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04-14 09:326
张三店里的麻将搓得越来越响,从早饭后一直响到下半夜。张三还想学城里人那样,专门设两间高档的茶室,安上冬暖夏凉的空调。二牛说,这个干得,过不久,咱村儿也会跟城里一样繁华,你信不信?其余的人就哄笑说,主任,你尽吹人家的老牯牛。
老杨头给自己打了一副上好的寿材,漆得油亮亮的,能晃出人的影子来。老头儿在生活上节俭得要死,对身后的事情却一点也不含糊。儿女不在身边,他要趁自己还能动弹的时候做好准备,免得事到临头,娃儿们乱得抓不了缰。老杨头还在自家的坡地里选了一处“老屋基”(当地人对墓地的讳称),有好几个阴阳先生都说那里是一块真龙宝地。
洛水村之所以备受城里人青睐,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距离县城不远,地势相对较高,是一处修建阴宅的好地点。当地包括县城还在沿袭土葬的传统,很多人都想在死后能够皈依洛水的宝地,如果灵魂想在半夜里出来逛一逛,一眼就可望见灯火阑珊的县城。
在老杨头的那片土地上,至今还残留着一块明代的墓碑,已记不清四周落下了多少阴阳先生的脚印。他们都说,那儿才是洛水的头号风水宝地。这片地一层一层地叠起来,在最上面垒成了一个浑圆的山头,其位置正好处在九十九座小山的正中央。由于很多人都想沾沾宝地的仙气,所以这片地也给老杨头招惹了不少麻烦。但不管是谁,更不管出多高的价钱,老杨头就是寸土不让。老杨头对那些求地的人说,我死后要把娃他娘也迁过来,总不能让我老伴儿挨着你睡噻?那些人就只好没趣地走了。老杨头的老伴儿死去的时候,还没有赶上土地承包到户,没有赶上只要勤劳就有奔头的好日子。她被草草地掩埋在一处阴湿的山坳,老杨头一想起来鼻子就发酸。
在众多的求地者中,有个姓戴的,是县里一个不小的领导。他自己不便出马,就委托二牛帮他办,并许诺事成之后定有重谢。二牛因为修路的事得罪过杨家,不愿自讨没趣,但对于领导的嘱托却又不敢推诿。他抓破了头皮,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损招,很快就扔掉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二牛跟戴领导说,老杨头犟得很,他儿子也不买我的账,我嘴皮都磨破了也不顶用,您不如找他女儿说说看。
于是没几天,人们就看见巧巧拎着一些好吃的回来了。
女儿在家忙前忙后地收拾,对老杨头嘘寒问暖,让老杨头感觉很是欣慰。
女儿跟老杨头子汇报自己的工作,说是多亏了一个姓戴的领导关心,自己很快也要成为领导了。老杨头连说好啊,好啊,你可别辜负了人家领导的栽培哦。
女儿又说,咱洛水也赶上了机遇,县里打算把这里定为新农村建设的示范点,这也是戴领导关照的。
老杨头又说好啊,好啊,这戴领导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女儿说,这样的大好人,人家有事,咱也该帮帮噻。
老杨头说,对对对,那是当然,该帮,该帮。
接着女儿就说到了正题,说戴领导勤政为民别无所求,只想给自己的老母亲找到一块好地。
哦……
一提到土地,老杨头的神经突然就敏感起来了。心里想,我还说这姓戴的真是尊善菩萨呢。
之后不管女儿怎样开导,老杨头就是不松口,俨然吃了秤砣铁了心。其实老杨头也想过女儿与洛水的前途,只是因为眼红那片“宝地”的人实在是太多,他怕一旦开了头,那里很快就会变成一片阴森可怖的坟场。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巧巧没有当上领导,洛水也没争取到新农村示范建设的项目。二牛在村委会议上恨得咬牙切齿,大骂老杨头真是六亲不认,就为屁股大的一块地,他把咱洛水几千号人的幸福都给活埋了!
