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04-13 12:441
正午的时候,洛水村的老杨头正猫在自家的坡地里薅草。初夏的阳光从玉米秆间漏下来,像些散碎的金块,软软地落在老杨头的心坎上。
村口的公路上,偶尔会驶过一两辆小车,拖着长长的尾气,卷起浓浓的灰尘,摇摇晃晃,像是喝了几斗老白干。现在的城里人,比几十年前的干部还要爱下乡,村主任二牛的“农家乐”里天天贵客盈门,觥筹交错。
透过那些灰尘,老杨头看见张三的店子也热闹起来了。张三是洛水村的“老江湖”,油嘴滑舌的,就是天上的麻雀,也能被他哄下来吃掉。人们说张三啥钱都敢赚,从最初的猪生意、牛生意一直做到烤烟、化肥和煤炭,甚至有人说,就连人贩子的买卖,张三也曾偷偷地干过。最近,张三把祖上遗留的一个鸡毛小店摇身一变,变成了洛水村的摩天大楼,大楼一共有七层,高度彻底超出了洛水人民的想象。雪白的墙砖反射着滚烫的太阳光,烫得乡下人的眼球火辣辣地痒。楼底的三间店面,一间卖百货、两间开茶馆,再摆上几张自动麻将桌以后,张三的生意就变得特别的火爆,都快赶上县城里的老友协会了。人们结识外乡的朋友,介绍自己的住处,都拿张三的房子做地标,说,我家就在张三对面儿的坡坡上,有空你来耍一下哈!
老杨头薅过一块地,将锄把横在地间坐下,然后裹起一锅旱烟,慢悠悠地呼出一团浓浓的白雾,呼出一串连绵的往事。
2
老杨头的这块地不算宽,以前,连着坡下的几块平地算,总共也就十来亩。对老杨头来说,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为了这些地,他已跟村里的人发生了很多的纠葛。
当年,老杨头的小女儿巧巧考上了中专。刚刚办完农转非,村民小组长贾石匠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了。在村里,贾石匠跟老杨头还算合得来。
石匠说,杨老师,你是教书的,政策你比我懂哈。
老杨头在村小代课,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只当在编教师工资的零头。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别人叫他“杨老师”。
老杨头说,那倒不能这样讲,你是不是又来说土地的事?
石匠答,我也是没办法。村民都说,你家的二丫嫁到了外省,巧巧又考上了学校,这回,你总该退点土地出来才对噻?
当地人说话都爱带一个“噻”字的话尾,用以表达特殊的语气。
老杨头说,你讲得没错,不过你也晓得的,我家大娃儿年底就要办酒(结婚)了,以后再生了娃娃,我这土地就不够种了噻?再说巧巧读中专,还不就指望那几块薄地刨几个学费?
石匠说,你说的都对,可那几爷子就要咬着你不放噻!要不,老伙计,你就先退出一点点,表示表示个意思,几丈宽都要得。我保证,等你儿子结婚以后,又叫他们还给你就是。
老杨头阴下一张苦瓜脸。保证?鬼老二才信你们的保证!前头,你们逼着张大嘴、李麻子退了地,现在人家接了儿媳妇,抱了小孙子,你们还了土地给他吗?说去说来,还不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整老好人噻!我就那句话,你们找得出文件来我就退,找不到文件就免谈。
石匠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就把这话添油加醋地给那些想要分地的人转述了一遍。石匠说,老杨头犟球得很,我也啃不动他,有本事你们就找上面去反映。
那些想分土地的人都愤然说,这个老东西,想要看文件不是,赶明儿咱就给他去找找!
他们找到了村委会。村主任二牛翻箱倒柜地忙活了老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说,这个不好整啊,国家的政策是大稳定、小调整,你们也懂的噻,真要动起来,咱们全村都得乱。我看你们还是自己去找老杨协商协商吧,协商不成也不能蛮干哦。
那些人明白,二牛其实也没招。协商?以老杨头的德性,要他让出一分地,你还不如叫他割你二两肉。既然二牛都找不到文件,你还找他协商什么!
