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03-19 13:44李秀儿(以下简称李):冉老师,您好!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用书面语,这样称呼您,一开始都有点儿拗口,不过也慢慢习惯了,因为您确实是我的老师——无论文学创作还是文学研究。
冉隆中(以下简称冉):呵呵。
李:让我们来谈谈《那年我N岁》这几本书吧!
冉:谈什么呢?
李:冉老师,您以评论家和理论家的身份,行走于文学的“江湖”很久了,至少在云南省的圈内,无人不知吧!为什么转向于儿童文学的书写,比如出版这套《那年我N岁》的书籍?
冉:好吧!我写这几本书,完全是因为书里的主人公——这个名叫冉潇然的小朋友。他从3岁多开始,就走南闯北,行走在北京、天津、上海以及更多更远的地方。我作为他的父亲,也因此有机会去到那些地方。记得我在一所学校讲过关于年龄这个问题,我让现场的小朋友猜年龄,并告诉他们:我是一位高龄的父亲。我有多高的年龄呢?这么说吧,我和我的孩子——也就是这套书里的主人公冉潇然,两人加在一起,刚好70岁。冉潇然的年龄只占其中十分之一,让大家猜,我应该是多少岁。当然,所有小朋友都猜出来了。我又说,我这个年龄,不是当爷爷而是当父亲,这是比较尴尬的事情,因为我的同时代人都当了爷爷,我却要重新当一位父亲,要陪伴一个孩子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要带他去排队打预防针、挂急诊,要接送他上幼儿园、小学,要随时面对别人误将爸爸当爷爷等尴尬……想想都害怕。所以,当孩子还在他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们就达成了一个协议:不要让我去开家长会。可是,后来,我却忘记了这个协议,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不仅不害怕,而且还勇敢地站在大家面前,讲述我陪伴冉潇然成长的故事。
为什么?因为爱。
我对孩子的爱,让我克服了恐惧;孩子给我的爱,让我获得了力量。每一个家庭,基于血缘和亲情的爱,卑微而真实;我们的社会,超越血缘和亲情的爱,博大而崇高。这两种爱,都值得拥有和赞美。在这套书里,就充盈着这两种爱。
我笔下写的这两种爱,不是主题先行,而是生活使然。我是跟着孩子爱的足迹、爱的成长,以及孩子与父母、孩子与社会、孩子与大千世界爱的互动,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地去记录、去书写的。
李:您的意思是,孩子走南闯北行走的这些年,冉老师您一直跟在他身边?一直在观察记录着孩子的成长过程?
冉:呵呵。你是明知故问。我是以写作方式来治疗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想念啊。
是的,就是书中这个名叫冉潇然的孩子。我是他的父亲,我为什么要想念他,而不是24小时陪伴在他身边呢?我就跟读者讲述一下吧——
因为,我陪他到3岁左右的时候,他就离开我,到陌生的城市去学习、生活了,他到了北京、天津、上海……如果算上孩子父亲的老家重庆,他跟中国的所有直辖市都有关联。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书里确实有很多篇幅书写的是天津、上海、北京这几座城市的故事,并不是因为这些城市比孩子出生地昆明“高、大、上”,而是因为他在3岁至7岁去到了这些地方,去当了他妈妈的“保护人”——他妈妈到天津、北京、上海等地读硕士、博士,孩子说他不放心,就去这些地方“保护”他的妈妈去了。孩子的愿望很幼稚,也很真切,他确实是带着小小男子汉要保护好女人的强烈愿望去的,至于最后到底是谁保护了谁,以他的年龄和认知水平,他暂时是分不清楚,也闹不明白的。但这同样是值得鼓励和肯定的。
我记得,在我牵挂和想念他的那些日子里,在我一个人待在昆明想念他,想念到不行的时候,我会打一个“飞的”,飞到孩子所在的那些城市去看望他,去陪他上学放学,陪他踢足球、去博物馆……但是我也不能天天陪在他身边,怎么办?后来我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把他的成长经历记录下来,一点一滴,就写成了这3本小书。可以说,这3本小书就是我们彼此想念的结晶。想念孩子的纠结、矛盾,成了我创作素材最生动的资源;我对孩子的想念,也是我创作这套书的全部动力。可以说,是彼此的想念和牵挂,成就了我进入儿童文学领域的创作,而想念和牵挂的背后,还是那一个字:爱。
李:冰心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鲁迅说,创作总根于爱。冉老师以3本小书,再次验证了这些颠扑不破的朴素真理。这个系列所预设的主题,就是爱吗?