老杨头并不理会众人的愤恨,他只是想不通,天下如此之大,凭啥人人都要盯着自己的几块薄地不放呢?
老杨头对土地的感情,就像对祖先和子孙的感情差不多。祖宗后代呀,能够随随便便出卖吗?儿女们走后,老杨头又抱着这样一种敬仰和炽爱,在他的那片坡地上守着日出日落,耕耘着渐行渐远的春秋。粮食的确不管钱,如果除去种子、化肥和工价,他一年真正的收获顶多就值两三千块钱,只当一个多月的工资。但他必须得种,他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这些熟地荒芜了。
7
老杨头计划在秋收以后动工修墓,他要找顶好的工匠,选顶好的石头,修一座体体面面的双棺墓。人这一辈子图个啥?还不就给后人留下个念想?当然,老杨头骨子里的想法是,他要在死后,也能守着他的那一片土地,那里,浸透了他一生的血汗和希望。
快到收割庄稼的时候了,老杨头去找贾石匠商议。
贾石匠已经撂下了村民组长的挑子。贾石匠早年凭着自己的手艺走南闯北,在他这一辈中,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现在,虽然他的专业活儿越来越少,但他在村里的人气却越来越高,但凡哪家有个红白喜事,人们都会请他去当总管。
贾石匠正在张三的店里“砌墙子”。他喃喃自语地盘算了好几圈,用一个灰扑扑的后背朝着老杨头说,我晚上再回你的话,约莫两万块钱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去捡骰子。
老杨头回到家,从电视柜里,摸索着,挪出那部平时只用来接听的座机电话。他借着老花眼镜,对照着巧巧写在柜门上的手机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了老半天。巧巧以前交代过,修墓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她出不了力,但一定要出一些钱,请爹务必要给女儿一个尽孝的机会。虽然后来父女俩的关系因为戴领导的事而闹僵了,但老杨头还是决定给女儿说一声,免得她以后讲闲话。
女儿可能正走在大街上,听筒里夹杂着汽车的喇叭声和“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的吆喝。她大拉着嗓门儿对老头子喊——爹,你就别修了!
——为啥不修?钱你就别管,我手头有。
老杨头以为女儿还在生他气。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还不晓得,我们的县城要搬了。
——你搬你的县城,爹修爹的墓,这不影响噻。
——爹,你还不晓得,我听说,县城要搬到咱们村去哩!
女儿显得特兴奋。
——你逗爹开心是不是?就咱这鬼地方,哪里像个县城的样子?
——是真的,据说报告都打上去了。人家都说,就咱们村最适合,风水好,挨老县城又近。好得很噻!咱全家都要住县城了嘛。对了,我想的是,咱家的地要是规划成了公园什么的,你那“老屋基”不就……
老杨头放下电话默默地坐到门槛上,心里想一定是女儿弄错了。
8
贾石匠输光了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没等天黑就上老杨头的家来了,一进门,他就像被抢劫了一样的哀号。
——老杨啊,你说我这手气咋就这么背!本想着嘛,靠你那活儿还能找几个盐巴钱的,哪想着这事儿也要黄了嘛。
——你是说……
老杨头心里一紧。
——唉,还不都是二牛吹出来的。
石匠自个儿倒了一碗凉茶,只喝一半,就“扑哧”一声把另一半泼到了门外。
——二牛说,老县城修不开,要朝咱们这儿搬,还叫任何工程都不准动。你说,这是咱祖上积了什么德,还会赶上这等狗屎运?
——照这样说,土地、房子……
老杨头有些急切。连二牛都这般说,这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你管他的,安逸得很噻!土地,你还刨得动几年?房子,拆了人家再给你修。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对不对?只是,你那老屋基修不成,我这盐巴钱也就泡汤喽。
老杨头没吭声,他感觉心窝子上又有了一种被剜的疼痛。
——不要紧不要紧,我也就是给你回个信,生意不成人意在噻!石匠放下茶碗,一边用袖管揩着嘴巴一边怨着自己的霉手气离去了。
9
二牛在张三的店里把洛水要修县城的消息一发布,全村顿时炸成了一锅爆米花。大伙儿都说,安逸得很噻!咱世世代代的当泥腿子刨地球,这回也总算是刨到头了嘛!也有人说,好倒是好,但就不晓得主任你是不是又在吹牛?
