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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的河流(五)———你好先生,谢谢先生

 2021-08-18 10:29  来源:昭通新闻网

窗外的雨一直不消停,散发着阵阵寒意,挑衅着立夏之后的夜。

马艳呆坐在床边,这是她童年时睡过的床,这是外婆陶帮秀的床。

她想念与这栋房子有关的每一个人。这是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如果把出嫁的女儿、女婿和外来的媳妇都加上,前前后后有七八十人。可是现在,只剩下左厢房里的大舅母杨廷芝、右厢房里的四舅熊启勇和四舅母韩启秀。三个老人守着空空的房子,他们老了,房子更老了。

她突然泪流满面。

罗布镇簸火村丁家坝一角。李 刚 摄 

当一个人变得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失去,唯有靠回忆来获得曾经的拥有,这种感受强过于物是人非。

在马艳看来,所谓物是人非,不过是有人变老,有人长大,有人新生,有人死去;曾经熟悉的人变得陌生,熟悉的人还是那个鬼样儿;曾经熟悉的人不断离开,留下几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陪着她一起回忆这个地方的人和往事,再八卦点新鲜事。眼前,不止是物是人非,还差些无法言语的东西,才能抵达她此时的心情。 

她想念他们,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有一炉特别温暖的火,有一个特别慈爱的外婆。

可眼前,炉火熄灭了,外婆不见了。

马艳想起了1988年冬天的那一个晚上,她和大表姐熊艳、二表姐熊英、三表哥熊成、四表妹熊芳围坐在烧煤的炉火边,听外婆摆龙门阵,那时候外公已去世好几年。三条长板凳,摆放成三角形围着炉子,几人两两相坐,刚好围满炉子。

在农村,长板凳是一个可爱之物。互不喜欢的人,根本不愿意同坐一条长板凳,即便勉强同坐,中间也会空出宽宽的距离,两头各有一半屁股悬空着,背对背,互不搭理。互相喜欢的人就不一样了,不但要紧紧地贴着坐,还要坐着打情骂俏一番。调皮捣蛋的人,趁一边坐着的人不注意,屁股一抬,另一边会摔个人仰凳翻。瘦小的男人侧躺在上面,晒着太阳、咂吧着烟袋,猫儿狗儿也会蹭上去躺着,上一秒还舒适悠闲,下一秒主人来了,屁滚尿流地滚下来……一条长板凳就是一个戏台,生活处处是导演。

火炉上,和了黄泥和水的稀煤,被二表姐熊英用竹子做的火钳钳着捏成馒头大小的煤饼,错落着堆放。这是一个用泥烧制的敞开式的老式火炉,圆桶身,还有两只耳朵,肚子下面还有洞,烧成灰的煤渣可从里面掏出来。火苗燃得刚好,火塘呈红色,煤饼间隔开的缝隙里飘出一缕缕蓝色的火光,怜爱地照着每个人的脸,那温度舒服极了。

屋里点了煤油灯,白色的灯芯散发着朦胧的黄光,陪伴了外婆几十年,那是外婆的圣火,她在这火光下度过了一生。

黄色灯光、红色火焰、蓝色火苗各自飞舞,在寒夜里尽情地燃烧。待煤饼的水汽蒸发完,干燥的煤饼上便可以烧洋芋了。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二表姐做的,因为她最勤快。“外婆,你还记得跟外公结婚时,外公是什么样子吗?”8岁的马艳刨根问底地问道。外婆不假思索地说:“一个瘦高瘦高的干老头子!”一屋子的人全部笑了起来。

外公熊通勤当年是族长,一表人才,骑马射枪无不在行,是寨子里响当当的人物。多年以后,马艳特别想问外婆:“嫁给他,你幸福吗?”

“咕嘎”,门开了,四舅家一岁多的儿子熊莽蹒跚着走进来,被外婆抱进怀里。

熊莽,被表弟熊毅封为“丁家坝第一帅”。2004年高考发挥失常,当某二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达时,这个自负的少年觉得无颜面对一直关心他的长辈们,选择了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多年,家里人找得心碎。再回到丁家坝时,带着他中年笔挺的身板、爱情和诗歌回来,如今定居湖南湘西,喜欢写诗,工作之余通过成人高考获得了专科、本科文凭。遗憾终究会有,但所有人的遗憾都不及熊莽的大伯熊启怀。作为20世纪70年代这个家的第一个大学生,熊启怀深知“读书不易、读书有益”的道理,因为他对这个家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期待,扶持兄弟姊妹们读书成才,对后辈们的成长更是寄予了厚爱,他把责任全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不愿意辜负父辈的教诲和嘱托。

