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08-08 12:38迁徙,让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故乡。每一个故乡长则千年,短则几十年。
诗人尹马对我这个威信人说,镇雄是威信的故乡。
是的,镇雄也是彝良的故乡。
历史使然,镇雄、彝良、威信,在近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历经岁月的蹉跎和纷争,分分合合。
公元前135年,西汉武帝建元六年置犍为郡,共12个县,镇雄被置为南广县,包括现在的昭通市镇雄、彝良、威信、盐津四县及四川省筠连县。
东晋咸和九年(334年),复置南广县。
元朝至元十年(1273年),置芒部路军民总管府,辖益良州(今彝良)、强州(今彝良东北及威信一带)。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云南总督锡户奏“镇雄州距府辽远,诸多不便,请将该州升为直隶州,增设一县(彝良县),仍隶属镇雄州”。
……
赤水河与扎西河交汇点水田镇河坝村渡口。通讯员 任正银 摄
三地人民穿梭在弥久的岁月中,根植故乡,又被剥离故乡。
一条赤水河,把镇雄、彝良、威信交融在一起,流向无法割舍的远方。
云南昭通是彝族的发祥地之一,在赤水河流域镇雄、彝良、威信三县居住的民族中,彝族均为本土民族,汉族、苗族及其他少数民族为外来民族。
汉武帝开发西南时,便有汉族移居威信境内;明代初期,苗族从贵州威宁迁入彝良县境内。元末明初,杨姓、韩姓、熊姓从贵州毕节的林口迁居镇雄母享,居住一段时间后,分为两大支系,一支从母享迁入威信双河天池,另一支从母享迁入镇雄果珠……
迁徙是一场战争,是一场未知且惊险的生命历程。每到一处,人类皆撒下坚韧和执着的种子,长成小草和参天大树,抵挡狂风暴雨,与山川江河日夜为伴。
在炎帝、黄帝与蚩尤在涿鹿鏖战之后的五千年中,由于战乱、饥荒等种种原因,苗族由北到南、由东到西、从国内到海外,经历了5次大规模、大范围的民族大迁徙,这样长时间、大幅度、大规模、远距离艰苦卓绝的大迁徙,不仅在中华民族56个民族中少见,在世界2000多个民族中也是极为罕见的,所经受的苦难更是不言而喻,这对苗族的历史、文化、习俗、生产、生活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由于不断地迁徙,延缓了其经济、社会发展进程,生产力水平长期处于低速发展的落后状态。
当人类进入文明时代,迁徙的目的变得多元化,它以更丰富的形式、更乐观的态度,促成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21世纪,在中国大地上开展的这场轰轰烈烈的脱贫攻坚战,易地扶贫搬迁赋予了“迁徙”另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符合中国国情独有的寓意。搬离积苦积贫、落后愚昧之地,叫醒心灵和身体一同向往更美好的生活——这场来自和平年代有计划、有规划、有依据的迁徙,改变了中华民族在此之前逃避战争和饥荒时孤单、迷茫的迁徙行动,因为在这场迁徙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母体——中国。
龙溪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代理妈妈”熊萍(右三)等和孩子们合影。
在威信县龙溪小区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有一支由69名志愿者组成的“代理妈妈”志愿服务团队,专为这场迁徙而生。威信县城所在地扎西镇内有九条溪水,原名九龙溪,后更名为扎西河,为赤水河北支源头。
2019年,为了帮助威信县龙溪小区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的孩子们更好地适应新环境,威信县妇联组建了一支定向服务龙溪小区的“代理妈妈”志愿服务团队。龙溪小区252个留守儿童由69名志愿者担任他们的“代理妈妈”,她们深入到孩子的家庭和学校了解其生活和学习情况,给予孩子们陪伴和关怀。
