唐继尧以镇雄地处滇川黔三边重镇,匪患频繁,而陇维邦有统治镇地之威、民族之望,一直保留其镇雄营参将职衔,镇守地方。民国四年,改镇雄营参将为镇彝边防统部,仍以陇为镇彝边防游击统带,陇氏统治的地盘变小了许多。其军三个营,分住彝良、奎香,威信郭家坟,镇雄母享这一区域维持地方治安。民国初年,贵州威宁等地匪首为患,但畏陇军威而不敢进犯镇雄。
陇维邦任职期间官名显达,治军颇严,赏罚分明,其第一营长曹占云滋扰百姓,陇即报请唐继尧批准就地正法,以示军威。当地民众都十分钦敬他。他也以此为动力,发动民众修筑罗甸河河堤及铁索桥;倡导集资修建大湾新街,捐款培修县城大府、武庙、万佛寺和南教场之官厅;主持修建大湾两级小学,使当地适龄儿童得以就学。
现在的大湾中学就是在当年的学堂改建而成,尊师重教的效果在数十年后得以显现,一个乡镇开办有两所中学,吸纳了西半县的一些孩子在这里求学,其教育励志的功用一直延续。
槽门这个奇怪的名字是妥泥乃至大湾的变迁与写照。大湾镇(时为大湾公社)原党委书记、镇雄县原林业局局长邓生林老人说,大湾的历史用几个字就可以总结——陈家开场(乡场)、陇家助兴、国家中兴。这个73岁的老人在任时,就把户口迁到这个村庄,退休后决然定居于此,一次性了断工龄后,老人带着家人在山坳里聘请工匠,修建了一座端木之屋、青石之宅,每天耕读之余就在村里转悠,村里修路、种树、找水源这些事大家都喜欢说:请老书记来说道说道!老人乐此不疲,成天乐呵呵地忙出忙进。喜欢读书写字的老人,每天带着老伴在地里忙活,栽瓜种豆,养鸡养猪,身体出奇地好,5个孩子通过奋斗有了公职,在大湾镇卫生院供职的长女退休了,来接老人进城,老人住不惯,去了几天就返回乡下。
一个夕阳西下的向晚,坐在老人的院落里,老人说槽门所在地面对妥泥河,是一只鲤鱼奔沙滩的地势,这里有山有水,草木葱郁,适合读书人居住,在这个村落里,更多的人选择外出务工,留下来在这里默默读书的孩子少了,每年村里都有录取到全国院校的大学生。对于很多人家的孩子放弃读书早早选择外出务工,老人感慨万千,贫困的村庄,现实的生存压倒了一切,一边是生活的压力,一边是梦想的远方。
村庄的文化浪花
多年以后,赤水河流经的地方,那些现代的建筑下面,埋藏的是明清时代的板壁房,民国时候的川南建筑风格的石头木架房,解放前的茅草房、杈杈房,解放后的石头房,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兴盛的土坯房,再到后来的瓦房,乃至后来的砖房和洋房……
说起民国那些事,提及陇维邦、镇雄、大湾、妥泥这些字眼,邓生林老人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他说,父亲曾告诫他:世代不可负陇家。
从之前的讲述中,老人讲了三个意思:民国时期,靖国军途经镇雄,给养困难,陇将自己数百石谷物捐作军粮,并动员其家族富户捐助军费、粮饷,以致人民未受蹂躏。金汉鼎部为闹军饷叛变一个营,由镇雄逃至黄水河一带,陇亲率队伍前往剿办,将叛军全部缴械,交还金部,对不愿为军者,代发路费劝其回籍;民国中期,滇军进攻广西,云南后方空虚,贵州省长周西成乘机派黔军团长车鸣翼进攻镇雄,陇率部队退至四乡,待时反击;另外一次,滇军师长唐淮源率队反对唐继尧,陇维邦在母享收容部队,调集团丁,回军镇雄,收复县城,使逃避乡间的县知事姚煌回县城照理政务,转混乱为安宁。是年,陇维邦调任昭通镇守使署第一纵队队长及滇东边防司令。
后来,陇维邦年迈多病辞职回家休养,在仓房上衙门正堂悬挂一联云:“罗甸考新居,三十载戎马归来,且脱征衣娱晚景。芒阳归世族,数百年箕裘统绪,惟期后裔耀前徽。”足见其昭烈之心和淡然之情,也反映了其身世和对子孙的幻想和期待。
安享晚年的陇维邦,急奉龙云令,调集团队,维持地方治安。
后来,陇维邦病逝于仓房上,终年五十六岁,葬于花朗街北侧。
作为赤水河边有名望的彝族土司后人和地方军政要员,陇维邦系黑彝世家。他去世后,赤水河边的军政要员、地方乡绅、老百姓都来祭拜,当地毕摩联合小米多的毕摩在陇氏庄园中为他跳起“喀红贝”,诵起“指路经”,送他的魂灵回到昭通的葡萄井——彝族同胞的故乡。