二牛露出一脸的鄙夷。人家刘局、马局还有城建局的主管也吹牛吗?你龟儿子些,买个钢丝刷把眼睛擦一擦,望见我那场坝里今天停的哪样车子不?
张三说,都别瞎扯蛋,要我说嘛,这县城早就该修在洛水对不对?连老祖人都讲了,咱这儿是个八卦,本来是要修皇城的,现在修座县城算哪样!
张三还表示,一旦工程启动,他的高档茶室也会立马开张,他还要弄一挂两千响的火炮子来闹一闹。有人问张三要不要再找几个洗头和做按摩的,他说这要看到时的行情,不过一楼肯定要改成一个大超市,这么大的工程,每日里少说也要卖他个几大千!
那一晚,很多不打牌的人也跑到张三的店里去晃了好几圈,洛水即将迎来的沧桑巨变,让人激动得忘记了姓名。只有老杨头一个人默默地呆在家里,悄无声息的,他已经被人给遗忘。后来儿子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外头正在闹着哪样危机,估计挨不到年底就要回家了。老杨头说,你等山娃放假以后再回吧,家里头,我还能对付。山娃就是老杨头的孙子,他怕误了孩子的功课。
但老杨头已经很难对付眼前这个深秋了。自从那天下午贾石匠离开了以后,他就再也没跟别人搭过话,老杨头的脸上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衰老。他用了足足半个月,才收完地里的包谷和红薯,而在这以前,他顶多只要三五天。
老杨头病了,他感到头重脚轻,背篓和锄头一挨到肩膀就像山一样的沉。卫生室的袁医生查不出他得了哪样病,就帮他打了巧巧的电话。等女儿心急火燎地赶来时,老头已经下不来地了。他跟许多乡下老人一个样,平日里身子硬邦邦的像一块石头,而一旦倒下去,距离大限之期也就不远了。女儿要送他去城里的医院,老头死活不应允。他再三嘱咐女儿,只叫你哥先回来,不要误了山娃的功课。
贾石匠把巧巧叫到一边说,娃呀,我看你爹是挨不过多久了,你哥也迟迟不见来,这事儿,你要早作打算。
巧巧抹着泪,叔,我也正要请您老主张哩,我爹在村里人缘不太好,只怕到时候大家都不照管。
石匠说,我也在为这个而发愁,就怕到头来人手不够。不过你别急,到时我找四邻去说说,想来大家也会照一照我这张老脸噻!
巧巧和贾石匠的担心很现实。依照当地的风俗,人死后都要请道士来敲锣打鼓地做法事。如果是年轻夭殁或者家境困难的,敲打一天半日也就过去了,俗称“大开路”或者“小开路”。而对于那些稍有身份名望后嗣又比较昌盛的亡人,其后事是绝对不能草草了事的,那就应该做“道场”。根据时间的长短,“道场”又分为“一昼宵” “三昼宵”和“七昼宵”,最隆重的是“九昼宵”,也就是要做满整整九天九夜的法事。像老杨头这种情况,至少也得做个“三昼宵”,才不招致别人的笑话。在做“道场”的过程中,需要有一帮人来点灯放炮,烧纸敬香,迎宾待客,另外还需要有一帮人来筹备出殡时的酒席。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酒席的规格和规模也是水涨船高,一般都得办齐“四盘九碗”,香烟、啤酒动辄若干件。在摆正席的那一天,附近的人家几乎都是全家出动,再加上远来的客人,酒席至少也会摆上几十桌,单单端菜添饭、收碗抹桌的就要许多人。
巧巧担心的还远不止这些,她怕临到发丧时,他老子的那一副需要八人一组轮流替换才能抬走的棺木,会因缺少精壮劳力而送不上山去。老杨头的墓地选址高,要爬一个长坡,庞大沉重的棺木需用绳索系住了龙杆,要用几十个人在前头像纤夫一样奋力地拉扯才能爬上去。这些年,由于农村的大部分青壮年都已外出务工,好些地方都发生过找不到人来抬丧的尴尬,再加上她老子一直不招人喜爱,这事情多半都要黄。
贾石匠跟巧巧说了个万不得已的办法,就是把棺木拆了先给送上去,人只装在内匣里抬走。他说,万一年轻的跟不上,叔就是找几个老头子,扛也要把你爹给扛上去!