龙溪小区A1幢2708号,是苗族小姐妹韩香义、韩香美的新家,她们一家四口于2019年初从威信县扎西镇墨黑村搬到龙溪小区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县妇联在为她们挑选“代理妈妈”时,特意挑选了一名苗族女干部——威信县卫生健康局干部熊萍。
这些孩子的父母长期不在身边,聊天是最快乐的陪伴——这是熊萍的“代理妈妈经”。性格开朗的她,每个周末总能和孩子们聊得热火朝天。
在龙溪小区,熊萍除了韩香义、韩香美两个女儿,还有四个儿子分别来自另外四个家庭,孩子们都亲切地叫她“熊萍妈妈”。
又是一个周末,新一轮的聊天大会开启,这次大会地点是在韩香义、韩香美家。同是同班同学的四个儿子踊跃发言,他们互相“揭短”“告状”,一箩筐的坏事被抖落一地。9岁的韩香义、8岁的韩香美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时而捧腹大笑,时而争得脸红脖子粗。14岁的魏圆说道:“熊萍妈妈,放假之前吴海友拿东西砸了豪车,被老师批评了。”13岁的吴海友急忙解释道:“不是豪车,是面包车。”熊萍说道:“我问过老师了,是面包车,但是以后不允许这样了。” “嗯嗯。”吴海友点头答应。
“赵队长、赵老大,说一说放假之前你有没有干过坏事?”熊萍把话题指向了12岁的赵长林。赵长林是4个儿子中年龄最小、最大方、最调皮的,为了管好几个孩子,熊萍让赵长林当了队长。“也没什么,就是上课讲小话,还丢了纸团打同学。”赵长林不好意思地说道。“熊萍妈妈,他还打破了教室里的玻璃。”12岁的李清海跳起来说道。“这个事情我问过老师了,玻璃没有打碎,只是裂了缝,但是这种危险的事情以后千万不能做了。”熊萍严肃地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不这样做了。”赵长林向熊萍承认了错误。房间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孤独和寂寞落荒而逃。
每次来家访,除了陪孩子们聊天,写作业、写日记也是必须要完成的。这次来,熊萍还给孩子们带来了口罩和酒精,给两个女儿带来了两本《简笔画》。
这只是其中一个“代理妈妈”的故事。除“代理妈妈”之外,政府还采取了许多方式来服务易地扶贫搬迁群众,如“楼栋长”“片区长”等特设岗位,他们都是实施易地扶贫搬迁政务服务的一个个小小的身影、一颗颗小小的水滴,若他们不干涸,也会成为水滴石穿的另一种传奇。
似乎所有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都在经历着一场由安置区蜕变为故乡的成长之路。这条路,需要接纳、磨合、理解、包容,需要花时间去经营、去酿造。
威信这座小城,将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努力成长为龙溪小区这群孩子的第二个故乡。
而有一种故乡,只属于父辈;有一种故乡,只属于子孙后代。
在镇雄县坡头镇大田村海拔1100米的山下,桐车河潺潺流过,这是赤水河流经此地的名字。
巨型的牛皮鼓和芦笙雕塑矗立在水田村寨门口。这是一个苗族村寨,雕塑旁边是假山和池塘,“大美龙洞,田园胜景”八个大字闪耀在假山上。
距离寨门下方四五米处的柏油路边,有一座干净漂亮的公厕。蓝色的琉璃瓦装饰屋顶,一米高的红色墙裙,“公共厕所”的字样和男女洗手间的标志明显可见。公厕外“公厕管理人员岗位职责”“公厕管理制度”“公厕管理公示牌”整齐地挂在公厕墙上。公厕身后,是苍翠挺拔的群山,红蓝相间的公厕在这抹绿色中间特别显眼。
雕塑下面,一个宽敞整洁的广场大方出落在眼前。49岁的陶廷辉,家就在广场旁边,一座两层高的楼房。“嗡嗡嗡……”从他家屋内传来自动洗衣机转动的声音。
门外,陶廷辉种的葡萄葱葱郁郁爬满了架子,月季花开得正好,俨然成了广场的绿化带。在水田村,好些村民院子前都有葡萄藤和盆栽,闲情逸致的小情趣随处可见。
而对于房子,陶廷辉有着深刻的记忆,一部分来自父辈的记忆,一部分来自他自己的经历。
威信县龙溪小区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代理妈妈”熊萍教“女儿”韩香美练习普通话。
民国初期,陶廷辉的爷爷原本居住在水田村猴山,猴山因山里猴子多而得名。
那时候穷,房子是用包谷秆、高粱秆搭起来的。有一年,奶奶的煤油灯意外地烧着了包谷、高粱秆,一家人的房子化为灰烬。房子没了,猴子也时常成群结队去地里掰包谷吃,已经到了必须要离开的时候,一家人商量后,从猴山搬迁到大田村村委会所在地。