陇维邦去世后,其家人派人报信(当地人称“报丧”),陇的母舅家和姑婆家在烧纸那天都来上“三牲祭”。母舅家去奠毕,4名“喀约”从左边顺时针方向围房子连续三圈边唱边跳,“跳脚”“跩脚”“拐脚”跳一遍后。进屋后就围着棺材从左边开始又跳一次,这一次围观的人都要闪开,4名“喀约”有探身瞻仰、表达哀悼、呼唤魂灵归乡的动作。姑婆家来悼念时,“喀约”则按逆时针方向围屋跳转三圈“跳脚”“跩脚”“拐脚”,进屋后围着棺材跳三转,然后集中在棺材右边跳起来,接着两边轮换着跳,双方你跳罢我登场,赛着跳不停,一直跳到天蒙蒙亮“起材”(抬起棺材入土安葬)才作罢……
花朗陇维邦的墓前,当时的民国政府题赠陇维邦墓联是雅而大的:横额“行式边隅”,上下联为:“崇德懋功大名不朽,丽星镇岳兆宅永宁。”
说起“喀红呗”,小米多的一名传承人来了兴致,这名爽朗的彝家汉子在草坪上为我们表演了几个动作,随后,几名彝族中年汉子,跟着起舞,开始跳脚、跩脚、拐脚,抱腰翻摔,斗脚摇臂……
一场不太完整的“喀红呗”跳下来,几个人围坐在火焰直冒的火炉边唱了几首当地人打趣的山歌后,才慢悠悠地向我们介绍“喀红呗”的核心内容。
在他们的介绍中不时提到一个人:成忠义。
这个把“喀红呗”写进诗歌的镇雄诗人今年退休了。在镇雄县城的小酒馆里,他慢悠悠地用诗歌的语言跳跃着向我们介绍“喀红呗”。
原来,“喀红呗”为彝族的祭舞总称,由很多舞段组成,每一舞段只有一个特殊技巧动作,有十几种舞步:跩脚步、甩铃步、左右甩铃步、行进甩铃步、斜伸手甩铃步、吸腿步、跳脚等。主要都是模拟动物的动作,如羊碰角、猴子爬树、老鹰展翅、老鹰拿鸡、毛狗钻洞、四马追羊、野鸡钻篱笆等,从这些动作名称和韵律分析,反映出彝族古代社会,主要是狩猎和牧畜的情况。
“喀红呗”上身动作变化多、幅度大,用小臂带动大臂甩铃,直上直下,铃声响亮清脆,节奏感强。老年人随着铃声的节拍,步伐稳健有力,动作舒展大方;青年人跳时,动作豪放,刚劲有力,犹如斩钉截铁之势;特别在做模拟动物动作时,惊险逼真,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体现出彝族耿直、粗犷、好强的性格。
在镇雄、威信、彝良等地流行的“喀红呗”,来源是因为彝族先民善骑马牧畜、狩猎,逐水草而居,四处迁徙,马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因此,马铃铛成了舞蹈伴奏中的最好乐器。
“喀红呗”整个舞蹈从始至终响着马铃铛的清脆、悦耳的铃声,使舞蹈节奏十分鲜明。舞蹈时,第一人为领舞者,左手持铃,右手持白色孝布,其他三人右手持铃,左手持孝布。这是跳“喀红呗”时不可缺少的道具,刚劲潇洒的舞姿配上清脆响亮的铃声,给人以粗犷豪放,铿锵有力的感觉。
“喀红呗”是诗歌、音乐、舞蹈相结合的原始舞蹈,是彝族在狩猎和牧畜劳动中产生的,反映了彝族古代社会的风貌。在镇雄的芒部、雨河、五德、花朗、以勒、母享以及威信的双河、扎西、罗布等乡(镇)。赤水河畔和高高的山上,还流行了很多类似“喀红呗”的民间艺术:花灯、狮舞、板凳龙等,当然还有苗族的采月亮等。
赤水河民族文化的浪花,在接近土地和水后,在河边的村庄更有着持续生长的力量,有红的底色,现在还加入了时代变幻后,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但是都离不开赤水河的元素,这些民族的生产生活的痕迹,是土地的褐红色,是河流的方向,是山脉俯身江河的走向,是老百姓生活的本真,是不断返回和出发的赤水河潮汛。
落寂的村庄秘语
赤水河作为众多河流的总称,岸边的村庄总是围着流水生长着。我还是喜欢从一个村子的内心穿过,然后,静静地寻找赤水河的小名。
小米多的村庄版图在赤水河高处悬挂着,妥泥村的疆域却在乡村发展的狂欢中迅速转身。
妥泥村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是江河日月的记录者,是山川遥远的相思树,是人与社会之间莫名牵着的一条线。对于大湾,妥泥村微小在俗世的村庄定义里,甚至下陷成妥泥河岸的一幢房屋、一垄田地、一群被风赶着跑的人……
大湾镇早在十九世纪初就享有“旱码头”的盛名,当时镇雄最大的士绅陇氏庄园曾坐落于此,至今保留着比较完整的古川南式民居建筑群。走在老街上,板壁房沉郁古朴,装载时间的秘语,穿檐斗角的烽火墙,盛满岁月的露水,青石板路已经被水泥路替代了,街头巷尾的行人,都在匆忙赶赴山河的远方。
因流水的缘故,头道河成为妥泥村的“带头大哥”。这个村民小组居住着百余户人,三面临山,东面邻水,一条乡村公路和一座桥将村庄一分为二。居住在村庄东面的人家较多,西面的相对少一些。走进村庄,房屋基本上就是一层砖房,高一点的盖了两层,但大多第二层没有装修,站在桥头看去,黑黢黢的房子排队站在河边,似乎在凝望远去的流水。
