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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上队伍(纪实小说)

 2021-05-10 09:05  来源:昭通新闻网

……他醒过来了,觉得右腿痛得钻心,这是前天过乌江时被黔军王家烈的部队打伤的。老乡胡大伯听见他呻吟,连忙倒一碗草药汤端过来让他喝下。这个五十多岁,满脸胡子,烟熏火色的胡大伯太好了,这草药真能止痛,他好像觉得伤痛轻了些。胡大娘拿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鸡蛋过来,叫他快趁热吃下,说要补养身子,伤才好得快。

他伤痛轻了些,又吃了两个鸡蛋,肚里实在了,神志安定下来,这才仔细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普通的贵州农村土墙房子,竹楼很矮。他躺在床上,床边的火炉烧得很旺,火炉上大铁锅里煮一锅猪草,已是农历三月初,天气仍然很冷,但这屋里却暖烘烘的。

乌江在山下河谷里哗哗的流响,他想起前天过乌江的情形。

一九三五年正月,中央红军在云南威信扎西地区集结整编以后,以蚊龙入海之势再渡赤水,重回贵州,二占遵义城,甩开在四川长江以南布防的川军和滇军的围阻。南渡乌江佯攻贵阳,贵州军阀王家烈忙率黔军十万火急回防贵阳,红军悄悄西进,迅速进入云南。

前天的战斗十分激烈,他所在的部队担任后卫。他们五个人乘的竹筏才到江中,王家烈的小股武装已赶到江边,向竹筏射击,一时枪炮声响成一片,震撼河谷,炮弹在江中炸起一根根水柱。陈指导员一边指挥还击,一边帮老乡撑竹筏,眼看就要到江边,突然一排子弹打来,江西人小李子胸部中弹倒入江中,几个波浪后就不见了,他的右大腿上中了一弹,只觉得浑身一阵麻木,倒在竹筏上,陈指导员叫大个子赵魁背着他上了岸去追赶队伍。

他的伤很重,一路淌着血,红军卫生员来作了简单的包扎,说幸好没有伤着骨头,子弹穿过大腿留下雀蛋大的洞,往外渗血。两个大个子战士轮换背他,他呻吟着,说要自己走,但右腿根本不能着地,一着地就痛得钻心。

天刚黑,队伍在一个小村子里往下来,卫生员来了,但没有止痛药,只在伤口上撒点消炎粉,换药纱布。他痛得满头是汗,强忍着不呻吟。

第二天凌晨,陈指导员来说,根据他的伤势,连里请示营部,决定叫他留下来在老乡家养伤,伤好以后再去追赶部队,问他有没有意见,他说没有。指导员又说现在住的村子人多口杂,目标大,他在山弯弯里找到一家姓胡的老乡,这家也是穷人,愿意帮红军的忙,收留他,于是同班红军战士大个子赵魁背着他来到山弯弯胡大伯家。

陈指导员和班里战士大多是江西人,开腔就是“老表”。“那就麻烦胡大伯了,”陈指导员拿着一包银元递过来,“我这个老表伤得厉害,这里是二十块大洋,给大伯作他养伤的钱”。“你这就把我当外人了,”胡大伯推开银元,坚决不收“你们替我们穷人打天下,命都不要了,从江西到我们这山旮旯来,我怎能收你的钱,穷人有穷人的良心嘛!”

陈指导员坚持要他收下,说这是营部决定的,已从营部的财务支出中拨出来了,不能退回去,又说我们红军替穷人打天下,你家是穷人,我们给你这点钱是应该的,胡大伯才勉强把银元收下。

他看着部队走了,心里空得难受。胡大伯把房门锁了,上山去采药,一条名叫“乌子”的灰狗卷卧在门坎下,胡伯娘在家服侍他,悄无声息,以免被反动民团发觉。

中午胡大伯采药回来,把草药在石確里磕烂,敷在伤口上,疼痛就减轻了,热也退了,胡大伯说这是治跌打损伤消炎止血的药,有土三七、透骨消、霸王鞭、还魂草……胡大伯一边给他治伤,和他聊起来,问他是哪里人,怎样参加红军。他说他是云南威信人,家住在威信县石坎乡大河村晋家寨。家里贫穷,父母都在,弟兄四人,耕种几亩薄田,收成不好,缴了“皇粮”肚子都吃不饱,官匪勾结,世道混乱,日子过不下去,今年正月初三,从赤水河上来了红军。红军的队伍不伤害农民,不拿农民的东西,到处贴着标语:“打富济贫,保护穷人”,“打土豪分田地,苏维埃政权万岁!”,“欢迎穷人参加红军队伍!”寨子里的老年人都说,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秋毫无犯。住在哪家不会损失东西,走了还把地打扫干净,水缸挑满,真是自古以来没有过。

他和二弟商量,在家里种田饭都吃不饱,不如去当红军,他一说,二弟眼睛就闪亮了,马上答应。两弟兄来给父母谈,老人们也同意,他们就去红军部队报了名,他十八岁,二弟十七岁,二人换上红军衣服,扛上枪,随红军再渡赤水,重打娄山关,二进遵义城,但过乌江后两弟兄就失散了。他把在红军中学到的革命道理讲给胡大伯二老听,说封建地主阶级剥削压迫穷苦人民,这是不合理的,他们不耕田,不种地,一年到头吃酒吃肉,还骑在农民头上作威作福,贫苦农民糠菜都吃不饱,衣裳烂成筋筋,还要受欺侮,穷人只有团结起来闹革命,加入红军,把天下从富人手里打下来,建立苏维埃政权,平分土地,才能过好日子。