10
老杨头还在等着杨超和二丫。他一直处在昏迷状态,脸上的表情时而忧伤时而又很宽慰,他嘴里经常念念有词的,像要陈述特别重要的事情。等儿女们终于到齐了之后,老头竟然出奇地清醒,他叫儿子去请贾石匠和二牛来,他要立遗嘱。
老杨头的遗嘱令人匪夷所思。他交代,自己死后要免去一切后事的操办,只把遗体载到邻县去火化,再把骨灰植入自家的土地。另外,老头还要把自己省吃俭用留下的5万块钱全都拿出来,捐给村里安装自来水,如果真要修县城,就由村里另外作安排。
不等别人发表任何看法,老头儿就匆匆地合上了眼皮,把满堂儿孙和一生的蹉跎丢在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二牛被老杨头的遗嘱弄得一头雾水,过了好半天,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隐隐的酸涩。
贾石匠和二牛都不赞成老杨头的遗嘱。他们说,老人一生勤俭,被乡邻误解了那么多,临走时还要用一生的积蓄来以德报怨,这叫大家如何受得起?至于后事的简化,那更是对老人的不公,他在这片土地上操劳了一辈子,死后咋能连个安身之处也不要?虽说眼下劳力紧缺,但对于他这样的大好人,咱就是举全村之力,也一定要把他的后事操办得风风光光!
没多久,张三店里打牌的,邻近各家的老老少少,也都闻讯赶来了。大伙都说老杨头的后事绝不能简化,虽然他生前与大家少有来往,但历来都是逝者为大,这点良心和面子,咱洛水人永远也丢不起!大伙有的说,我去请道士,有的说,我去买纸火,都在等候贾石匠的吩咐。
但是杨家兄妹却坚持要遵照父亲的遗愿。他们都说以前对父亲多有悖逆,这一次,再也不能违背他老人家的心愿了。
杨超代表全家向乡亲们磕头致谢,并把父亲的存折当众交给了二牛。村里有好几个跑货车的,还有跑摩的的二蛮子,都说要去送一送老杨。其余人也闹哄哄的,都说要送送老杨才安心,他们不迭的讲着老杨生前是如何的忠厚,对人又如何的忍让,做事又如何的讲原则。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说着说着竟然抹开了眼泪。老杨头一死,人们似乎一下就忘记了他的吝啬与抠门,而留在大家心里面的,却全是他的好。杨超只要了本家兄弟的一辆车,只请了贾石匠等几个老一辈的陪同。张三从自己的店里抱了一些香、蜡、纸钱和土火炮过来,老杨头的丧事就以这种最简洁的方式给办了。
11
第二年春天,县委陈书记带领一班人到洛水现场办公。在洛水新修县城的报告最终未能批准,经勘察,洛水的地质层比较疏松,地表环境已遭到严重的破坏,洛水溪的流量也越来越小,根本承担不起一个县城的需要。二牛没有看到戴领导,听说那人已经调走了。
陈书记是来落实这里的新农村建设的。他踏上了老杨头耕耘过的那一片土地,认真地审视着这个曾经可以修建皇城的地方。但见四周的小山包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坟墓,有的土地多年无人耕作,俨然成了一些乱坟岗子。只有陈书记脚下的这一座山包,土地被修葺得整整齐齐的,在边缘地带还栽满了茶花和藤梨。当时,茶花开得正艳,藤梨已经挂果,一些鸟雀萦绕其间,呼朋引伴的,很是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