过了大桥,顺着妥泥河走200米就到了寨上,村落中央,一幢古旧的老宅巍峨耸立,站在有年代感的石头、木柱、窗棂前,让人穿越到百年的岁月变迁中。浩大宽敞的四合院里曾经住过10多户人,青石板上还有岁月的痕迹,板壁上还挂着一串忘记收走的红辣椒,微风轻拂楼枕上系着的红绳,寓示着平安喜乐的红色,暗淡了岁月和往事。这里的住户添丁增口后,都搬出老屋,就近择地建房,清一色的砖房。这幢老宅被人冷落后,像个巨大的钟摆,在风中摇摆着。
走出临山的河道,10多户人家掩映在一大片竹林之中,妥泥村民小组的土地相较其他村民小组多一些,但山地居多,“舒服安稳的地方”的妥泥之意即源于此。
这片河滩地因河道宽阔,灌溉便利,老百姓种植了大量的枇杷、核桃、板栗等经济林果,富甲一方的妥泥,之前是妥泥人炫耀的资本,“要嫁就嫁妥泥娃,地里都是金疙瘩。要娶就娶妥泥婆,河边洗衣好神气”。
赤水河畔的很多村庄大同小异。这些弹丸之地,以前也是赶过乡场的,七月卖豆、八月卖瓜盛极一时,花花绿绿的衣服与式样简单的农具,手巧的村民编织背篓和提篮销售。
现在,沿着河流的方向在村里走一趟,有几个老人坐在时光的角落,锋利剖开青竹剔丝取线,编织“果底背篓”。青壮年的大量出走和周边道路的改善,之前繁忙、热闹的乡场冷清了,街上只有生意清淡的几家土杂货店。
河岸,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吃饱与吃好的递进,土地的功用在逐步退化,曾经的农田全部改成了地,以前种植水稻的田里种上了包谷、洋芋、板栗、花椒,这些农民俗称的“懒庄稼”不需要更多的时间管理、侍弄,加之土地有限,完全依靠土地已经难以维持生计,很多青壮年外出务工,土地留给老人种点瓜果蔬菜。
岸边稍微平整的地方,种植了大片的枇杷、桃子和李子等果木,这些除了粮食之外的水果,是留守在土地上的老人的依托,收获时节总有垂涎的孩童隔河而望这些果子。
外出务工的村人,孤身一人出门,几年后,带回来南腔北调的老公或者老婆甚至孩子,有的从远方打工后开车回村,在村里的公路上,不时有外省牌照的车子放着震撼的音乐招摇驶过。
一路走来,我们在赤水河的河边发现有近20座庙宇,河畔的人们都祈求上苍恩施与平安。这里的人们走出大山前,都要到这里敬香表意——家里留下的基本是老人和孩子,空巢老人过河耕作,留守儿童上学必经之路上,水流湍急,路途凶险,这些为人父、为人子的人,走过当地人俗称的“沟外”妥泥桥,都会迎着家的方向默默地站一会儿,有的还随身带着父母用汗帕包着的一抔泥土,去往远方,找寻新生活。
赤水河边,起伏的山路一直延伸着,但大都是到一片树林就戛然而止。山林里,夏天潮湿闷热,蚊虫和乌梢蛇、菜花蛇较多。入秋后雨水多,山谷里盛产刺梨子、八月瓜、米泡儿,这些深山老林中原生态的野果,味道极好,更是泡酒的上佳之物。
在威信县扎西镇的大河村河边,埋头赶路的我们就偶遇一条大蛇懒洋洋地在山路上晒太阳,前行的女同事走到它面前吓得差点跌下山去,幸而我前面的男同事英雄救美。我们在山道上与它对峙着,眼看天即将黑了,麻着胆子,用树枝将它挑开,山里的野物性子暴烈,它竟然不怕人,靠在石缝边,还在不停张望,再次驱赶后,它才不紧不慢地让我们通过。也许是被我用树枝触碰了,当我经过时,这家伙突然移动了,吓得我魂飞魄散,连爬带滚地跑过去,先行到前边的同事说,那条两米多长的大蛇,在我经过时,突然从我身边蹿出,紧挨着我衣服飞下山谷去了。
迎着夕阳下山,在山路上我们遇到相识的贫困户张多刚,攀谈后他热情地邀请我们吃饭,在烟熏火燎的堂屋,我们用柴火烧洋芋,煮猪脚杆,吃酸菜红豆汤,围着炉火喝酒,听他冲镇雄壳子,摆赤水往事,我们吃得花嘴花脸,哈哈大笑,我们身上不经意多了些许尘世的烟灰。
靠近乡村公路的山崖上,都住有村人。山路弯弯,爬过一个山坡后,房屋抬头可见,敲了半天门很少有人在家,偶尔有几个老人和孩童出来,老人身边永远都带着孙辈的孩童,有的幼儿还走不稳路,在门前都被老人紧紧拽着,害怕孩子一不小心,跌下山谷。
