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解放前是靠卖烧炭泥巴为生的,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新中国成立之后,父亲多次要求入党,也是母亲告诉我的。
母亲说,你爹那时已经是生产队长了,大会小会经常受到领导的表扬,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够资格入党了。所以,遇着乡上开会,他就去问党支部书记老李,我为啥不能成为一名党员?
我问,那人家怎么回答呢?
母亲说,人家说还要考验,条件还不够。你爹说,条件不够就努力呗。后来你爹铆足了劲,积极得很,工作更认真,什么事都不肯落后,事事跑在别人前头。他对母亲说,就算组织暂时没有同意,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党的人。
父亲是做农活的好把式,盘庄稼拿得起放得下,在我们那个村里小有名气呢。群众信任他,让他当了队长,他就起早贪黑带领社员们劳动,因粮食增产,卖公余粮、动员青年参军、修水利积极,各项工作走在前头,乡上给队里送来了流动红旗,但父亲还是没有入党,父亲又一次请队里的张会计帮着再写一份入党申请书送到乡上。乡支部书记老李说,老周,你虽然是队长了,但你既不识文,也不断字,大字不识一挑,在以前还勉强可以,现在是新社会了,当干部的还是“睁眼瞎”,怎么学文件、看党报?父亲说,我知道了。于是他晚上就进了扫盲班识字,一笔一画地跟着扫盲老师学,上完识字课,时间不早了,他顶着星星回到家里还得再读几遍,睡觉之前嘴巴还念念有词。平时一有时间就去请教会计老张。在地里歇气时,他还用一根棍子在地上比比划划,比划一阵又抬脚搓掉,然后再比划,反复多次。别人都说,看周队长那股倔样,读书识字着迷了。
父亲那股倔劲一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去,一有空就念念叨叨、东划西划。会计老张家住在我家对面,他每每看到我家那间老屋晚上老是亮着灯,天黑就亮,半夜还亮,生怕累坏了我父亲,偶尔也会跑过来劝我父亲早点休息,第二天还要干活。父亲太忙了,也太累了,但他硬是没趴下,依然劲头十足。你还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父亲的努力下,他还真勉强能看简单的书报和文件了,字也会写一些,尽管那些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似的。
但是,父亲还是没有入党。我问母亲,那为什么?
母亲说,还不是你爹这个人心太慈的缘故,村里有个姓郑的妇女,男人是滇军的一个班长,在台儿庄被日本人的刺刀挑了,儿子后来得痨病死了后,她一个人十分孤苦,身上还有病。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抗战老兵这一说,像她那样的人可是阶级敌人啊,是专政的对象,不得饱饭吃不说,还被随时叫去做重活、脏活,三天两头被抓去开斗争会。她在旧社会缠过脚,一双三寸金莲苦了她了,人称郑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做重活吃了不少苦头,看着随时都可能摔倒的样子。一次郑小脚担一挑大粪到地里,因体力不支一跤跌倒,浑身上下都被搞得脏兮兮臭烘烘的,村里的人见了都避而远之。父亲忙把她扶起,安排几个妇女帮她清洗,换上干净衣服。他觉得这个妇女实在可怜,就从那次她摔倒后,尽量安排她做一些轻便一点的手上活路。就因为这件事,上边不高兴了,说老周这人阶级觉悟不高,敌友不分,对一个国民党旧军人的女人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差点把他的队长给撸了。
那次父亲流下了眼泪,他不知要怎么办。母亲劝他听上边的,万一哪天自己也说不清,受到牵连咋办?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勾着头抹一把泪,默默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那呛人的叶子烟。后来郑小脚还是因病死了,父亲才没有被上边三天两头叫去汇报思想。
那年仲春,我父亲走了。父亲走得那样匆忙,抛妻别子上路了,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句话。父亲像风儿一样,不见了。一个慈祥的父亲,一个年轻生产队长的生命永远凝固在三十八岁的年轮上。下葬那天,山坡上的梨花儿已凋谢,落英满地。我那时不满八岁,哭喊着不准那些人向棺木上铲土,咒骂着那些狠心的人,他们为什么要把父亲埋葬到地底下?父亲只是一个生产队长,那天,他带领队干部检查生产,在十多米深的荒塘(荒,一种地下土,挑到地里可使土质疏松,不致板结)里,正询问进展情况,坐下来刚裹了一支叶子烟,还没有吸上一口。突然,荒块大面积下滑。有人大喊,周队长,来了!坐在最里边的父亲掉头一看,吃了一惊,大叫一声:不好!一掌把身边的一个年轻妇女李进芬猛推了出去。瞬间,“轰”的一声巨响,大片荒土垮塌而下,没来得及跑的父亲被掩埋,等社员们用双手把他刨出来,父亲满脸血污,早没气了。
不着一叶来,不落痕迹去。父亲就像一片树叶,逝去了。没有电光,没有星火,报刊上也没有见到他的名字。父亲走了,全村人在痛哭,说队长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了?你还要带领我们盘生产啊。他把生命留给别人,把无常留给自己。乡亲们向棺木铲土时,那个被父亲救过一命的李进芬一头扑在棺木上,泪如雨下,说队长是救我才被打死的呀,是他的命换了我的命呀,哭得昏厥过去。
乡支书老李闻讯赶来了,他红着眼圈对我母亲说,党组织上周就讨论同意老周入党了,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喜讯告诉他,他……他就走了。他是一位好同志,好队长,也是组织信得过的好党员,我们要报上级党委,追认他为优秀党员的!
母亲后来对我说,你父亲在世时,追随党没有动摇过,请张会计写了五次入党申请书,如果他地下有知,知道自己是在党的人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岁月的水流默默流淌,日历一页页翻过,不知不觉中,蓦然一惊,父亲离开尘世几十年了,念亲之情悠悠然不绝如缕。特别是清明时节,潇潇雨歇,行人断魂,不管是在遥远的山村教书,还是在喧嚣浮躁的城市工作,每到夜晚,连最有趣的书也看不进去。我的血管里淌着父亲的血液,我的生命从父亲生命里获得,父亲给我的爱虽然短暂,不过区区几年。然而,这种父爱何等神圣、崇高、无价。特别是他对组织的执着追求,直到心脏停止跳动那一刻,没有忘记自己曾向党组织写过入党志愿书,渴望自己是在党的人啊。
后来,我进入中学、师范,通过对教科书、课外读物、党史党建、电影电视,以及老一辈革命家的英雄事迹的学习后,看到我们的党不同时期取得的丰功伟绩,我更加坚信了一个真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我为有幸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度里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我师范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母亲对我说,我总觉得你爹是对的,你不要丢他的脸,村里人都在看着我们啊。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她的意思我明白。工作第三年后就向组织递交了入党志愿书,当年七月,组织就批准我的申请,在党旗下举起了右手。那天,我打电话把那个喜讯告诉母亲,老人家呵呵笑了,早年守寡,生活坎坷的母亲能把三个子女培养成人,儿子成了中学教师,还入了党,她的心里肯定一片阳光。同时,我相信,我的父亲,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个领着乡亲们勤劳致富的生产队长,地下有知,当然也希望他的儿子是在党的人。
(昭通日报社通讯员 周远清/文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