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09-14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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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古邦镇雄与红色扎西威信的一个个山梁之间,总会有一条条热烈的溪流、水沟、小河、大川,你挤我,我挤你,骤然向另一座山谷奔去。往往,这些河流转个弯就不见了,在你来不及转身的时候,它们又出现在绵延起伏的峡谷中,尔后,叫嚣着扎堆恣肆汪洋地向远方奔去,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流。 山河隆起 乌蒙千条水,高原万重山。镇雄县境内“赤水河”的地理自然,事实上都属于长江水系的三条分水系,是不同江河的统称。 广义上的赤水河水系,发源于赤水源镇银厂村长槽村民小组,全长95公里,其上游是场坝镇的罗汉林原始森林和坪上镇的蹇家地湿地,中途纳松林山箐水、熊贝溪蛇扣水、厂丈河、妥泥河、罗甸河和铜车河,更多不知名的小溪流源源不断地和这些河流交汇,最后在坡头镇的德隆村三岔河激昂出境,经贵州省赤水县流到四川,在四川省合江县注入长江。
往事需要结绳记事。威信县境内的水田乡,赓续红色血脉,其境内三面环水,地形被倒流河与赤水河切割侵蚀,形成群山起伏,东面低、西南与北面较高的“牛背脊”奇特地形,最后与镇雄县境内的溜沙河汇合后,形成赤水河的主干流。双河是一条平缓地带的雅静小河流,双河乡因河流而得名,其流经的地方都是平缓而植被丰茂之地。整体上,威信是典型的川南丘陵向南高原抬升的地带,地形复杂,地理奇异,境内河谷纵横,最低海拔480米,最高海拔1902米。 铜车河、罗甸河、芒部河、妥泥河、双河、扎西河、倒流河都是暴脾气,每临奇山峻峰,总要砍伐下一些尘土,顺流而下。远走他乡的江边人,去往怀揣梦想的征途中,都会带走故乡的一抔土,永远带在身边,用汗水甚至鲜红的血液,让筑梦之旅记得自己的出发地,梦想有一天抵达自己期盼的远方。 古邦镇雄的山脉,实际上是山峦。 赤水河从发源地滮水岩流经几座山脉的走向实在是有点让人意外——云阔天开的大地上,绕山绕水的喀斯特山丘相携向前涌动,云朵下的绿,有些让人分不清山的根脉,一座突然高出地表的山冷不丁出现在世人眼前。 高耸的云还在山那边溜达,热烈的赤水河早已不管不顾地奔向又一座云朵下的高原村庄,宿命的流水总是有新的寄望,在寓言故事里,遭遇下一个横空而出的山脉和村庄。 这里的山按照我们知晓的脉向,是由石灰窑平冈点脉,起罗汉林大山,北出至戛麻垭口,到马厂梁子,平冈绵,北行至猫儿鼻子度脉,经大关口,北至周家大山,然后分为四支:一支由窝铅厂度脉折西东行起大乌峰山,经县城复斜横出凉水沟至以头河口止;一支由漏风东出,起小乌峰山,至白鸟河止;一支北出木纳湾至小河双山,东转猫猫抓树,经顶拉垭口,芒部山接大口,折南而行,过大贵山、文笔山、九老峰至鹿角坪止;一支北出海溜坪,由横山梁子东折三锅庄,转南行至木黑、林口山。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镇雄的山遵循着山河的秩序。 《镇雄县志》对其县境内的山脉表述则有点生涩——(山)从林口山分两脉,一脉到关门山,南至水等口,下何官屯入毕节境,一脉东下熊贝梁子从熊贝架子分三股:一股南行经王官山至黑树庄,由黑树庄分支北行,经一碗水梁子、木落梁子、毫都梁子至石里岩、赤水河止;一股由以勒度脉向东北行,经茶木、团树至岔河止;一股由毛坝北行,经牛毛大山折西北至罗河止;一由熊拉木出脉,起安家坝之大尖山,由溢北出至大火地,过野登坝到古芒部黄鹭地,分一支东行,由角岩,一把,锁尾槽、后横山,东下喜场至罗河止。