这里地少且不太出众,河边的包谷浆满籽绽,这里的包谷猥琐不已,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路边的一个庭院里,两个石水缸里,一个种了一株莲花,一个用来腌制酸菜。三天不吃酸,走路打飘穿的镇雄人,对于酸菜有特别的情结,酸菜红豆汤、酸菜豆花汤、酸汤猪脚、凉拌酸菜……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酸菜式样。
河边的很多人家都选择了易地扶贫搬迁,有割舍不下土地的,不愿意搬迁,就留在山坡上,青壮年还是毫无选择,基本外出务工了,家里的土地和父母一起相伴,也慢慢衰老了。空荡荡的房子里住着一两个人,狗尾草起伏的地里,几只瘦骨嶙峋的狗躲在里面,不屑理会我们。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赤水河源头满山翠绿,让河水清澈干净。柴峻峰 摄
陌上乡愁几多
河流不会轻易改向的,生活艰难但还得继续。岸边村庄不是陡峭的,但也绝不是顺着河流而蜿蜒的。地势高的地方,之前居住的人不多,人均占有耕地多,在艰苦的年代,这里种植的包谷、大豆和板栗等基本可以满足生活所需,老百姓吃饭不成问题。
时过境迁,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开始向东南沿海和全国各地流动,部分人还满足于有饭吃的简单愿望,在观望中被很多外出务工者返乡修建的大房子和购置的电器惊醒,也跟着出去打工挣钱。
近年来,因为扶贫政策的深入,河边的人选择了易地搬迁到城里,安置小区居住的仍是老人和孩子。在外打工难得回家一趟的年轻人,遍布各地的安置小区成了他们漂漂泊泊落脚的一站。
乌蒙山纵横起伏的深度贫困山区,海拔高差不是贫困程度的标杆。建在山坡上的村落以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为中心,路边星罗棋布地分散着房屋。镇雄和威信很多地方惊人地相似,地下曾经出产优质煤炭,多年前一直有人开采,从其他乡(镇)、村组直接开采到村庄的下面,很多人没有选择,在这山坡上起房盖屋。
夏夜,我们在果珠乡拉埃村穿青人居住的德昂寨子夜行,蝉鸣与狗吠交织,星星点点的农舍暗示着这里的人间烟火,裹叶子烟的老者倚靠在核桃树、板栗树下冲壳子,纳毛布底鞋子的老妪,摆谈着东家长西家短,唠嗑张家碗大李家碗小的闲人,谈论着乡场上十块钱一碗的米线有几根,偶有人说起在外务工的儿女,长吁短叹与显摆交替上演。明月升起,很多人才想起猪厩里的猪,饿得嗷嗷叫,孙子的作业还没有检查签字,火上还煮着一锅红豆,突然就慌忙火急起来,四散回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搬迁出去的群众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孩子读书不用爬山涉水,回乡衣着光鲜,很多人沉默了。人烟逐渐稀少的村落,落寂还在继续。
在大湾镇石田的一个地势像极了一把椅子的村庄,背后的山是越来越高,脚下的水越来越蓝,冬天刺骨的北风吹来,顺着山梁回旋下就跑了,冬天在一闪念中就过了。南面的一片山坡地势略高,夏天来了,火急火燎的南风顺坡而下,吹醒庄稼和漫山遍野的杜鹃。
东面是连绵起伏的庄稼,再往前就是妥泥村的银厂沟了,这个远远看去像一只狮子的山,40多年前曾经盛产硫磺,废弃后的山坡还有硫磺渣土,那些踩上去松软的硫磺渣经过雨水冲刷,已经被野草和不知名的树木逐渐覆盖,村庄手握时间的剑,冷冷地指向银厂沟这个让人喘息的地方,大自然修复草木,这里面向的是时间悄然的戕害和水土流失的杀伐。
如果不是硫磺过度开采,从另一个面向来看,垭口面对的日月锁水口和太极图,是上天赐予妥泥河的盛大礼物,这个山河挟持的村庄,是振翅欲飞的凤凰,在山沟里遭遇的流水之盅和青山之结,还需要一些时日慢慢松绑。
幸运的是,扶贫的路上,控辍保学使适龄儿童得以返校就读。妥泥村的两所小学,校舍修建得比村委会和农舍气派。
槽门这个骑在妥泥村鲤鱼背上的村庄,曾有民谣这样唱道:好个泥纳湾,鲤鱼奔沙滩,哪家来葬着,子孙做高官!民谣悠悠,据说这里新中国成立前人烟稀少,民谣传开后,有不少镇雄人、大湾集镇上的人以及四川、贵州人搬迁来此居住,这里逐渐成了妥泥村人口最稠密的地方,慢慢地将当时富庶的妥泥村民小组也赶超了,成了一个村庄的心脏。
槽门作为一个村庄的中心,以河流的走向为荣光的妥泥村民小组,以一条河流妥泥河拒绝,河流两岸的田坎村民小组更不答应。这个临河的村庄,一条通往大湾镇的公路从旁边喧闹穿过,这里是从昭通出发,过大关,经盐津豆沙关、柿子坝、庙坝,到彝良牛街、柳溪、洛旺,抵达镇雄的凤翥、威信县城的大落脚,转个弯到镇雄的瓜雄,抵达妥泥的最佳路线。