冉:没有预设主题,也没有经验和教训,更没有模仿和套路。我看过很多写儿童的书,有不少书就是在这个“预设”上出了问题。当然主题可以分好坏,那些说教的、过于意识形态化的,可能是不那么好的主题,但是“好”的主题就可以“预设”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真正的儿童书籍应该讲究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就是按照孩子的心性、思维、习惯、兴趣、秘密,让作者沉下去,参与其中,见证并记录其成长,写成真正的孩子和家长能读、爱读并且能自然领悟的“浅显而通俗的话语”。那些模仿和预设的,往往都是别扭的,适得其反的。《那年我N岁》里面,比如《打枣记》《慢车回昆明》《星星月亮太阳的孩子》……书里好多文章,被一些学校当写作范文,反复分析欣赏,赞赏为不矫情的真“美文”,原因就在这里。其实没那么好,也就是真情自然流露出来的“爱”而已。
李:感觉书里的这个孩子,有的地方像个“小大人”。这是因为爱的拔高吗?
冉:我不这样认为。这个孩子,或许跟他妈妈从小在都市里漂泊有关,特别不怕生,不怯场,而且阳光、聪明,经常出语惊人。记得有一次在“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的家里做客,孩子在沈石溪夫妻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安徒生,讲起了《夏洛的网》,讲起了《西游记》,讲起了《鲁滨逊漂流记》,甚至还讲起了印度国大党和甘地“非暴力运动”的主要观点……此时,距离冉潇然上小学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孩子强烈的表达欲望和恰到好处的讲述,让“动物小说大王”很吃惊,他们夫妇由衷地伸出大拇指,为眼前这个“小屁孩儿”点了赞。
可是,也是这个孩子,从诞生伊始,也遭遇过很多曲折委屈,其中一部分被他感知到了,我最怕因此成为他成长路上的阴影或负担,但是他没有。他成长背后的秘密,也是我坚持书写的原因。所以,如果说爱是我写作的动力,那么,秘密也是,而且是藏得更深、持续更久的原动力。可是秘密总归是秘密,只能暂时藏在心底,压抑在笔端,这构成了我书中的叙事障碍,一些地方结结巴巴、扭扭捏捏,那些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只言片语,让我自己看了都觉得很别扭。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个话题,我暂且打住!
李:冉老师这个系列作品,我觉得对于云南而言,比较重要。云南经历渔猎和农耕的时期比较长,儿童文学的书写比较多地打上了“渔猎和农耕文化”的印记。森林、动物、田园、乡愁、边地……是书写最多的场景。恰恰是少儿读者最集中的都市,却处于“缺席状态”。这套小书,书中大量篇幅写了孩子在几年中的大都市迁徙、见闻、交集以及父母的奔波,“他乡”和“家乡”经常形成有趣的互文,填补了这个空白。
冉:确实。孩子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在天津,一会儿在上海,我的注意力就跟着孩子的迁徙而移动,他栖居的城市,成了我每天像关注“天气预报”似的关注的所在。这个几乎是中国所有家庭老人的共同爱好。我什么时候也变成“老人”了?我的孩子不到10岁呀!我在心理上抗拒着自己“生理上变成老人”的事实,在行动上更是不愿意加入老人的行列。我所在的城市,凡60岁即可享受公交车免费出行的优待,地铁打折,部分公园免费进入……可是我迄今仍然坚持不去办理相关手续。所在单位每到节假日,对离退休“老干部”总有各种照顾,比如接送出行游览、开会免费吃喝、到家送油送粮、嘘寒问暖……可是我一次也不予以搭理。人家邀约不见回应的次数多了,也就懒得再通知了,我就落得个在心里继续“装嫩”,说话语气、行事方式,包括身段视角,都尽可能与小儿子保持一致,到我创作本书的时候,也就比较自然地贴近了人物原型,成就了本书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原生态记录和零距离书写,让读到本书的读者感到这是一本不掺水、不使假的真正的“童书”。
书里面的所有故事和内容,都是真真实实发生在冉潇然身上或者说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的生活细节,我作为书记官,只是如实地记录下来而已。“他乡”和“家乡”的互文关系,也是在自然而然中形成的。因为孩子是带着“家乡”的印记走入“他乡”的,他必然会以“家乡”为参照,去关照不停转换的“他乡”——比如京津沪,而且,所有的“他乡”对于一个年仅几岁的孩子来说,也会很快转换为新的“家乡”,包括口音、饮食习惯、思维方式。这是一个至今少有被触及的儿童文学视角。当然,所有的写作都是选择的结果。本书的写作,我是以“孩子与我”的关系为选择的出发点和归结点的。