其正支,出三滴水北行,至六井大山分为两支;一支由望香台梁子东出瓜雄入威信龙里坝;一支北出,重山复岭,经横山,墨黑、纸槽入大雪山。 坐在河边,看着苍茫的云朵远去,蜿蜒上云霄的路就是赤水河畔人的宿命,当我写下《流水之结》这些关于流水和心结的句子时,早已不负流水,不负高山—— 那年,我是手握经卷的书生 有浩荡的江山,前赴后继的兵马 芳心暗许的美人埋伏在巷道尽头 捉拿惴惴不安的心事 藏身流水的书生结绳记事 泛舟赶来的美人击水呼号,剖开锋利的青竹 编织一个又一个命运的结,数了数心事荡开的涟漪 抛下时间的盅,扬长而去…… 顺着流水,唯有登攀才能找到大地藏掖的旨意。 镇雄的山脉可以用一个数字来表述:2213.5米。这是镇雄的次高峰摆洛大山,距离镇雄县城约20公里。 现在,用手机的指南针随手测量,海拔长高了3米。 摆洛,这个兴起于土司年代的名字,有几分彝族同胞的狂野与彪悍,位于镇雄人口较多的泼机镇的山脉,被超过30万人的县城所在地的乌峰山超越,成为一种摆设。 但是,这里林深叶茂,广聚人气,四季分明,大山所在的村庄与周边地名就是乌蒙山渐渐起势的象征,这些地名很普通,普通得让大地逐渐留下印迹:田坝、陈家老包、大海子、黑石沟、三岔路、海子垭口、奢姑、罗家院子、草摆段…… 镇雄城北的乌峰山,因了镇雄县城所在,声名就远在摆洛大山上。 镇雄原住民说起乌峰山的典故魔幻多了——乌峰山原在镇雄城南,很久以前,川蜀之白骡山寻觅风光,来到镇雄,见此风景秀丽,便与乌峰争地盘,乌峰为保地盘,即调兵遣将,与白骡大战,打了七天七夜,仍未分出胜负。镇雄人感觉到山摇地动,心神不安,求神问卦,方知是乌峰与白骡大战,于是烧香祈祷,土地爷劝说二山罢战,还百姓安宁,两山各持己见,土地爷大怒:乌峰是镇雄之主,世守其土,而白骡是远道之客,不守更序,引起争斗,惊扰百姓,念白骡其名,处以轻罚,留守镇雄,乌峰为主,亦应让三分,若尔等不听我言,本神不供水土。两山听罢,各自退兵。乌峰主动让50里,坐城北(今址),白骡留在乌峰旧址(摆洛大山),两峰南北对峙,镇守雄关。 山有山的脉象,水有水的气度,互相咬合的尘世里,羁绊的山河草木总有生命的迹象,印证物种的泛起和消亡,乌蒙山谦逊地一次次为赤水河的流水让路,让出了大山大水大峡谷的昭通,让出了赤水河向东而流日渐宽阔的水域,让逐水而生的河中生物和见山而长的草木有了相容共生的环境,成为绿水青山的现实意趣和物竞天择的万物自然栖息地。 向山寻源 落魄的杨慎在《赤虺河行》中写道:“君不见,赤虺河源出于芒部虎豹之林。”镇雄当时称作芒部府,他说的芒部就是现在的镇雄。 1992年,时任镇雄县政府县长吕维戬在滮水岩题写了“赤水河之源”几个大字。 2013年8月,铁厂沟路旁也立了一块石碑,上书“赤水河源”,碑记有载:1992年春,千里赤水河考察团到镇雄,多方考证,确立了赤水河的源头,并立碑纪念。 现在,那块残碑,小而残缺,在新修观景亭的角落里,疯长的灌木逼近,因为有铭刻于身的负重,已经斑驳的石碑还在维系山河的尊严。 从河流的流向来说,赤水河发源地50公里的支流或者干流都是有点偏执的——从这座山奔袭到那座山,穿越山肚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段后,又神奇地从草地上流出,逐渐收纳周围的小溪流,汇聚成渐渐壮大的河流向东而去。 隔着一条河,摆洛大山和乌峰山对峙着。 这条就是从滮水岩一路流淌下来的厂丈河。这一点,与中国革命史上著名的四渡赤水,不断发展壮大的革命队伍是契合的。 这些河流都有一个标签:红! 赤水河从高原的草地、原始森林奔来的时候,一定得到众神居住的乌蒙山的默许,他们手持锋利的流水,见山称王,遇水封后,从银厂沟的小溪流到威信镇雄交界处二龙抢宝交汇后,执意东流到四川与贵州交界的赤水河。 