因为交通的缘故,田坎是大雄古邦河流向高山过渡的典型区域,这里家家户户修房子都喜欢挑出阳台,一些经济条件好的还支起罗马柱,安起落地窗。这里的村民临河而居,远山近水,村庄里有人推石磨豆花售卖,有人就在路边开个小杂货铺,买一些低端的生活用品,我们就在一个小土杂店买到瓶身糊满灰尘的威信老酒。
这里的村民离开家乡转出山谷前,都会向着故乡的方向张望。走下公路的左边,妥泥河畔的两岸有人家居住,摇尾吃草的牛全然不理会有人经过,夜不闭户的门前总有一只看家狗蹲伏着,河岸沙滩上疯长的沙棘红彤彤,顽强的水芹菜绿油油,不远处那座小木桥被洪水冲走了……
在镇雄和威信的河流上,总有一些桥将赤水河的村庄串联起来。
一座桥突然横亘在妥泥河上,将一个自然村一分为二,却连通了云南和四川两省商贸和文化。
这座桥就是郑公桥。
妥泥河是赤水河的支系,水流是沿途小溪流汇聚而成,雨季山洪暴发,河水淹过路面,行走于乌蒙大山的马帮,在秋雨绵绵时不得不马放南山,云南的山货驮运不出大山,山里人家需要的食盐运不进来。在吃够了交通不便的苦后,为打通这一交通要道,当时的乡绅和地方要员均力倡地方修建一座连通之桥。
修建这座桥的是妥泥本地人郑义斋,人称“郑里长”,实为民团团长,在陈家开了乡场,陇家助兴开乡场后,陇家的新场是现在大湾古镇的南部片区,当时为了打通南部经脉而建的石桥,得到了陇家的大力资助——郑义斋时为镇雄彝族土司头目、国民党镇雄县长陇均府的干爹,要钱给钱,要人给人,郑义斋得允可后,就地埋锅造饭,招募各地能工巧匠,加上当地村民投工投劳,历时三年建成此桥,因郑义斋修桥有功,参建民工、地方要员和乡绅一致决定起名郑公桥。
岁月钩沉,郑公桥两岸的山路现在已经硬化了,没有浩浩荡荡的马帮行走在山崖边,只有居住在白岩村民小组的几十户人家徒步时会从桥上经过。威风的龙头迎着河水,难得有咆哮的流水向它致敬,气派的龙尾面朝流水的方向,桀骜不驯的水流也没有跃起向它打招呼,悬挂在桥下的宝剑也不知所终,一瞬间就苍老了的石桥,在风中静默。
这个安静的村庄,罗姓是大姓,曾经走出了不少大学生,有教师、公务员,也有走出大山开公司当老板的,更多的还是在外打工的群体,小山村最热闹的是春节,不远千里赶回来的人,鞭炮放得响彻山谷,喧闹的村子有了生气。
几天后,山路上成群结队提着行李箱,背着背包的青壮年,走过郑公桥赶往异乡,村庄又陷落在空荡、落寂的巨大循环与更替中。
高山流水是吾乡
去往异乡的人,如果要去以勒坐高铁赶往大城市,就要爬一段小陡坡,这个沿路都是房屋的村落就是青杠,村子在新时代浩大的发展主题里十分寻常,水泥砖砌的砖房,一般都没有超过三层,只要是挤得下一幢房屋的地方就有房子,就有孩童和老人进进出出。
这个往北而去的村庄,越走地势反而越平缓,最宽阔处,竟然挤下50多户人家,房屋紧挨房屋,阳台连着阳台,家家户户的一楼都是木门做的商店模样,但是除了几家杂货铺外,也没有其他的经营项目——离镇上不过十多分钟路程,很多人家的店面都是闲置的。顺着一个山沟往里走,还有十多户人家居住于此,这里雨水充沛,植被较好,盛传当年有很多合抱之木在深山中默默生长,青杠木是最倔强的物种,缓慢生长敌过了漫漫岁月,任风吹雨打雪压霜欺,仍活成自己的模样。
顺着公路转个弯,一段平整的水泥路面刚刚硬化完,这是通往窝凼的必经之路,妥泥村海拔最低的窝凼村民小组,以低到泥土的姿势,向山告别,向妥泥河俯身。沾了河流的热烈,这里是妥泥经济林果产业基地,当地村民在政府引导下,多年前就种下枇杷、花椒等经济林果,还有花生、核桃、板栗等地方特产。如今,枇杷已经进入丰产期,这里的枇杷皮薄、肉厚、味美。比鸽蛋大一些比鸡蛋小一些的枇杷缀满枝头,镇雄人争相购买这里的枇杷馈赠亲友,妥泥村的北望之处、公路边成了繁忙的枇杷交易处。
中秋节前,一场秋雨后,天气转凉,家家户户开始烧起火炉,围坐在炉边,烤板栗、花生,谈笑着今年的收成,板栗即将成熟时,蹦跳出火炉,从地上捡起,壳已快掉了,慌忙火急地放进嘴里,接过老乡递来的转转酒,滚烫的板栗与温热的酒一起下肚,幸福的笑声便开始相处流传……
当然,这些桥梁还有很多,我们不得不提一下他们的名字。