窗外,传来大黄狗的咆哮声,向黑夜和路人示威,最后又带着冷颤的泄气声蜷缩回去。

待所有人都哈欠连天,便可以入睡了。跟外婆睡在一起,是马艳童年时光里的一幕暖片,外婆总喜欢把她从头摸到脚。

30多年过去了,这画面在马艳的记忆里越来越深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再也找不到比这炉火更温暖的火了,再也看不见比这煤油灯更温暖的光了。如今,外婆已去世近10年。

隔壁厢房的四舅熊启勇已经熟睡了吧,马艳心想。“马儿,马儿。”有人呼喊着她的乳名,那么亲切,喊得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40年了,从她呱呱落地起,四舅一直这样喊她,也只有四舅会这样喊她,这是他们之间的亲情密码。四舅是个小说迷,会讲很多故事,《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讲得滚瓜烂熟。20世纪70年代读完小学的他,因为生病导致右小腿萎缩,没能再继续读初中,留在家里务农。

表哥熊成的父亲熊启发是昆明铁路局的退休工人,20世纪60年代招工去的昆明,退休后回到丁家坝生活,已于去年去世。马艳上小学的时候,舅舅熊启发每年都会给他们几个买新衣服。20世纪80年代的孩子,即便是威信城里的孩子,新衣服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份大礼包,更何况是从省城买的,别提有多洋气了。马艳有一张1987年六一儿童节拍的照片,身上那条裙子就是舅舅熊启发从昆明买回来的,红色的底,金色的袖子,腰带上有金色的蝴蝶结。那年穿去学校,着实让同学们羡慕了一番。

20世纪80年代,马艳的父母、舅舅们都在威信县城里工作,每到暑假或寒假,在威信一中读书的大表姐会把马艳和她的弟弟马刚,以及舅舅家的孩子熊毅、熊媛等诸多表弟表妹们,扎堆地接回罗布镇簸火村丁家坝外婆家,任随这群屁孩在这里疯跑、疯玩、疯长。

丁家坝是一个有别于其他苗族村寨的地方,它颠覆了人们对苗族村寨高寒山区的印象,坐落在平坦开阔的坝区里,这种地形地貌的村子在威信90%以山区为主的国土面积中并不多见,隶属罗布镇簸火村。寨子里以熊姓为主,其次是杨姓、陶姓、李姓,唯一一户汉族人家张姓,能说一口流利的苗语。 

簸火村丁家坝苗族文化博物馆大楼。马 燕 摄

清雍正六年(1728)置镇雄州分防威信分州后,辖下东向化里6个甲127个村寨。其中,“簸火、蕨箕坡、桃坝”均属第4甲治黑墩(今顺河场)。

难怪,“簸火、蕨箕坡、桃坝”这三个地名,马艳经常听母亲熊启花提到,原来它们是左邻右舍。

寨子里有一条河,叫下河,流入罗布河,汇入南广河(赤水河威信段支流),奔赴长江。

这条河,一直流淌在马艳的记忆里。

下河离外婆家不远,在寨子背后,掩藏在茂密丛林中,静谧而奔腾。每年暑假回丁家坝,下河是必到的打卡地,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背篓是必带的行李箱,大表姐、二表姐一人背一个。大背篓宽过了她们的腰身和肩膀,背篓底部挡住了屁股,背篓里面塞满的衣服和床单高过了她们的头。若天气好,可在河边把衣服床单晒干再回家。若天气不给力,衣物半湿或全湿,背篓会变得更重,还要照顾一群屁孩。现在回想起来,马艳觉得鼻子酸酸的,那时候她们也只是十六七岁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啊。

“走了,去河沟里了!”二表姐熊英一声吆喝,一群人连蹦带跳地奔赴下河。

与这条河有关的,还有一个小故事。

一条河,一阵风,一件衣服,成全了一份遗失的美好。

马艳有一件漂亮的浅黄色衣服,图案在胸前,一排纽扣整齐地扣在后背。有一年暑假,二表姐在这条河里给她洗了这件衣服,晒在树上时被风吹进了河里,二表姐拿着棍子追了一路也没捞上来,眼睁睁地看着衣服顺河漂走。多年以后,马艳才知道,下河夜以继日地奔流,是为了涌入长江的胸膛。

暑假结束后,二表姐就读的丁家坝小学开学,她在学校里发现了这件衣服的行踪,被同校的一个女生穿在身上,女生的家就在下河下游。可爱的是,衣服被她穿反了,扣子那面被穿在了前面。