站在镇雄县赤水源镇长槽村银厂沟,从大山上缓缓穿过草甸、丛林的山水,在经过稍微平缓一些的草地后,默默地向着自己的领地流淌,拉近了乌蒙群山与江河的距离。山俯身于水,从草地和原始森林中缓缓流出的高原之水,终于在这里汇入赤水河奇特的走向。 明代周文焕的《赤水赋》,用奇怪的文辞叙写壮阔的高原之河: 赤水河,黔蜀通渠也,距永东南百里。旧属牂牁蔺州,今为永宁分辖。河自芒部雪山迤逦而下,襟带绵邈而达于巴渝。蕞尔弹丸大,化洋溢绣壤,封比于中土,多危岩巨壑,激湍狂澜,施楫不易,行者苦之。开凿之功,至今利赖,因为赋之。 惟川岳之效灵兮,象不遗于一隅。繄文明之广被兮,化自达乎九衢。列天垣而井星炳耀兮,为梁州之粤区。连地轴而戎渝枕濑兮,比牂牁之岀番禺。 尔乃荡平共庆,中外同嬉。波扬无患,河清可期。作山陬之保障,列王会之边陲。于是路接孔道,人歌要津。车驱原隰,舟泛江滨。倒映岭峦而泻翠,平铺锦浪以浮鶄。 舳舻毕达,商贾遄征。至若瀑布珠连,洪涛响彻,鹢首鸭头,飞花喷雪。石鲸静,而无事舟停。疑木浮,而何楫忧折,于稽前勋,是为盛烈,彼夫印盒高悬。炉烟蔚起,落幔峰挂,青旗岩紫,雪山则幻化琼楼,天鼓则针砭俗耳。闲披象岭之云,晚渡羊江之水。源溯海龙,映之赤虺,漫云边徼之细流,亦饶景物之可纯。 在周文焕撰写《赤水赋》的时候,对于一条河的愿景高于民生之需。更迭的江山与起伏的年轮里,赤水河是君王的视野难以企及的地方,当然就没有治理和利用的经济之策。 逆流而寻,登上山脊,罗汉山苍龙在野,树木葱郁奇诡,两股溪流从山谷飞流而下。 这里的水,来源于数万亩的罗汉林原始森林。 走进云朵下的森林,一片草地豁然开朗。起伏的青草随微风起伏,走近,这些青草似乎在点头致意,也像是在抗拒不速之客贸然进入它们的领地。调皮的青草不时横亘在眼前,走过后风一吹,就慢慢地挺起腰。走在松软的草地上,深陷在不知名的野花中,碎小的白花与略微壮实的小黄花,挤满在沼泽地里。 “去不得!”刚伸出脚,不远处的一个护林人就大叫,将手里的树枝戳进沼泽地,远远探不到底。汩汩冒一会儿水泡后,拔出树枝,沼泽迅速围拢,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这里的草地暗合了一个动词:过草地! 红军爬过大雪山,在这样的草地上,很多红军战士用生命铺出一条路,让中国走向生命。 草地下暗藏了河流的方向。 湿地的背后,就是繁茂的以拉老林。 这些陡峭的山脉,在云上居住,在人间撒野,在河流上昏睡。湿地的左边当地人称为“观山”,丰富的词条意义是在这里可以一览群山,观尽大地的苍茫,阅尽行走的江湖。观山之上,就是纸厂,上面原来有一座庙宇,当地人祈求上苍风调雨顺,赐予他们粮食和水,护佑他们周全,通过群众自发出工投劳,捐资而建。这些地名,是当地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农民起的,问及缘由,他们说,老辈人这样喊,就这样喊吧! 顺着石阶而下,两股瀑布挂在山腰,谁承想平缓处浩浩荡荡的赤水河发源地的水,源自山肚子里缓缓流淌的一股小溪流。 艰难山道上,这里的植被矮壮,根盘硕大,盘根错节,灌木林的植物互相拉扯,在贫瘠的山坡上竞相疯长。两旁的黄蔷薇和野山菜花、铁包金动不动就伸手拦住向上攀登寻找赤水河发源地的人。 站在山梁上望去,隆起的乌蒙山搂肩搭背地向远处延伸,云朵下的高原,放纵这条小河绕山而去,也将赤水河畔人的生产生活带往阳光温暖的丰饶之地。 民之河山 长槽村民小组的余辉,20岁时在矮壮的灌木林中,刀砍斧削修了一间木房子。前几年从山林中搬出后,吃包谷饭,喝包谷酒,油渣炒豆豉,干巴掌大的肥坨坨,谈论的是镇雄以外,自己外出打工的浙江往事。小地方大江湖,在他眼里只有赤水河才叫江湖,只有耕作的土地上才可以供奉理想。当时就没有领结婚证的妻子走了,现在,37岁的他带着3岁的儿子在地里刨着余生。