板桥,即泰宁桥,位于镇雄县赤水源镇(原板桥镇)板桥河上,原为芒部土府建为木板桥。据称,桥乃当地乡绅以木板搭建而成,虽然是板桥,却成为京铜外运赤水河边的重要通道。桥北,松林茂密,南岸则为板桥街。如今,石桥栏杆石已毁,桥梯变形,桥圈开小裂桥,南端右角倾圯,深入经过多次修葺,单桥碑、庙宇已毁。行人、车辆仍络绎不绝,桥两岸绿意盎然,一些保存较好的庭院、板壁房,也转眼沧桑。桥上,一棵百年前小鸟衔来的红豆杉已高过桥边的房屋……
湾沟大桥,在镇雄县母享镇母享河上,建于清乾隆四年(1739)九月十八日,桥头立有鼻记,早毁。是镇雄古老桥梁之一,也是如今镇雄东往毕节之重要津梁。此桥为利济行人、车马运,历史价值显而易见,此乃自古及今桥梁之重要,为经济建设之所需也。
溜沙河大桥,在镇雄县城南三十里场坝乡麻园村头道河上此地是古代镇雄往来威宁必经之河。建为石磴木桥,上覆木瓦以为久计,又立碑为记,在桥头建庙,县衙命名“永安桥”。一九七九年,形将损,后拆除将毁之木桥,建为溜沙河大桥。
五德大桥,在镇雄县城西九十里五德河上,南北横跨。一孔过江之桥,拱圈上六小拱,两头抵岩的大形石拱桥。桥头两栏杆石柱上四狮雄踞,桥南建岗棚,桥北建公路养护道班,镇(雄)昭(通)公路经此,是镇雄有史以来第一座大石拱桥。
倮倘桥,在镇雄县城北板桥镇倘办事处,倮倘河落水洞口距城四十余里。古代常有人在河中巨上搭木而过,水浅时,行人从洞上面里许涉徒,一九五八年修筑威信公路时,建石拱桥一座,以利行人,以便通车。此桥坚固,两头抵岩,是镇雄通往威信、四川省各地首先必经之重要津梁。
群英桥,在镇雄县城西北一百九十四里温水村白水江上。一九七五年建为石拱桥,命为“群英桥”,又称温水大桥。在桥成未取拱架之际,突发洪水,桥被冲歪,人称为“歪歪桥”,系镇雄罗坎通往盐源之重要桥梁。
斑鸠沟桥,位于威信县麟凤镇斑鸠村,系清末乡绅捐建,民国2年(1913)桥头路被水冲坏,后曾一度搭木为桥。
麟凤石拱桥,位于威信县麟凤镇,原为清光绪二十三年由乡绅张盛儒组织募捐建造的济桥,民国2年毁于洪水,一度搭木为桥。民国23年募建石拱桥,其中镇雄县一黄姓人家因儿子于此溺死,也捐资修建。跨径10米,高8米,宽4米,长14米,桥头高悬宝剑,石雕龙头、龙尾,后毁于1966年。
旧城下城门五桂桥,位于威信县旧城镇。桥长35米,始建于宣统三年(1911),毁于民国37年,1974年重建为36米长的石拱桥。上城门桥建于民国7年,毁于1957年,1958年重建,1988年改为公路石拱桥。
扎西观音阁瓦房桥,此桥位于威信县扎西镇观音村,建于民国10年,1959年底改建石拱桥。扎西一坝寨桥,建于民国12年,毁于1972年,后重建为石拱桥。
……
赤水河畔,总有那么多的村子排列在河边,蹲伏在山上,它们以极低的姿态,低落到乌蒙山的草木之上,靠着赤水河的露水浣洗热烈,枕着起伏的山,想着奔波的水流,流过田垄,流过丛林,流过梦想的远方……
湾子苗寨就是众神栖居、群仙撒野的村庄。苗族同胞在这里号令草木听他们唱歌,驱赶岁月的风车爬过山头,筑起林中的石头的城堡,想念亲人和朋友以及故乡的红和蓝。
湾子苗寨隶属威信县水田镇,是扎西河安插在绵延群山中的一颗明珠。村庄坐落在一座绵延的半环状山峰底部,东、南、北三面清秀苍翠的群山将苗寨拥入怀中,苗族同胞像大山一样坚定地依偎在这一片多情的土地上栖居。
对于湾子苗寨,有几个时间节点必须提及:2009年,湾子苗族传统文化保护区被云南省人民政府公布为云南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2001年,湾子苗寨被云南省人民政府命名为“云南省民族文化生态保护村”;2012年底,湾子苗寨入选首批中国传统村落;2012年被省委宣传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和省委外宣办评选为“云南省30佳最具魅力村寨”。
从赤水河发源地的滮水岩出发到赤水河出境威信县的二龙抢宝地,这样的村庄很多,它们都是乌蒙山撒在人间的烟火,也是赤水河安插在大地上的眼睛,他们是昭通24个少数民族的栖居地,也是赤水河沿岸亘古的时间暗语——出走的人,归来时,带来山河的昭示:赤水千条水,乌蒙万重山。
一条叫做赤水河的河流,让许多村民居南山而远江湖。一条破山而建的路,带领我们进入一个近乎封闭的一座石头垒就的寨子,居住着大风和流水,以及相处流传的故乡……
这个叫赤水河、乌蒙山的地方,我们总梦想着回来,又一次次因为生活和理想悄悄离开,也总是骤然袭来命定的挂牵:乡愁!