胡大伯一边听,一边给他按摩,他的伤痛渐渐轻了,心里却焦虑起来:部队走了,同生共死的伙伴们走了,自己却因伤留在这里,他参加红军的目的不是闹革命吗?他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他想着队伍里的事,想着陈指导员,赵魁大个子,想着前天渡乌江时就在他旁边牺牲的小李子,这是一个温暖的革命大家庭,他们目标一致,生死相依,像兄弟一样亲,而现在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像离娘的孤儿,离群的孤雁……

“胡大伯,我要走!”他突然站起来说,感到右腿并不很痛。

“要不得,小伙子!”胡大伯把他按坐在板発上,“起码要十五天伤口才能合拢,现在咋个走!”。

“伤口已经不痛了!脚可以着地了,”他说:“时间长了追不上队伍!”。

“要不得,要不得”,胡大伯只是摇头。

“胡大伯,你救救我!”他慢慢地跪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我实在离不开我们的队伍”。

胡大伯二老大吃一惊,忙把他扶起来,他们这才感到这个红军战士思念队伍的份量,二老你望我,我望你,默默低下头。

“实在要去,我把药磕好包起来,我送你去,还有志栓儿,去喊他回来我们一起送他去”。

胡大伯叫胡大娘去二里外的二姨妈家把相亲的独儿子胡志栓喊回来,两父子送他。

胡大娘拿一把木条在火上烤,这是一种易燃的灌木,乡下人晚上出门用它做火把照明,她点燃火把出门去了,胡大伯把草药包了一大包,又用木条钉成一付拐杖,他接过来试一下,还管用,这样就可以撑着走路了。

鸡叫两遍已近三更,胡大娘和胡志栓来了,这胡志栓比他还高点,粗脚大手,看样子是个踏实的庄稼人。

胡大伯把草药放进小背箩里,又放几个高梁粑,胡大娘拿出一罐包谷杆熬的糖放进小背箩。

“我们趁天不亮翻过山梁子,”胡大伯说:“过了山梁子就没有民团,我们绕小路翻山过去,明天傍黑就能赶上红军队伍”。

胡大伯叫他把红军衣服脱了,放在背箩里,把胡志栓的一件破棉衣脱给他穿上,三个人就出门上路了。

三月初的乌江河谷还很冷,半夜三更是寒气袭人,他们趁着天空的星光,昏暗中踏着一条不明的小路往前走,夜静得吓人,他的拐杖不时撞翻路边的石子,石子往黑黝黝的坡下滚去。远处漆黑的山梁横卧在夜空中,乌江对岸的人家有稀疏的灯火。小路转弯开始爬坡,胡大伯叫儿子背他走,他不肯,但实在拗不过,只好由胡志栓背着上坡。

天明时终于爬上山梁子。

翻山梁子这条路虽然陡,但却安全,他们走了一天也没有遇到民团土匪,上坡下坡由胡志栓背着走,平路柱拐杖,但走到天快黑仍未见红军的影子。

胡大伯坚持说路是对的,红军一定在前面,他又对儿子说,叫他不要在家种地了,去参加红军。

“在家里一辈子也没有出息,还是去参加红军好,”胡大伯对儿子说:“这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我只是老了,我年轻三十岁也去参加红军”。

“要得,我也这样想,”胡志栓说:“在家里被国民党抓壮丁,五花大绑捆起走才值不得”!

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星星在头上闪烁,他们摸着走,小路下完坡转到一条宽点的路,走在前面胡大伯忽然站下了,他听见了啥子——突然前面有人大喝一声:“是哪个!”,三人一下惊呆了,但他们马上醒悟,这是江西口音,是红军队伍,终于赶上红军队伍了。黑夜中,胡大伯把一包东西塞给儿子,听响声像是那包银元,“去参加红军,替穷人打天下,把这些钱还给他们!”。

“是哪个,不要过来!”那个江西口音吼道。

“是我们!”他马上回答。听见这熟悉的口音,浑身顿时滚过一阵热浪。

“什么人,口令!”黑夜里看不见人,但喝问严厉,还传来拉枪栓的声音。

“赵魁,赵大个子,是我!”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赶快回答。

“你是——”前面又问。

“我是红二连三排二班战士,红军伤员晋绍武”。

——他终于赶上自己的队伍。

附记:

晋绍武,云南省威信县石坎乡大河村晋家寨人。一九三五年中央红军来到扎西,他和二弟一起参加红军,二弟在渡乌江战役中牺牲,他也中弹受伤,红军连队领导安排他在老乡家治伤,他却带着伤追赶红军,终于赶上。后参加长征到达陕北,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属第四野战军,参加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解放武汉、广州等战役,后又赴朝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一九五五年授于上校军衔,历任红军解放军战士、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等职,是威信县两个老红军团长之一、(另一个是肖团长)。后转地方,任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党委书记、所长,后转任动物研究所党委书记,2003年9月在昆明干休所逝世,享年九十岁。

(作者 刘明贤)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单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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