壮实的孩子好奇地盯着人看,缠着他要抱抱。不到一分钟,孩子在他怀里睡着了,抱着孩子下山途中,他说在山里找到200多棵重楼苗,在地里种下了,很快就会有收益。 余辉的江湖又要开始了,其他村民的江湖还在地里。 与赤水河厮守的村民在山坡上,种下了罗汉竹、方竹等生命力顽强的竹子,愿望不知道能不能抵达赤水河边郁郁葱葱的竹林。穿过随风起伏的竹林,不远处的高速公路,穿过赤水河的彼岸,喜乐而去。 溪流流过的地方,用金属表意思的村庄有银厂村、铜厂村、铁厂村,村庄是绿色的,名字则是沉重又迟缓的,一如命里缺什么就得什么来补。 果珠镇纳支寨的苗家汉子余三河就传承了赤水河畔的传奇。两个哥哥名字很响亮:余大海、余二江。因为排行老三,在出生时却被读过几天苗族村寨学堂的爷爷起了这样一个荡漾的名字。即使命里缺金,他也只得叫余三河。 半斤包谷酒下肚,余三河就神了—— 脚踏白云的苗族汉子余三河,在高山之上驭风飞翔,看见村里的小芳把羊群赶上云端,他追赶着,始终赶不上浮云,越来越高的天空,越来越厚的云层围困着他,一个惊雷将他吓醒了…… 摸了摸头,湿漉漉的头发就是拜纳支寨的小溪流所赐。 抓过床头那把牛角梳子,余三河平时乱糟糟、不怎么梳得平顺的头,竟也光溜水滑。起身,前天老酒与他赌酒,两人各自喝了一斤酒师的烤酒,老酒醉了,愿赌服输,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买小白鞋,昨晚竟然穿着它睡着了。 这种白,不是银厂沟龙潭淌下来的水,谁也不理,就兀自低头哗啦啦去纳支寨赶场的那种狂傲,在余三河脚上一天,就灰白,是俗世的白,是人的心里起了波澜的白,小心翼翼却终究染了尘埃,又不肯低头的那种。 衣服也没有脱的他,才想起昨天晚上,老酒看到他手机上的美女,那个馋啊。 “老酒,老酒!” 急切的敲门声吓得他一激灵。 酒师又来了。 余三河胡乱穿好那双小白鞋,用指头挠了一下本就不富裕的头发,才想起昨天酒师约他去银厂沟观山看水。 酒师那点小九九老酒还是懂得起。 看到酒师背后那个酒葫芦,老酒的酒虫又开始往外爬了。 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他瞅着那个黄灿灿的葫芦,闷声跟着。酒师仍佯作不知,不紧不慢地走着,酒葫芦碰着路旁渗透出来的山杜鹃,酒香越发浓烈了。 爬过一个山坡,老酒不走了,一屁股就坐在石头上。 “安乐水,俗称赤水河,出镇雄州乌通山!”翻出一本泛黄的书煞有介事地念叨。 当年父亲被藏在茅草房墙壁里,已经开始破败的一本线装书被老酒找到后,他从未如此虔诚地洗手净身,点一盘从板桥老街买来的蚊香,囫囵吞枣地翻了一遍,他有了惊奇的发现:他房前的这条小河极有可能是赤水河的发源地。 “老酒,老酒!” 看到老酒拿出了这本书,酒师凑过来。老酒将书揣进怀里。酒葫芦终于递到眼前。“一口,就一口!”老酒抢过葫芦昂头开喝。 余三河的命运一如许多镇雄人和山纠缠、混战,余三河的未来注定和水搏斗,他们手握山林的密令,艰难生存在山脉的一个角落抑或临水的村庄,号令流水,听他们击壤而歌、泛舟追风,呼唤高山听他们奔波而活。 余三河拿着的是一本泛黄的舆图。这是他从住在妥泥河畔的姥爷土坯房里意外找到的。 清朝的最后一次改土归流,让山河变得归一,让生民得以喘息,从昭通五尺道上走来的马帮,驮着乌蒙山里出产的朱提银和铜钱,走在赤水河边,走向四川,走向中原,白花花的银子、金黄的铜钱支撑了倾斜、腐朽的清王朝最后70年光景。 余三河手里的舆图不过是赤水河干流上关于水泊与林深的一个表述,在骄横和自处的土司王朝,是王帝和权贵飞黄腾达或者悄然陨落的纸片,迎来了更多的杀戮和纠葛,上演了更多的爱恨情仇,刀光剑影下,有人出山,有人归隐,有人流放,有人显达。 (杨明/文 任正银 李东旭/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