炊烟袅袅中,石头寨格外古朴安静,如诗般掩映在茂盛的花草树木中,寨子四周环绕连绵壮美的山峰,高耸的崖壁刀削斧劈,寨子面前是一个大马蹄形的峡谷,赤水河主要支流果哈河奔腾而过。
石头寨原名叫湾头,位于威信县水田镇龙洞村,只是因为以石而闻名,所以很多人都只叫它石头寨,民居除屋顶盖瓦之外,几乎所有房子都是就地取材用石头砌起来的,石山、石房、石径、石景……
看着这些斑剥的老墙,轻轻抚摸,总想静静地逗留,感受过去岁月的声音和足迹,把对过去时光的那份留念,小心地保存于内心深处,让人内心变得无比平静、闲逸、空旷……
石头寨的石头皆为石灰岩,多年风化形成了奇形怪状的石头群,形成了寨子一道独特的风景。穿梭在石头群中,顺着崖壁向上攀登,站在高处极目远眺,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在石头寨,人们可以得到乡愁归宿的温暖,在遍野的花海中、在奇美的群峰中、在安静的意念中,获得的不仅仅是享受风景的美轮美奂,更是灵魂归于淡然的畅快悠远。
乡愁的一排排纽扣
这是一个曾经忧伤的地方,疯长的草木和令人曾经谈之色变的地方。
一个夏日的早上,我们从县城出发,笔直的赤水河大道在迅速后退,那些猝不及防的风景在水泥路两边消退,喧嚣的烟火和发动机的轰鸣还在此起彼伏,半遮半掩的太阳躲在云朵后,路过五德工业园区,炊烟和工厂的烟雾混在一起。
再往前走,翠绿的山坡,牛羊在悠闲地吃草。沿途的老妪背着“果底背篓”,艰难地在山道上行走。儿女大了,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他们耕种可有可无的梦想,衰老的身子在远方的信息中,稍微颤抖一下,立即就消失。
这里是天坑,这里叫做大锅圈,曾经是麻风病人居住的地方,世代与世隔绝,多年以后,这个地方以某种无以言表的方式被人想起。
汽车转了几个弯,大锅圈就突兀出现在眼前。急不可待地下车,顺着紧靠岩石的小路下天坑,野蔷薇和刺勾草在微风中摇曳,似乎在向突然闯入它们领地的我们打招呼,倒伏的红花栒子上的水珠被我们惊醒,昨夜的露水打湿的心事,迅速收拢。对面的山崖上稀稀拉拉长出一些树木,顽强地向天空生长。
突然陷落下去的地方,当地人盛传是远古女娲驾七彩祥云四处寻找补天之石,看到这里石质坚硬,百草丰茂,随手抓去这里的一块陨石补天,捏了几个泥人,播下种子,就驭风而去……
传说还是经不住现实的棒喝。
2015年,一名代课教师在进入村子与外界的控制点的悬崖边,用一块小黑板支在悬崖边,几个孩子从家里搬来小桌子、板凳,在危险的悬崖边上课,这一场景被好事者传到网上,迅速引起全国关注。镇雄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立即到现场察看,同时派出卫生、教育、宣传等部门人员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对大锅圈里生活的8户人进行详细了解,并对整个大锅圈生产生活场所进行核查后,工作组人员在8户人家同吃同住了一个月后,直面网络质疑,消除了影响。
在随后启动的脱贫攻坚工作中,派驻了工作队员,对这里的群众进行全面对标对表入户核查,启动了一系列扶贫政策。当地除了两户不愿意搬迁外,其余6户初步决定通过易地扶贫搬迁至镇雄县城安置房安置。
现在,废弃的临时教室,依稀可见当时孩子在此艰难上学的痕迹,驿道悬崖上的关卡,成了游客打卡的首选。
今年24岁的杨定才是大锅圈最早的学生之一,当时参加悬崖上学的他,在五德中学读高一时,家里兄妹5人,因为家贫,身为长子的他,实在无法就读了,离开校园后在昆明、浙江打工,挣钱供弟弟妹妹上学,还通过网络找到了来自红河州元阳县的媳妇罗上文,两人一见钟情,现在孩子半岁了。父母外出打工,因为要照顾弟弟妹妹上学和幼小的孩子,他和媳妇留在了大锅圈。去年,他养了100多只土鸡、几头肥猪,生活逐渐有了起色。他想再等年把孩子大一点,他要举家到外地打工。
在6户人家居住的房外,逼仄的悬崖下有一小块相对平缓的地方,几名小孩在地上玩泥巴。他们将泥巴堆在一起,用手捧来房后溶洞里淌出来的水,慢慢地和泥巴,在地上使劲搓揉,拉扯成条,在地上搭起了房子,这些“房子”有宽大的客厅、卧室、阳台、卫生间,一名小女孩还采来沟里的野花,插满每个房间,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熟练地捏了几个小人儿在房里。
全神贯注的他们浑然不知我们在他们身后,看到我们来了,那个年纪稍大的男孩,一把推倒了房子,跑到了大人身后。
杨定才叹了口气。
原来,大锅圈里的娃娃,自小没有什么玩具,平时就成天玩泥巴,大人教过几次后,竟然都捏得有模有样。他们从来没有住过大房子,在城里分到安置房后,6户人相约去看了房子。几个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孩子,看到新房子他们很稀奇,回到大锅圈后,几个孩子就开始找来玄武岩风化的泥沙,加水搓揉,然后开始默默捏房子。