动不了老杨头的土地,人们从心里恨死了他。以后,老杨头的地里就经常出现一些怪事,不是禾苗无故地“趴下”,就是瓜藤连根被拔起。每次,老杨头都会站在坡顶上断子绝孙地咒骂,全然不顾自己好歹也是一个老师。
3
老杨头在五十三岁那年赶上了好政策,他以30年的代课教龄被照顾转正,随后又受政策的优惠提前退了休。此时,烤烟、包谷早已不再是洛水农民主要的依靠,取而代之的是一波高过一波的打工潮,一些肥田沃土开始丢荒闲置,再也没有人窥视老杨头的土地了。老杨头的邻里关系不好,自己又不会打牌,闲着没事,他就只能整天猫在地里精耕细作。有时,老杨头也做点修桥补路的善事,可村里的人还是见不惯他。人们总爱说,你瞧这个死老头,每月领着闲工资,还要死心眼儿地抠着土地整哪样!
老杨头并不理会别人的议论,相反,他还以为别人是在眼红他呢。巧巧中专毕业以后,分配在农业局上班,结了婚,丈夫也是城里面的公务员,日子过得很巴适。大儿子杨超带着妻子在浙江做服装生意,后来把孙子也领到了那边去,小三口除去日常的开销,一年还能增加万儿八千的存款。只有二丫,远嫁到了烟台,虽说家境不错,但要见上一面就实在很难。老杨头只愿儿女们都好好的,他对生活也就没有什么奢求了。
年底,就在老杨头对儿女们倍感思念的时候,多年不见的二丫居然回娘家来了。巧巧和杨超听说后,也都带着家小早早回到了洛水。看着一群孙儿孙女像麻雀一样闹喳喳地疯来疯去,老杨头的心里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只是没几天,儿女们就跟老头儿吵上了。他们已经十分反对甚至有点儿痛恨老杨头种地了。尤其是杨超跟巧巧,他们曾打算把土地便宜点租给别人去耕种,但别说是租,你就是白送也不一定有人要。粮食不值钱,种地不划算,山区农民早已看清了这一点,想想几年前,人们还在为了田边地角而吵得天翻地覆,甚至打得头破血流,真令人感叹。
女儿说,老爸呀,你看看人家张二爷、李四叔,年纪轻轻的,都不下地了,你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还要学哪样拼命三郎嘛?
儿子说,我说你老人家还是给咱留点儿面子好不好?要是不知情的人,还准说我们不孝顺!
兄妹俩越想越来气,甚至偷偷的,要把那头即将下崽的老母猪也给贱价处理了,亏得老杨头及时发觉,又吹胡子又瞪眼的,方才保住了他平日里唯一的伙伴。
老杨头不生儿女们的气,他知道孩子们其实是在体贴他,在乎他的一把老骨头,可他就是歇不下。在老杨头的眼里,土地是多么金贵呀,中国农民为了这一亩三分地,千百年来经历了多少饱含血泪的抗争!老杨头虽然有财政供养,但在骨子里,他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认定只要拥有了土地,农民的子孙后代无论聪颖还是愚钝,就可以自食其力,就可以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做人。
老杨头注定了是吃苦的命,劳作惯了,歇下来反倒不自在。在全家的极力鼓动下,他终于随二丫到烟台去溜达了一圈。不想,等过完元宵回来准备播种的时候,他险些被活活气死。
原来,洛水村有两个路程较远的村民小组,一直想要从老杨头的地里接一条公路。老杨头一直都不肯。他心疼那几块平地,他更抱怨那些村组公路,只管胡乱地挖,挖完了又没资金来硬化,一到下雨天,坑坑洼洼的,人走起来都困难,哪有车敢开上去?人们知道老杨头的主意不好打,就趁他出门以后悄悄地去找他的儿子杨超。杨超想着土地已经不值钱,而且人家也已给足了赔偿金,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为难,就勉勉强强地应下了。等到老杨头回来的时候,生米早已煮成了熟饭。
老杨头去找村主任二牛,二牛正在打理自己的生意。