李:您在书中写到,有一次,在上海,孩子妈妈外出参加活动去了,活动现场不允许使用手机,关在家里的孩子无法跟妈妈保持联系,您只好用视频跟孩子连线,看着他做作业,看着他自己找面包充饥。几千里以外的您,一直靠视频帮助孩子战胜恐惧,直到深夜,他的妈妈回到他身边为止。这样的场景,即便写都市儿童生活,也鲜有见到。确实是比较独特的经历。
冉:是的。其实书中类似的记录不胜枚举,比如书里记录了孩子两次天津之行,一次是跟我去那座陌生城市领奖,之后不到半年,孩子就真的来到天津,而且一去就是将近两年。天津师大幼儿园所在的西青区姚村,成了孩子在天津的栖息地。那里开春后流淌的小南河,村里热闹的小广场,比邻的霍元甲老宅,以及房前开花结果的枣树、屋后三天两头的集市,都印下了孩子成长中深深浅浅的足迹,也成了我观察他心中的爱不断萌芽生长的最佳现场。书里好多篇章,写的就是在天津姚村那所略显简陋的出租屋里所发生的一切。我写那些看似琐屑的生活碎片,其实是因为知道,这个孩子心中爱的种子,正是在那个城乡接合的环境里发芽的,我要做的,就是适当为那颗刚刚发芽的“种子”培根浇水、呵护有加,并且真切地记录下来。
李:您以一个“老”父亲身份俯首甘为孺子牛,如实地记载了孩子童真的眼中所观察到的都市和世界。世界文学史上曾有多位父亲,为了孩子创作儿童文学作品并获得巨大声誉的先例,但是,这些作家大多以成人意识和故事讲述者的身份来创作童话,“仰望”孩子并如实记录其“童心发现”的不是很多。生活中我们常见小孩将自己的头倒悬在两腿之间看世界,如果成人也有心这样观看,是不是会发现一个不同的现实?
冉:这个孩子确实有这样的场景,他5岁时,穿一条屁股上印有“5”的裤子,脑袋从胯下看过去,这张生日照特别有意思。我也想学着弯下身来,与孩子一起逆着看上海、看天津,这个世界确实就会别开生面,凡俗的人情世故,往往会倒一个个儿,跟着孩子就有了重新发现。
李:这就是梅子涵老师所说的所谓特别的“诗意”吧,“诗意一定来自一种情感,来自对美、善、幸福、遗憾……的真切理解,而不是把某一个事物、某一种行为、某一个场面和感叹性的词句进行简单的黏合。”
冉:梅教授概括得很好。
李:冉老师刚才说到选择性写作问题,您能稍微展开一点来说说吗?
冉:这应该属于写作常识吧!鲁迅说:“选材要严,开掘要深。”前半截就是讲的选择性写作问题。儿童文学,很多其实是在进行选择性地书写记忆,它的前提一定是选择性遗忘。遗忘不仅是选择性记忆的前提,也是写作的前提,它就像一把筛子,会将时间和经历的所有材质进行一次去粗取精、由表及里的“筛选”,最后留在筛子里的或许就是写作需要的结晶体。我的写作,包括采访性写作,采访时我是不做记录的(个别属于数据性的知识除外)。别人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的经验刚好相反,“记性”胜于笔头。写作一定是写那些让自己走心的、难以忘怀的、甚至是刻骨铭心的东西。而选择性地进行描述,又一定是以选择性回避为前提。我选择性地书写了我和孩子之间在想念和惦记中的某些温暖,比如《我的爸爸才是一个真傻瓜》里,有一段冉潇然的“口头作文”。说实话,我是被孩子打动到有点儿情绪失控才动笔写下的。但不是被孩子打动的所有内容我都会去写——事实上,孩子不止一次看到过我某些失败的人生场景,孩子当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很打动我——我却自然而然地把它“屏蔽”了。我不能在书里去渲染一个失败的父亲形象并留在孩子幼小的记忆里。这算是天下所有父亲的本能吧?所以,书里我主要是花了较多篇幅,写跟孩子互动似的彼此思念。由于时空的分隔,我很想念书中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同样十分想念我。孩子想念父亲的方式是很特别的,一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二是希望父母永远不要变老,三是希望父母一家人永远和好。这三个希望却是与每天发生的生活事实背道而驰的:小班、中班、大班……孩子一天天在长大;58、59、60……我也一天天在变老。因此孩子的很多困惑、很多纠结,都与这几个希望在打架。现实中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会耽于幻想,一会儿想着放假去天山“绕绳垂降”,为他妈妈“盗取”长生不老的仙草;一会儿又在从上海到昆明的绿皮火车上,担心着他的爸爸在等待中突然变老;一会儿梦见一觉醒来,他的爸爸突然来到他跟前……孩子的幻想、担心和梦想,其实是很打动人的。选择这样的细节和场景写入书中,我自己首先被打动了。事实上,这样的描写也会打动读者,正如一些评论家所说,这套书里,“很多细节让人过目不忘,很多细节让人开心大笑,不少细节让人心生感动;读着读着,你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读着读着,就有眼泪要流出来。”(引自儿童文学评论家任继敏的评语)
李:这是一套所谓“桥梁书”,对吧?
