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06-20 11:22他醒过来了,觉得右腿痛得钻心,这是前天过乌江时被黔军王家烈的部队打伤的。老乡胡大伯听见他呻吟,连忙倒一碗草药汤端过来让他喝下。这个50多岁,满脸胡子,烟熏火色的胡大伯太好了。这草药真能止痛,他好像觉得伤痛轻了些。胡大娘拿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鸡蛋过来,叫他快趁热吃下,说要补养身子,伤才好得快。
他伤痛轻了些,又吃了两个鸡蛋,神志安定下来,这才仔细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普通的贵州农村土墙房子,竹楼很矮。他躺在床上,床边的火炉烧得很旺,火炉上大铁锅里煮着一锅猪草,已是农历三月初,天气仍然很冷,这屋里却暖烘烘的。
乌江在山下河谷里“哗哗”流响,他想起前天过乌江的情形。
1935年正月,中央红军在云南威信扎西地区集结整编以后,以蛟龙入海之势再渡赤水,重回贵州,二占遵义城,甩开在四川长江以南布防的川军和滇军的围阻,南渡乌江佯攻贵阳,贵州军阀王家烈忙率黔军十万火急地回防贵阳,红军悄悄西进,迅速进入云南。
前天的战斗十分激烈,他所在的部队担任后卫。他们5个人乘的竹筏才到江中,王家烈的小股武装已赶到江边,向竹筏射击,一时枪炮声响成一片,震撼河谷,炮弹在江中炸起一根根水柱。陈指导员一边指挥还击,一边帮老乡撑竹筏,眼看就要到江边,突然一排子弹打来,江西人小李子胸部中弹倒入江中,几个波浪后就不见了。他的右大腿上中了一弹,只觉得浑身一阵麻木,倒在竹筏上,陈指导员叫大个子赵魁背着他上岸去追赶队伍。
他的伤很重,一路淌着血,红军卫生员来做了简单的包扎,说幸好没有伤着骨头,子弹穿过大腿留下雀蛋大的洞,往外渗血。两个大个子战士轮换背他,他呻吟着说,要自己走。但右腿根本不能着地,一着地就痛得钻心。
天刚黑,队伍在一个小村子里住了下来,卫生员来了,但没有止痛药,只在伤口上撒点消炎粉,换上药纱布。他痛得满头是汗,强忍着不呻吟。
第二天凌晨,陈指导员来说,根据他的伤势,连里请示营部,决定叫他留下来在老乡家养伤,伤好以后再去追赶部队,问他有没有意见,他说没有。指导员又说现在住的村子人多口杂,他在山弯弯里找到一家姓胡的老乡,这家也是穷人,愿意收留他,于是同班红军战士大个子赵魁背着他来到山弯弯胡大伯家。
陈指导员和班里战士大多是江西人,开腔就是“老表”。“那就麻烦胡大伯了。”陈指导员拿着一包银元递过来,“我这个老表伤得厉害,这里是20块大洋,给大伯作他养伤的钱。”“你这就把我当外人了。”胡大伯推开银元,坚决不收,“你们替我们穷人打天下,命都不要了,从江西到我们这山旮旯来,我怎能收你的钱?穷人有穷人的良心嘛!”
陈指导员坚持要胡大伯收下,说这是营部决定的,已从营部的财务支出中拨出来了,不能退回去,又说红军替穷人打天下,胡大伯家是穷人,给这点钱是应该的,胡大伯才勉强把银元手下。
他看着部队走了,心里空得难受。胡大伯把房门锁了,上山去采药,一条名叫“乌子”的灰狗蜷卧在门槛下,胡大娘在家服侍他,悄无声息,以免被反动民团发现。
中午胡大伯采药回来,把草药在石臼里磕烂,敷在伤口上,疼痛就减轻了,烧也退了,胡大伯说这是治跌打损伤消炎止血的药,有土三七、透骨消、霸王鞭、还魂草……胡大伯一边给他治伤,一边和他聊起来。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参加红军。他说他是云南威信人,家住在威信县石坎乡大河村晋家寨。家里贫穷,父母都在,弟兄4人,耕种几亩薄田,收成不好,缴了“皇粮”肚子都吃不饱,官匪勾结、世道混乱,日子过不下去,正月初三,从赤水河上来了红军。红军的队伍不伤害农民,不拿农民的东西,到处贴着标语:“打富济贫,保护穷人!”“打土豪分田地,苏维埃政权万岁!”“欢迎穷人参加红军队伍!”……寨子里的老年人都说,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秋毫无犯。住在哪家不会损坏东西,走了还把地打扫干净,水缸挑满,真是自古以来没有过。
他和二弟商量,在家里种田,饭都吃不饱,不如去当红军。他一说,二弟眼睛就闪亮了,马上答应。两弟兄和父母谈,老人们同意了。他们就去红军部队报了名,他18岁,二弟17岁,二人换上红军衣服,扛上枪,随红军再渡赤水,重打娄山关,二进遵义城,但过乌江后两弟兄就失散了。他把在红军中学到的革命道理讲给胡大伯听,说封建地主阶级剥削压迫穷苦人民,这是不合理的,他们不耕田、不种地,一年到头吃酒吃肉,还骑在农民头上作威作福;贫苦农民糠菜都吃不饱,还要受欺侮,穷人只有团结起来闹革命,加入红军,建立苏维埃政权,平分土地,才能过好日子。