那未曾谋面的女孩子收获了一份美丽,马艳收获了一份特别的记忆。这事儿,风和下河功不可没。

屋外有一棵高高的核桃树,是马艳的外公栽下的,如今依旧挺拔。房子是石木结构,石墙、木楼板,一楼一底,四列三间,瓦顶。左厢房是哥哥熊通勤的,右厢房是弟弟熊通良的,兄弟俩名字里的“勤”与“良”取自“勤劳、善良”,寄予了父辈的期望。房子修建于民国末期,全家于民末前从扎西镇田坝村搬来丁家坝。

左右厢房中间是堂屋,那是马艳他们一群孩子室内闹腾的地方。表哥熊成有两把木制的拍子,形状和大小跟乒乓球拍差不多,用来拍大表姐做的鸡毛毽,接拍的声音很响很长。另一个经常玩的游戏就是猫抓老鼠,表哥经常被蒙上眼睛,大表姐二表姐趁他不注意,使劲地在他的屁股上拍一巴掌,疼得他边跳边叫。

表哥熊成和表妹熊芳的名字借鉴了电影《英雄儿女》“王成、王芳”的名字,这是马艳母亲熊启花的“得意之作”,身为教师的她一直以此事为荣。对于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两个字的名字是很洋气的。

家里面要有一两个特别调皮捣蛋的人,这个家似乎才更完整,表哥熊成是其中一个代表。上树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晕过去后被火辣的太阳晒醒;掉进猪圈下的大粪坑里,一招蛙泳游到粪坑洞口,狼狈地爬上岸;衣服包里时常装满了活蚯蚓,伸手抓一把,吓跑一群人;过年放鞭炮,手指被炸掉两个;看了场电影《少林寺》,回家自己把头发刮了个精光……另外还有个小名叫“登科”,是爷爷熊通勤起的,科举时代指科考榜上有名,寄希望于读书有出息的意思。多年以后,表哥熊成没有让爷爷失望,如愿登科,2000年考上了大学。

马艳上初中后,表哥表姐们也开始忙学业了,家里除了少数务农的大人,该上学的孩子全部上学去了,回丁家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大表姐熊艳1993年昭通卫校毕业后,在昭通市中医医院当了一名护士,安家在昭通;二表姐熊英1998年南方青年进修学院服装系毕业后,在威信县城开了一家苗族服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生意红红火火;三表哥熊成2004年毕业于云南民族大学,在昆明铁路局工作,安家在昆明;四表妹熊芳因意外已不在人世多年……

在这个大家庭里,读书是头等大事。

1952年秋,威信在罗布、簸箕、顺河开设3所小学,罗布小学的出现,成全了马艳外公熊通勤的心愿。

马艳的大姨妈熊美芝出生于1946年,是寨子里第一个读书的女孩子。当时的罗布小学是完小,熊美芝完整地读完了六年级。原本,她有当老师的机会,因为父亲的一念之差,改变了她的命运,没能再走出农村。这件事,是马艳的外公熊通勤一生的遗憾,要不然熊美芝也会像家里其他读书走出去的孩子一样,领着国家财政工资,生活会是另一番景象。

清朝到民国年间,威信私塾遍布城乡,一般设在祠堂、庙宇、民宅中,大多为一塾一师。即便是解放后,民宅、烤烟房也是农村孩子读书的地点。

对面杨家与马艳的外婆家仅隔一条公路,杨家堂屋曾是马艳的母亲熊启花和堂弟熊启怀读书的地方,学生就五六个,教书先生叫吴兴尧,学生们都称呼他“吴先生”。据马艳的母亲回忆,父亲熊通勤时常会在路边等他们俩放学。

原来母亲和舅舅,从小也享受过家长接送的待遇啊。马艳心想,一定是外公太闲了,在马路上溜达,顺便等他们;一定是外公太宠爱他们,那么近都要去接送。多年以后,马艳找到了答案。

一年后,学堂从丁家坝搬迁至黄葛坝吴先生家,黄葛坝和簸火相邻。又过半年,学堂搬迁至黄葛坝大烤烟房内。这一路,熊启花和熊启怀一直在此读到小学毕业。

20世纪60年代,按照国家“小学附设初中班,使农民子女就近上学方便”的政策,簸火村小学创办了附设初中班。

熊启花清楚地记得,读附设初中班时,她是全校唯一的女生。那时候寨子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甚至当着她父亲的面说道:“女娃儿读书有啥用?迟早也是别人家的儿媳妇。”熊通勤自信地回答道:“你家的咋读不走呢?我家的女娃儿都厉害,只要读得走,尽管读。”