冉:按儿童读物分类来说,这个确实是儿童文学中的“桥梁书”。广义说,所有儿童文学都是桥梁书——用知识、趣味、经验以及适合儿童接受的文学之美,为他们架起成长道路上的一座座桥梁。就这套丛书而言,还是一套成人“发现儿童所发现”的小书。我还是借助任继敏教授的评语吧!她说:“书中满满的是父母与儿子之间的爱、儿子对这个世界的爱以及父母教育儿子如何爱世界的方法。这么多的‘发现’,通过同一个孩子3岁至7岁各个时期不同的‘眼睛’来观察,既有连续性也有整体性,童心童趣一派天成……《那年我N岁》所浸润的童真童趣并非作者假扮虚拟,他通过一个‘啰嗦孩子’的‘啰嗦话’,表现了儿童在探索这个世界时遭遇的各种困惑以及成人世界的复杂。主人公冉潇然既普通又特殊:他有一般孩子的童真、调皮和敏感;又有一个特殊的家庭,有一段特别的经历,因此他超越了其他同龄孩子,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童真的理解力,他眼中的世界也因此大不相同:有南北籍贯差异的作家父母使他从小浸润于南北文化的包容与理解中,正在攻读硕士、博士学位的妈妈被他‘保护’着在天津、上海各地辗转求学,小小年纪走南闯北,成为阅历丰富的特殊孩子。作者以儿子辗转南北各种适应或不适应的视角讲述故事,空间转换从容自如,南北穿越一点不违背常理;关键是冉潇然以一个外来儿童深入其间所‘看见’的人情世故与成人不一样、与旅游者不一样、与当地儿童也不一样,这些‘不一样’又被这个特殊的‘啰嗦孩子’‘啰嗦’出来:有幽默有稚拙,有天真也有‘老于世故’,还有传奇,更有温暖,因此其间自然流淌的‘诗意’,常常一不小心就触到人心的柔软处,让你感动和思考。加上绘画者浓郁的中国风和油画浓厚的色彩配合,使这套丛书有了厚重的质地。”
任教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套书不仅是孩子的桥梁书,也是家长学习如何陪伴孩子、更好地培养孩子的桥梁书。”
李:冉老师您创作的另外的儿童文学作品呢?
冉:确实还有一些,比如创作过《从前有座山》《早年间》共12部传奇性儿童小说。另有《中国节日》系列10本绘本故事。就不说了吧。
李:最后还是回到您最在意的《那年我N岁》系列吧!您以孩子冉潇然为原型的《那年我四岁》《那年我五岁》《那年我六岁》系列儿童文学作品,别开生面地开启了儿童美德教育模式,可供借鉴。有评论认为,这套书融儿童教育、绘画、散文和纪实文学于一体,书中的人物和事件是真实生活的纪实,是一个孩子成长过程的写照,也是一个现代都市家庭的变化和心灵史。曾经田园诗般的生活早已被高速运转的都市生活所取代,到处都是流动的人、流动的心和流动的家,奔波注定成为都市人的命运。虽然成人能从容面对,可孩子呢?谁站在孩子的立场为孩子发声?流动的孩子,不仅是从乡村流动到城市的孩子,也应该包括从小一点的城市流动到特别大的中心城市的孩子吧?他们如何面对流动的人生和流动的社会?
冉:是啊。促成这个孩子流动的原因,好像跟李博士你直接有关吧?你也是书中一个人物或者间接的书写者,对吧?我们就结束这个“味道怪怪的”访谈,好吗?
李:好的,谢谢冉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