他的伤痛渐渐轻了,心里却焦虑起来。部队走了,同生共死的伙伴们走了,自己却因伤留在这里,他参加红军的目的不是闹革命吗?他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他想着队伍里的事,想着陈指导员、赵魁大个子,想着前天渡乌江时就在他旁边牺牲的小李子。这是一个温暖的革命大家庭,他们目标一致,生死相依,像兄弟一样亲,而现在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像离娘的孤儿,离群的孤雁……
“胡大伯,我要走!”他突然站起来说,感到右腿并不很痛。
“要不得,小伙子!”胡大伯把他按坐在板凳上,“起码要15天伤口才能愈合,现在咋个走?”。
“伤口已经不痛了!脚可以着地了。“时间长了追不上队伍!”他说。
“要不得。”胡大伯只是摇头。
“胡大伯,你救救我!”他慢慢地跪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我实在离不开我们的队伍。”
胡大伯二老大吃一惊,忙把他扶起来,他们这才感到这个红军战士思念队伍的分量。
“实在要去,我把药包起来,我送你去,还有志栓儿,去喊他回来我们一起送他去。”
胡大伯叫胡大娘去二里外的二姨妈家把相亲的独儿子胡志栓喊回来,两父子送他。
胡大娘拿一把木条在火上烤,这是一种易燃的灌木,乡下人晚上出门用它作火把照明。她点燃火把出门去了,胡大伯把草药包了一大包,又用木条钉成一副拐杖,他接过来试一下,还真管用,这样就可以撑着走路了。
鸡叫两遍已近三更,胡大娘和胡志栓来了,这胡志栓比他还高点儿,粗脚大手,看样子是个踏实的庄稼人。
胡大伯把草药放进小背箩里,又放几个高梁粑,胡大娘拿出一罐包谷秆熬的糖放进小背箩。
“我们趁天不亮翻过山梁子。”胡大伯说,“过了山梁子就没有民团,我们绕小路翻山过去,明天傍晚就能赶上红军队伍。”
胡大伯叫他把红军衣服脱了,放在背箩里,把胡志栓的一件破棉衣脱给他穿上,3个人就出门上路了。
三月初的乌江河谷还很冷,半夜三更更是寒气袭人,他们趁着天空的星光,昏暗中踏着一条不明的小路往前走,夜静得吓人,他的拐杖不时撞翻路边的石子,石子往黑黝黝的坡下滚去。远处漆黑的山梁横卧在夜空中,乌江对岸的人家有稀疏的灯火。小路转弯后开始爬坡,胡大伯叫儿子背他走,他不肯,但实在拗不过,只好由胡志栓背着上坡。
天明时终于爬上山梁子。
翻山梁子这条路虽然陡,但却安全,他们走了一天也没有遇到民团土匪,上坡下坡由胡志栓背着走,平路拄拐杖,但走到天快黑仍未见红军的影子。
胡大伯坚持说路是对的,红军一定在前面,他又对儿子说,叫他不要在家种地了,去参加红军。
“在家里一辈子也没有出息,还是去参加红军好。”胡大伯对儿子说,“这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只是我老了,我年轻30岁也去参加红军。”
“要得,我也这样想。”胡志栓说:“在家里被国民党抓壮丁,五花大绑捆起走才值不得。”
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星星在头上闪烁,他们摸着走,小路下完坡转到一条宽点的路,走在前面的胡大伯忽然站住了,他听见了啥子——突然前面有人大喝一声:“是哪个?”3人一下惊呆了,但他们马上醒悟,这是江西口音,是红军队伍,终于赶上红军队伍了。黑夜中,胡大伯把一包东西塞给儿子,听响声像是那包银元:“去参加红军,替穷人打天下,把这些钱还给他们!”。
“是我们!”他马上回答,听见这熟悉的口音,浑身顿时滚过一阵热浪。
“赵大个子,是我!”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他赶快回答。
“我是红二连三排二班战士,红军伤员晋绍武。”
他终于赶上自己的队伍。
附记:
晋绍武,云南省威信县石坎乡大河村晋家寨人。1935年中央红军来到扎西,他和二弟一起参加红军,二弟在渡乌江战役中牺牲,他也中弹受伤,红军连队领导安排他在老乡家治伤,他却带着伤追赶红军,终于赶上。后参加长征到达陕北,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属第四野战军,先后参加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解放武汉、广州等战役,又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1955年被授予上校军衔,历任红军解放军战士、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等,是威信县两位老红军团长之一。转地方后,任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党委书记、所长,后转任动物研究所党委书记,2003年9月在昆明干休所逝世,享年90岁。
作者: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