“这是一个伟大的父亲。”多年以后再回忆起父亲,熊启花坚定地说道。 

到底是什么执念,让这个生于民国初期且一字不识的老人如此坚持送孩子们读书?这种坚持的可贵之处还在于,旧社会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他这里毫无安身之处。

20世纪70年代初,威信一中王兴铜、刘诗正老师来罗布招收学生,熊启花和熊启怀递交了申请书。1972年,熊启花被昭通师范录取,熊启怀则继续上高中。1977年恢复高考,熊启怀考入云南农业大学。

丁家坝小学建成后,熊启花的妹妹熊婷,堂妹熊娇、熊萍,家里的女孩子都被父亲熊通勤、叔叔熊通良送去读书,家里的男孩子就更不用说了,三弟熊启军考取了镇雄师范学校,五弟熊启东高考考入云南民族学院(现云南民族大学),四弟熊启勇小学毕业后在家务农,堂妹熊启娥因身体欠佳,是家里唯一一个没有读过书的。马艳的母亲这代11个兄弟姊妹中,大学本科2人、中专4人、初中1人、完小3人,其中3个务农,1个远嫁安徽,7个参加工作,分别在威信、昭通成家立业。

1975年设罗布中学。9月,在罗布公社创办威信县第六中学。罗布中学的建成,为这个家提供了就近就读的机会。

翻开《威信县志》人物表,有两个马艳特别熟悉的名字“熊启怀”“马克香”,学历分别为大学和中专。在《昭通少数民族志》里,还有一个名字“熊启花”,1986年被评为“地区优秀教育工作者”。

这三人,分别是马艳的舅舅熊启怀、父亲马克香、母亲熊启花。

母亲熊启花1974年毕业于昭通师范学校,是威信县第一中学教师,已于几年前退休。

在马艳他们这一 代,有“70后”“80后”“90后”。弟弟马刚,表弟熊毅、熊厚、陶一凡,表妹熊媛、熊智玲子、熊霞、熊琴、杨飞凤,分别毕业于云南大学、西南政法大学、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重庆大学、太原科技大学、云南民族大学、西南大学育才学院、普洱卫生职业学校、昭通卫生学校。因为读书,他们分别考进了公务员单位、事业单位或进入国企,在威信、昭通、昆明安家就业。

大表姐熊艳的女儿余景茜,2017年高考以理科606的总分被北京邮电大学录取,是这个大家庭第四代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家里第一个立誓要闯荡北上广的孩子,目前就职于北京一家公司。

穷不离猪,富不离书——这是马艳的外公熊通勤在世时常告诫子女的话,他坚持送子女读书的缘由来源于此,这句话也成为了这个家的祖训。

如今的昌盛,马艳想,外公一定泉下有知。

四十而不惑,生于1981年的马艳,如今才真正懂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真正含义。

……

丁家坝苗族文化博物馆里的织布机。马 燕 摄

窗外,雨依旧在下,夜更深邃了。

距离房子几米之外的丁家坝苗族文化博物馆里,花衣服、花裙子、花帽子,还在展柜里蹦跶着不愿睡去,几千年了,还是那么臭美。

丁家坝苗族文化博物馆的建成,离不开舅舅熊启怀的努力。无论走得再远,他的每一次出发与回归,都把故乡系在心上。

马艳几乎把每个人都回忆了一遍,她已然释怀。从来都没有谁离开过她,从来没有谁离开过丁家坝。他们不过是一边成长、一边迁徙,成长为外公期待的模样,迁徙至另一个美好之地。待到每年清明节,才有勇气和底气站在外公熊通勤和幺外公熊通良的面前,深深鞠躬,倾诉思念。

清明节已过去13天,一群人行走在镇雄县花朗乡法地村大堰河边,去寻觅赤水河的秘密与记忆。

一条河、一群沿河生存的人、一群沿河生存的人所创造的历史文化,三者之间相互成全、相互制约、相互依赖,原本就是一场同生共死的契约。人们总在讨论如何才能保护好赤水河,想必,除了身躯,灵魂、心情、理想都应该被共同守护。

大堰河边的村组公路旁,姚氏家族刘老太君的墓碑前,有一盆黄色的菊花,静静地摆放在那里。用一朵鲜花寄托哀思,真好。

墓碑对面,两岸苍翠,柳树依依,江水如玉,赤水河徜徉在大堰河里,宽滚而来,流向下一个五千年。 (完)

马 燕

审核:范云   责任编辑:张宗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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