二牛的官儿当得不舒坦。在他的想象中,当官就该威风八面才对。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和一群“毛孩子“在泥巴里厮混,只要见了提着公文包或是穿着制服的,大伙儿就全都吓得屁滚尿流,混同受惊的鸡鸭直往屋里钻。谁想轮到他来当村官的时候,这世道就变得稀奇古怪了。稍有不慎,就会有人到镇政府、县政府去告你的状,回来以后,那些人还硬要当着你指桑骂槐,说,老子就是泥腿子一个,穿草鞋的还怕你穿皮鞋的不成?随便你整噻!老杨头还在代课的那些年,大伙对学校的老师还比较尊敬,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人人都把老师看白了,跑摩的的二蛮子,就曾指着他儿子的班主任的鼻子说,你们老师有啥了不起,不就是给政府打工看小孩儿吗?你要敢拿娃娃做文章,老子不把你整下课就不是人!有权的、有文化的不买账,财大气粗的总该唬得住几个吧?那也不见得,二蛮子的兄弟三蛮子跟那个外地的煤炭老板”扯皮“时就骂过,你有你的钱嘛,老子的锅儿又不抬到你家的灶头上去烧,惹急了,咱就看看谁的命更管钱!二牛很不喜欢这些村民,说他们既无素质又无信仰,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慢慢地,二牛自己也学乖了,凡事都悠着点,腾出手脚来,先把自己整富了才是硬道理。于是二牛就在去年办起了自己的“农家乐”。
二牛说,老杨啊,你也是懂政策的,这村组公路关乎国计民生,就连国务院都有红头文件的,你说该修不该修呢?
老杨头并不相信二牛拿得出什么国务院的红头文件,但嘴里还是说,该修的,该修的,可是……
可是没跟你商量,是吧?老杨啊,你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要说呀,这事你还真的管不着。你拿工资吃皇粮,你的户口在镇上,你家的土地该你儿子来做主,对不对?
对……
既然都对,那你就不该来找我噻!这事儿,人家是经你儿子白纸黑字地按了手印儿的,再说了,这土地也不是哪个私人的,咋能由你说不肯就算了呢?
二牛的话里藏针,官味儿十足,就连那个能把死猪吹得叫唤的张三,也在一旁连连附和说,在理得很。
老杨头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只将一腔怒火劈头盖脸地冲着儿子烧。败家子!丧门星!儿子受不了老头的责骂,第二天就带着妻儿回浙江去了。
4
失去了那几块平地,老杨头感觉在心窝子上被人活生生的剜了一块肉。那疼痛,就跟当年老伴儿早早地丢下他爷儿几个撒手人寰差不多。老杨头突然间老了许多,话也变得相当少。也有人一半好心一半挖苦地劝慰他,比如张三就说,老杨啊,你看现在,有哪个脓包还在盯着土地嘛?打工的打工,挖煤的挖煤,就剩下些老弱病残守在这窝里头,有时候,连抬杠子(抬丧)都找不到人了。要我说啊,你也是找罪受,白拿这么高的工资,儿女又在找大钱,就你那巴掌大的几块地,也刨不出几个金娃娃来噻!
老杨头是站在张三屋外的水泥地上听他说话的。那时天上正下着牛毛一样的细雨,落在他花白杂乱的发丝上,灰蒙蒙的,像是盖了一层草木灰。张三招呼他进去坐,他说不坐了。老杨头不喜欢张三,更不喜欢张三的店子,这龟儿子明明就是聚众赌博抽头盈利,也不知咋就没人来管一管!老杨头看不惯那些打牌的婆娘、老者,自己找不来钱,就靠着男人或儿女三五百的捎一点儿回来。他们只要赢得了几斤大米钱,就会裂开干涸的嘴皮,呵呵呵地憨笑。若手气一背,又会立时拉下一张长长的马脸,满口脏话。村里的小孩从两三岁起就会围在牌桌子边要钱花,麻辣纸包、糖果口袋撕得满天飞。当手气不错的时候,大人为了图一个清静,往往会很阔绰地塞给小孩三五毛零钱。若是手气太背了,则会妈妈娘娘地连打带骂,任其倒在地上打滚抹鼻子,整得一个店子乌烟瘴气。一些小孩从小就养成了爱钱贪吃的个性,谙熟了麻将、纸牌的章法,等到了县城上中学,离开大人的眼皮之后,分分钟就爱上了赌钱和上网。