住惯的山坡不嫌陡,本来6户人家都在犹豫要不要搬迁进城居住,看到孩子捏房子后,他们眼圈红了……
走出6户人家居住地,他们还在土地上耕种希望,向上的路开始艰难起来,对着空旷的大锅圈大吼一声,巨大的回声顺着锅圈攀升,在大锅圈顶部的同事回了一声,整个大锅圈就被一阵回声填满了……
6户人在镇雄县城有了安置房,他们的故乡一天天消亡,他们的下一代有了新的生活,再下一代有了新的面向,陌上有愁绪,赤水河边的村庄记忆在整体失忆,回不去的故乡,还在续写遥远的心事,而我们一家走远。
我们有必要记住这些村庄的名字:纳支寨、德昂、云岭、妥泥、簸笠、堰塘、茶花林、小米多、哲庄坝、扎西、丁家坝、湾子、河坝、院子、两合岩、庄子上、花房子、大河滩、金竹坪……
我们顺着赤水河行走,沿途的村庄除了生生不息的生产与发展,不断递进的生产生活方式,在遥远的岁月长河中,赤水河岸的村庄在一次次的变迁中,当地的建筑风格发生着变化,从溜沙河边的玄武岩洞里,可以看到还有人居住的痕迹,从板壁房里,还可以看到遮风避雨的功用,从残破的河边土坯房里,有人找到散落的弹壳,从石头砌筑的碉楼上,从芒部天官府和陈维周破败的碉楼山,还有累累弹痕。
村庄的意义除了居住,必须具备最基本的军事之需。
在威信县双河苗族彝族乡半河村的厚防村,一座石头堆砌的城堡,在风中慢慢衰老,一个迁徙和安居的民族,走出防守反击的领地,在山谷里,在溪水边,在城市、乡村除了安身立命的需要,更多的是在内心修建一个无比强大的“城堡”,装下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抑或生命的担承和远方。耄耋之年的苗族老人陶家忠30年前就看不见眼前的阳光,很多时候,他只能将脑海里的记忆和想象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他慢腾腾地告诉我们,这里不叫后房,也不叫厚房,应该叫厚防。老人的理由是,1930年的威信县,土匪多,墙壁筑厚实,可以防御袭击。
一个“防”字背后的意义不难理解。这个苗族村寨隐藏着陶氏家族跌宕起伏的故事。厚防墙厚一米多,门由两层木板合并而成,外面蒙上一层铁板。现已被破坏,木门染上岁月的烟熏色,石砌的门框上有一副石刻对联,横联是“团风永振”,左右联是“才德兼全可靠下东区长”“公平正直方为二甲绅粮”。
厚防这种兼具军事防御功能的四合院,在云南境内绝无仅有。从自表上看,陶氏家族自诩,作为二甲团首的家族,凭实力是足以做下东区长的,虽然陶家当时只是地方一个有势力的地主。当然,这种行政区划的命名,与明代和清代时期昭通的两次改土归流有关,改土归流作为一场政治运动,简单来说就是中央改地方土官为中央派出流官,从而实现高度的中央集权。
这个时期,陶氏走上一个地方政治前台。
厚防厚厚的城墙之内,碉堡常架一根牛儿炮,以供随时燃点牛儿炮作防御之用。围墙之内房屋全由木材构成,正厅大门三开六扇,雕刻着三国上的历史人物。厢房上雕刻着后来历朝历代有名的权臣,四合天井全用正方形巨石铺成,构成了坚不可摧的城堡。四角用巨石砌成了两尺多厚的四座碉楼,四碉内筑了三尺五的跑马道,把四碉连成一体,又在走马墙上四角设立监守步哨岗亭,整个城堡只设一道大门进出。改土归流后,陶家在威信县的双河拥有了绝对的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的核心地位,厚防的建筑特点、防御功能等作为一个地方标志性的建筑也慢慢固定下来。
也许是由于厚防的防御功能,1935年4月,红军川南游击纵队在此建立了半河乡革命委员会,由云南游击支队对其加强领导,革命活动一直持续到1947年。这一段历史,威信县委、县政府挂牌“半河乡革命委员会驻地旧址”,在厚防古老斑驳的木板墙上可看见。
其实,厚防就是一座具有防御功能的民居,但其准军事色彩同样显著,它很可能吸纳了军事建筑的特点。所有这些建筑元素,默默诉说着一个民族在迁徙过程中与当地文化的不断融合,以及一个民族开放的情怀。
在岁月的长河中,镇雄、威信县境内这样具有军事意义的建筑很多,甚至是一座小小的房屋也具有这种防御功能,镇雄境内的大湾仓房上的陇维邦庄园,芒部的天官府、陈维周官邸,坡头的张家宅子,场坝的陇均府大院,罗坎的王氏老宅,威信境内的有扎西的刘家大宅,高田的观斗山、水田的湾子苗寨、石头寨,双河的院子等。
河边的村庄很多,我们的故乡却只有一个,那些途经的地方,当然只能是异乡了。当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停下时,我们就会坚硬地给它起一个温暖的名字:
故乡!
作者 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