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建人的诗

龙建人  彝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黔西北一个小山村，现供职于贵州民族出版社，在《名作欣赏》《语文学习》《贵州文史丛刊》《创作评谭》等刊物发表评论、论文数十篇；在《星星》《今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诗、随笔等各类作品数十篇，其中多篇被《报刊文摘》《全国优秀作文选（美文精粹）》《民族日报》等报刊转载。

故乡的植物

故乡的原野宽广 辽阔

微风中的植物

久伫成旗

比如登高望远的椿芽

比如眼球墨黑的乌萢

比如武器锋利的刺萢

比如红如炭火的蛇萢

比如鲜艳欲滴的羊奶子

比如热情内敛的火棘

再比如一生匍匐的野地瓜

被季节挤开的八月炸

天性率真的商陆

……

它们在不同的地头安居乐业

虽然偶有交接

但仅仅是鸡犬之声相闻

互不干扰

于我而言

它们不分纲目科属种

每一种都像深吸后红得发亮的烟头

将累积的光阴瞬间烙穿

苦竹笋

绵长与清香

从大地的腹腔中开始

像一排排钻头

悄悄地扎进五月野花的秘密中

尖着嘴

一株一株藏在青草丛里

布满绒毛的铠甲

紧裹着体内的滋润与心事

只需一把锄头 一会儿就能将一捆

沾着泥土和露珠的苦竹笋带回家

剥皮切丁 佐以食盐 辣椒 大蒜

以及足够的耐性

浇一勺水豆豉汤汁

苦味就变成芳香

顷刻间浮起

在山村生活多年 除了苦竹笋

谁也不会依恋生活中的苦

慢下来

我时常告诉自己

一定要慢下来

慢慢阅读一本直抵心灵的书

慢慢倒上一杯清香四溢的翠茶

慢慢观察一只劳碌奔忙的蚂蚁

慢慢写作每一篇属于自己的随笔

慢慢品咂加速前行的生活

因为慢

可以更好地研磨每一个文字

使其更加精致、光润

因为慢

可以让自己的目光

扎实地透进泥土

因为慢

可以延展生命的宽度

就连疼痛也能更干脆一些

而 立

这个词早该在七年前写出

很显然

已越来越健忘 头上着霜

纸烟依然不吸 烧酒喝得很少

像怀念白开水冲泡的青春

开始离不开

那弥漫着春天味道的一杯绿茶

近视度数不断攀升

强迫症更严重了

出门前总是将

已关闭的水龙头重复扭开又拧紧

将已经锁好的门

反复打开后又重新锁上

从前厌恶的为数不多的人

现在仍然不喜欢

除了额上蛛丝般的皱纹

一切都在做减法

阅读面越来越窄了

曾经令人心潮澎湃的文字

已难有激动人心的力量

小肚子日渐下坠

开始学习

包容一些曾经无从理解的事情

与朋友也不再谈论梦想和远方

话题所及

无非是脚底的泥泞和肩上的家

流浪的心慢慢驻足

而立之年

钟表的嘀嗒声越来越快

似乎要将生活中的所有硬壳

逐一碾碎

给父亲理发

时隔一年

这是我第二次给父亲理发

年轮清晰的柏木椅上

父亲比他那满地乱跑的孙子安静

身体磨损了大半生

像秋后瘦骨嶙峋的河流

乱草堆积的头顶

满是白霜

如同冬天的枯叶

每一根白发都牵着三个儿女

从祖父去世时开始

就像蚂蟥般牢牢吸附着身体的疾病

双拐才能支撑起正枯干的股骨

灼热难忍的周围神经炎

CT片上生根发芽的脑梗

消化了无数药罐的胃

……

对于父亲

岁月总是龇出森森的白牙

两年半前 我做了父亲

也用同一把电推剪

给日渐活泼的儿子理发

此时我站在父亲的身后

动作像阳光般平静而迟缓

祖父这一生

像一株慈竹满足于脚下的黄土

祖父的一生 就满足于玉米饭

和酸菜汤常年占领的一日三餐

满足于年轮磨亮的犁铧

满足于银亮的镰刀放倒一片青草

满足于驱除庄稼地里脑满肠肥的虫

以及跟锯子刨子凿子弯尺墨斗

成为半生挚友

时间的褶皱里 命如草芥

寒风中飞奔了半个钟头

从土匪的火药枪下硬生生救下邻居

这一夜 野火刻在脑海

印记足足有半寸深

多少次 祖父在煤油灯下平静地讲述

如同从贴身长袍中

抽出无关紧要的线头

无风的日子

祖父将闲暇交给种管的中药圃

牡丹开得正旺 蜘蛛莲静如处子

杜仲将体内的透明丝线拉得很长

像蚕丝

这些聚积着无数阳光雨露的根茎

经祖父长满厚茧的手

让大地在深冬回暖

多少次

灰山雀歌唱着飞进这里的春天

与古稀之年最终仅一纸相隔

一生未能走出方圆五十里的祖父

一生没有见过汽车火车电灯的祖父

像植物般安于脚下的泥土

但体内涌动的石头

却饱含着涩味的盐

大 山

原本是大地隆起的脊梁

在我身后三百里外

它却是一个村庄

大山村大山组

一个在市级地图里留白的地方

在梦中

我总会回到那一片纯净的童年

螃蟹在清浅的溪流里横行终老

樱桃在春雨后点燃满树烟头

岩百合高架着洁白的喇叭

蚂蚁总是赶在暴雨来临前搬家

还有剪断雨脚的燕子

倾吐着春天的呢喃

多少次 那些耳熟能详的神奇故事

还时常在头脑中闪出蓝汪汪的火苗

准备随时燃烧我生命的草垛

四 月

田畴铺满绿毯

玉米苗招展着短短的雉尾

安然地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

鸢尾花与苦竹的领地

羊肚菌舒展开圆滚滚的身体

像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雨过天晴

森林里更热闹了

斑鸠歌唱着忙碌

觅食 筑巢 繁育后代

孩子们的读书声更加清澈了

所有的希望

所有该忙碌的

都在按照节令操劳着日子

鱼贯走向收获的秋天

哪怕是树杈上由干草结成的居所

也是鸟儿们辛勤后才换来的家

青藤香

三角形的叶片

扯着纤纤藤蔓

安然地生长于清瘦的村庄

药香浓郁

它的根总是与腹痛有关

就像此时的窗外

夕阳与莽莽苍山有关

羊肉粉

在县城 许多人的清晨

都是从一碗羊肉粉开始

黑色的羊

长胡子的羊

角向后舒卷的羊

将青草和野花的心事

反复咀嚼的羊

遥望着冬天的肥美

它们安于清贫

远离庄稼的青青长势

亲近

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格言

不知何时起 人们却

将它们与稻米的产物

紧紧捆绑在一起

冷水河

从高处跃下后 支流汇聚

一条河慢慢舒展束缚已久的身躯

离大海尚遥远

它舒缓地拉开柔美的歌喉

抚摸着光洁圆润的卵石前行

一群晚归的山羊蹚水过河

细细的蹄印踩醒鱼虾的梦

其实 “冷水”只是乳名

它并不高冷、生硬

而是执着于生命的细部

夏天 蛙鼓闹腾着

微风吹来一片清凉——

偶尔也翻滚浊浪

像一匹咆哮的野马

卷走摧折的树木和枯藤

冬天 则迷离双眼

如同一位清瘦的老人

夕晖里陷入蓝色的童年时光

河滩越来越平坦

歌声逐渐低于地面

接近零度的叙事中

冷水河紧守内心的纯净与丰富

相较之下 我是如此贫乏与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