一个农民,不种庄稼不养牲口,连娃儿都不管教,成天就晓得围着牌桌子鬼混,那还像话吗?人家城里人还得起早贪黑挣钱养家呢。老杨头想起年轻的时候,逢年过节时,亲戚间也爱走走串串,大人小孩围在火塘边,前三皇后五帝地摆龙门阵下酒。他们摆孟姜女,摆梁祝,有时还会唱唱《鹦哥记》和《烈女传》,那感觉要多爽有多爽,哪里像现在,几个人一会拢,好像不打牌就找不到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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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头磕掉了烟灰,扛起锄头往家走。
老杨头边走边看,他想起以前的洛水,那才叫美啊!东西两道苍翠的山梁,就像从天上伸出的一双巨大的手臂,日日夜夜地拱卫着洛水,庇佑着全村的生灵。还有那条清澈明净的洛水溪,就像一个羞羞答答的村姑,踩着一条弯弯柺柺的曲线,悄悄地绕过村民的房前屋后,绕过零零碎碎的家长里短。以前,人们站在山上往下看,都说洛水极像一个幽美的八卦。在这个神秘的八卦中,又有九十九座小山,小巧玲珑、星罗棋布,暗含九九归一的玄妙。据说,当年吴三桂也久仰此地的风水,想在洛水新修建一座气派的皇城。只可惜他派来考察的官员是个十足的草包,让洛水白拉拉地做了一枕皇城梦——那个官员数来数去都只数到九十八座小山,始终没有数到踩在自己脚下的那一座。
不过,近些年来,这个原本冷冷清清的八卦却已急剧升温,到现在都已烫得快要爆炸了。为采煤而疯狂地打洞、修路,当大大小小的煤窑接二连三地抠出一堆腰缠万贯的经理、老板来以后,人们才猛然发现山已不再苍翠,水也不再清幽。那双象征着天神庇佑的手臂,那些隐喻着九九归一的小山,还有曾经明眸皓齿的洛水溪,不经意间已被抠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洛水人的腰包鼓起来了,说话做事也牛起来了,而学校的老师却在暗自叫苦,他们发现这里的孩子已渐渐地不贪读书,而是喜欢上了用光碟机打游戏和学大人打麻将。
老杨头路过张三店子的时候,张三又嬉皮笑脸地对他喊,老杨,进来玩玩噻!你那么高的工资搁起来发霉吗,输点出来又咋个喽?
老杨头说,我还巴不得你输点给我呢!
张三的婆娘立马接嘴说,那你就进来噻!你说你,那么大的一座“金菩萨“,人家都说你是“老积磨”,自己还是享受一下嘛。
店里几个打牌的也跟着瞎起哄,对头对头!来来来,老杨,反正你有得是钱嘛,而且不管天晴落雨都有的,输不完的噻?
老杨头连连说“算喽,算喽”,就赶紧从那个缠夹不清的是非之地逃之夭夭。
张三婆娘说的“金菩萨”,是当地人对退休干部的俗称,带着羡慕与嫉妒的意味。还有“老积磨”,就是老吝啬。老杨头在村里少有交际应酬,喝酒、打牌样样都不会,而最让人看不惯的,就是他在生活上那种不可理喻的节俭。都啥年代啦,死老头还在穿着缝缝补补的衣裳,热天一到竟还打着光脚板,连泡沫拖鞋也舍不得买一双来穿,简直就是自作自贱!看来这老东西是铁定要把钱都带进棺材里去了。
这些年,农村的日子的确好过了,洛水村就更不用说。人们开玩笑都说,连老母猪也吃上了低保。但老杨头觉得上面的政策好是好,只是不该把这群懒人给惯坏了。粮食直补、农村低保,由于粮价贱,好些人根本就不把这些扶持款落到生产上,而是心安理得地拿到张三的店里去瞎混。
老杨头回到家,一面给猪喂食一面跟猪拉家常。人家说,他的这头老母猪也是吃了低保的。那是开玩笑,事实上是政府为了鼓励生猪养殖而给母猪购买的保险。
王朝平,男,汉族,70后,盐津兴隆人。有作品在《滇池》《散文诗》《昭通文学》《西部作家》等刊物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