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包谷饭
□郭必慧
回忆像一根长长的丝线，总能牵着我的思绪回到久远的过去。
“婆婆，开门，慧慧来了。”话音刚落，门咯吱一声打开了，随之而来的总是外婆慈爱的声音：“哎哟，我的乖狗儿来了，快进来。”外婆脸庞清瘦，颧骨凸起，穿一件打满补丁的大襟衣裳，头上包着一块青帕子。我童年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洒渔非常贫穷。人们穿着破衣烂衫，住着茅屋陋室。粮食很匮乏，劳作一年下来，外婆家分到少得可怜的一点谷子，总是藏起来逢年过节的时候舂一点，剩下的就是留着蒸“神仙饭”给我吃，其他人平日里就只能吃包谷饭。
外婆家原来是住在队上的保管室里，后来才修的茅草房。动工前的一天晚上，天空扯上了黑色的面纱，月亮羞涩地躲进云层，几颗星星时隐时现，外婆带上我来到村头王二婆婆家借包谷。进门后，外婆扯了一些农事闲话，才难为情地说到正题：“主要是队上要把保管室收回去了，一家老小没得个住处，要请人摏房子，吃的也没得，只好厚着脸皮来跟你们借两升，等下年收成起来再还你们。”王二婆婆笑着说：“他臧大婶，既然你开腔了，多的没得，两三升是可以借给你的，哪天有哪天还。”听到这话，外婆黑色的眼眸里散发出愉悦的光芒，拿了那三升包谷，千恩万谢后带着我走了。同样的一幕又上演了好些次，终于凑齐了摏房子要吃的粮食。外婆亲了我一口，笑着说：“我这狗儿就是小福星，带着出门办事总是很顺利。”
动工了，外公负责带领人在外面摏房子，外婆就带着我在队上的保管室里做饭。做这么多人吃的饭，就忙不过来蒸“神仙饭”给我，这下我不高兴了，缠着外婆说：“婆婆，我要吃米饭，不吃包谷饭。”外婆只能哄我：“狗儿，吃包谷饭，腿才长得粗。”我勉强张嘴吃了一口，硬硬的包谷饭在嘴里粗糙干涩，如同嚼蜡般无味。我便又嘟囔着要吃米饭。外婆无法，只好往碗里泡了一点汤，又端到我面前说：“来，婆婆泡点汤给你，吃起来香得很！”可我被外婆宠坏了，任外婆怎么哄，老是不听，一直嘟着嘴，不吃那碗包谷饭。外婆没辙，只好继续做事，不再理我。我独自坐在角落里，肚子叽里咕噜响个不停，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外婆，希望通过这种抗争让外婆像往常一样蒸“神仙饭”给我吃。而外婆似乎忘记了我还未吃饭，瘦小的身影一直在屋里忙碌着。
两个钟头过去了，摏房子的人吃完饭喝过开水，继续干活，我还是没吃一点饭。饥饿像毒蛇一样吞噬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感觉前胸和后背都贴一起了。我无力地抬起眼睛，望向外婆，外婆也正好望向我，四目相对时，我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于是外婆又舀了一碗包谷饭，泡了一点白菜汤，端到我面前，怜爱地说：“我的乖狗儿，这几天婆婆太忙了，等过几天婆婆忙完了，再蒸‘神仙饭’给你吃。将就着吃点吧，包谷饭营养好得很呢，吃包谷饭的娃娃个子高还聪明。快吃吧，吃饱了好好读书，以后吃国家饭，买公家的大米分外婆吃。”此时的我已经被饥饿折磨得有气无力，也不管是什么饭了，接过外婆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茅屋摏好了，外婆家住上了新房，可余下这大半年全家就只能上顿吃洋芋、下顿吃洋芋。实在不想吃洋芋了，外婆就背上背篓，步行一天到山区外婆的娘家去讨点包谷，再背上包谷，跋山涉水回到家，拿到石磨上碾成面，吃上几顿包谷饭，也当打牙祭了。当然，外婆给我承诺的“神仙饭”也就泡汤了。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农民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而农业科学技术也有了一定的发展。改良品种使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秋天到了，洒渔坝子目之所及皆是黄色。田野里，那饱满的稻穗低下了头，秋风吹过，金色的海洋微波荡漾。山坡上，一个个椭圆的洋芋正被农民一锄锄地挖出来，一根根个大籽满的包谷正被农民收进箩筐。粮食丰收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明显提高。
存了几年粮食和钱，外婆又张罗着修房子了。这次修的不是草房，而是两间大瓦房。修房子时，每顿吃的都是以前人们梦寐以求的大米饭。餐桌上的菜品也多起来，光是肉就有几种：蒸腊肉、酥肉、墩子肉，其次还有蒜苗炒豆腐、清水煮白菜，再打个煳辣椒蘸水，那简直是一场舌尖盛宴。
包谷饭好像已经被遗忘在了历史的角落。其实不然，只是后来的包谷饭做法变得很精细，磨面时不再拿到石磨上碾，而是拿到碾米房，先用碾米机褪去它身上影响口感的苦涩的外皮，再用钢磨磨成面粉。这种精加工的包谷面蒸出来的饭口感细腻松软，咀嚼之后唇齿间会留下香甜的回味。包谷饭成了美味，堂而皇之地进入各种高档餐厅。由于加工烦琐，要吃到包谷饭反而很不容易了。
土地下户后，田地里的农活有外公和几个舅舅就足够应付了，外婆从田地里解放出来，做上了小生意——卖菜籽、酒药等。每逢赶集天，外婆就在集市上开始摆摊做生意。当累了一天的太阳扯上红纱巾准备下山时，外婆就收好摊子，在街上买一些菜，踩着夕阳回家了。回到家，再蒸一甑子质地松软、口感细腻的包谷饭，做上几样小菜，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虽然生活条件变好了，顿顿都吃得上米饭了，但外婆依然对包谷饭情有独钟。
好景不长，外婆得了胃癌，是晚期。
病了一个月下来，外婆苍白的脸上眼窝深陷，瘦得皮包骨。那天外婆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润，躺了很多天的她，竟倚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并说想吃红豆酸汤泡包谷饭。我赶紧着手准备，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饭就端到床边，外婆边吃边夸：“我狗儿蒸的包谷饭就是好吃，有本事……”谁知这竟是外婆一生中吃的最后一碗包谷饭，那天后外婆颗粒未进。
外婆走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若干年后人们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农村人生大病看不起，如今农村人都有医保，即使生大病也看得起了；以前每年要交公粮，如今不但不交，国家还要给粮种补贴；以前人老了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如今满60岁的老人国家每个月都给予一定的补助；以前小孩上学要交书费学费，如今学费书费全免，还要给贫困学生补助……国家精准扶贫工作的开展，更让许许多多贫困线上的人民摘掉了贫困帽子。让她更想不到的是，曾经她引以为豪的大瓦房，也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富丽堂皇的别墅。
(作者系昭阳区东城小学教师）
（郭必慧/文 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