搬迁是在民国中期。新房子依旧是用包谷秆、高粱秆搭起来的,在当地住了七八年。一天晚上,陶廷辉的二婶点燃火把去茅房,一把火再次把陶家的房子烧成灰烬。
再也不想用包谷秆、高粱秆修房子了,再苦再累,也要用石头修,陶家的男人们立下了誓言。
第二年,正值解放初期,房子修好了。用石头砌墙,没有石灰、水泥、瓦片,只能用泥巴敷墙,用草盖顶。
20世纪80年代,陶廷辉家房子重建,用了石灰、水泥和钢筋,盖了瓦顶。90年代,盖了水泥顶,不再漏雨。2017年,加盖了二层楼。
大田村越来越美,村民们原本就爱干净,在脱贫攻坚期间,村干部们根本不用操心村子里卫生的事情。
猴山的猴子越来越少,掰包谷的猴子已死去或老去,爷爷故乡的庄稼再也没有醒过来。
对于陶廷辉来说,每年最盼望的事,就是在外务工、读书的儿女们回家团年,大田村才是他们不可替代的故乡。
距离陶廷辉家几公里处的德隆村李家寨,居住着白族同胞。
镇雄境内的白族,祖籍在南京、江西,明代时因躲避战乱而迁徙到贵州省贵阳、平远、黔西、大定、毕节等地,还有一部分是明朝征南将士与当地人结合的后代,清末时期由贵州进入镇雄,所以镇雄白族与贵州白族有着历史渊源,至今还有往来。
自小在镇雄黑树镇碗水村长大的李龙祥,从镇雄县司法局退休后,移居昆明,他家和贵州白族一直保持有联系。对于白族的风俗、服饰,碗水村已经没有痕迹可寻了。
而在李家寨白族老人李龙发的往事里,还存有另一番印记。
每一个孩子眼里的母亲,就是独一无二的。梳着尖尖头、大圆领上绣的五路花、系着腰带的长裙,是李龙发对母亲最深刻的记忆。那时候房子为石木结构,每一间屋子的门都有二三十厘米高的木门槛,他总能看见母亲忙碌的背影,总能看见母亲搭在门槛上的长裙。
70年过去了,母亲依旧年轻地活在李龙发的记忆里,而他已是头发花白、行动缓慢的80岁老男孩。从记事起,母亲平日里不管是劳作,还是外出,一直穿着民族服装。而今,石木房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三层近七百平方米宽的大楼房。
二姐出嫁时,李龙发刚好10岁。那天,跟母亲一样,姐姐梳着尖尖的“三把头”,前额梳一束,后脑梳两束,同束于头顶呈直立形状,头顶上还覆上青黑色布帕,身穿大圆领花领衣服和大长裙,站在人群里简直耀眼得很。家里摆了酒席,迎亲、送亲的礼节烦琐而精致。对于这场婚礼,他大概只记得这些画面。
时光走得太快了,70年前的送亲队伍里,李龙发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他忘记了二姐夫当新郎时得意的样儿,忘记了二姐和二姐夫是否拜过堂、作过揖;他不太确定,二姐出嫁那天,母亲的脸上可曾挂满了泪珠;他更不知道,二姐出嫁时,纵然有千般不舍,也有万般待嫁的羞涩和喜悦。他努力地回忆,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如果时光能倒回,李龙发想仔细看看那场婚礼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那是他这一生印象最为深刻、最具有白族仪式的婚礼。首先是二姐的白族服饰,这是唯一可展示本民族属性的物件。其次是二姐夫所具备的标准女婿条件,第一必须是白族,第二必须是本民族中13姓中的其中一姓。这13姓分别是李、毛、张、王、汪、卢、龙、罗、杨、孙、冯,还有两姓,李龙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坡头镇李家寨白族老人李龙发在回忆本民族往事。
解放前,镇雄白族是不允许与外族通婚的,本族通婚也严论辈分,只能同辈结婚,违反了以上族规就会被家法处置。
解放后,镇雄白族的婚姻制度逐渐变得开放起来,只是再也看不见梳尖尖头、穿大圆领花衣服的新娘,而新郎是不是白族,似乎没有人再去追究了。在李龙发家里,孙儿媳妇都是汉族。
如今,在这个家里,没留下一套白族的衣服,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穿、没有人会做了,镇雄白族原本就没有语言和文字,现在连服饰都快消失了。对此,李龙发感到非常遗憾。
关于镇雄白族的一切,是否还能在历史的光影中找回记忆,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只知道,镇雄县坡头镇德隆村李家寨,早已成为镇雄白族22代人的百年故乡,如今已600多年。 (未完待续)
马 燕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