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顾健：一瓶蜂蜜

威信冬天的雨，和我以往曾经见过无数次的雨都不一样。以往曾见过的雨到底还具备雨的形态，一看之下便知道是下雨了，而威信的雨乍一看还真不好判断它到底是雨还是雪，只觉得漫天飞舞着一团团蒲公英般柔软的饱含水气的绒毛，真是细到了极点，没有重量，也没有落差，在路灯的光束中更像是逆向飞舞的雪花。仔细一看才明白它还是雨，就像是一滴滴的雨在下落的过程中突然遭遇了强大的干预，因此被分解成了好多份，失去了原有的形态，变成了另一种既不像雨、又不像雪的缥缈的事物。我站在山路上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下，仰着头，借着路灯昏黄的光带欣赏这难得一见的雨，脑海里浮出了两句秦观的词：“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在这清冷的冬夜里，默念着这样的句子，更令我增添了无限的惆怅。

我站在山路上往山下看去，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闪着暗红的尾灯，沿着盘山公路疾驰而去，车上坐的是小慧，我刚刚送别了她，手里还捧着她花了半个小时从城里送过来的蜂蜜。蜂蜜是半透明的琥珀色，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从瓶子里透了出来，这是蜂蜜的香味还是小慧擦的护手霜的香味？我判断不出来，四周都是浓稠的夜色，紧紧地包裹着我，气温已经降到了零度，我手里捧着的蜂蜜却还留有一点点余温，我想像着小慧一路上拎着它走在寒冷的大街上，等打到出租车以后又小心地把它抱在怀里、生怕碰坏了瓶子的情境，心里有一股暖流通过。刚才，小慧正是在这盏路灯下把这些蜂蜜送给我的，五年不见，小慧的脸上已经褪去了少女时代的红晕，雪白光洁得像一件瓷器，连脸型也变了。我记得她以前是圆圆的苹果脸，双颊红扑扑的，下巴那里还有一点婴儿肥，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下颌尖尖的，很秀丽的样子，小慧真的长大了，她的声音里多了一种磁性，讲起话来很沉静，就像静夜里沙沙地播放着的一盒磁带。她打电话约我出来，我从学员公寓的楼上下到院子里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原来她找错地方了，去到了另外的一个院子里。我又赶去另一个院子，半路上看见狭窄的花园小径上快步走来一个穿黄衣服的人，我认出了那是小慧，昨天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就穿着这件衣服。几乎同时，她也看见了我，开心地小跑着过来，叫了我一声：“顾老师”。她说：“顾老师，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就只有两瓶蜂蜜，一瓶给你，一瓶请你带给吴老师。”她的眼神里好像有许多话要对我诉说，却只是羞涩地微笑着，没有说出来。我邀请她去公寓里坐一下，她却怎么也不肯，说出租车还在门口等着。考虑到夜色已深，她还要赶回城里去；况且我俩都属于那种不善言辞的人，若真是去了公寓，尴尬地面对面枯坐在灯下也不好，于是便不再挽留。我要送她到山下，她坚持不让我送，临走的时候她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来一只手指修长的莹白的手，优美地朝我挥了两下说，“顾老师您明天一路顺风，有空再来威信玩！”载着小慧的出租车一会儿便开出了山道，汇入到扎西大道稀疏的车流里，转眼间就看不见了。我们这一别，不知道下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

小慧是我的学生，她在卫生学校毕业之前来到了我们医院实习，我们科是她实习的第四个科室，所以严格地说起来我只是她的带教老师。初见小慧的时候，她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天早上，七八个实习生转科过来，先是在走廊上嬉戏打闹，进了办公室却又胆怯得很，低着头也不敢看人。唯有一个女生，剪着齐刘海的童花头，刘海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一进门便落落大方地把实习生名单交给教学秘书，并且自我介绍说她就是小组长。我见她有趣，便逗她说：“我想要一个能干的，你们这一组同学谁最能干？”她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当然是我最能干了，我是他们的小组长嘛！”听她的口气，好像这小组长有多了不起似的，把大家都逗笑了，我笑着说：“那好吧，我就要你了！”

我们科的实习生大多是中专生，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正是贪玩的时候，普遍都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在查房的时候跟着看一下病人，我们再抽时间给他们讲点课，让他们对医院的工作流程、常见的病种和治疗方法有一定的了解就可以了。但是小慧却不同，她在我们科实习的时候随身总带着一个小笔记本，随时随地把我们讲到的重点记下来，回去以后还要复习；关键是这个女孩子非常懂事，她来的时候正是冬天，我们科的病人就数冬天最多，病人一多我们的工作量就很大，经常要加班到很晚才能回去。小慧每次都一直陪我们加班，跑前跑后帮忙做很多事情；夜班的时候办理出院病历，有时候办到凌晨一两点钟也不嫌苦累。小慧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机灵的小姑娘，但是她很踏实、很沉静，凡事交待给她，她总是能完成得很妥帖。当时我和吴老师一组，我们两个人都很喜欢她。一个月以后她转科了，吴老师仍舍不得她，有时在我们上夜班的时候还会叫她过来帮忙办病历。

夜晚的医生办公室里暖气并不充足，我和吴老师都穿着厚厚的冬衣，在白大褂里面套上了羽绒服。小慧却仍旧穿得很单薄，仅一件厚一点的T恤衫、外加一件外套而已。我们一边看门诊病人、一边抽空办着病历，病人少的时候也聊一下天。吴老师问：“小慧，我看你们班的同学都在抽空复习准备考专科，我们总叫你过来帮忙，不会影响你复习吧？”小慧一边熟练地整理着病历一边微笑着说：“不会的，吴老师，我没打算要考试，我实习完了一拿到毕业证就要马上去找工作了！”“为什么呢？”吴老师诧异地问，“你这么优秀，怎么不接着读书？中专毕业很难找工作的。”“我知道，我想去找一个合同制护士的工作。我家供我上中专就已经很困难了，没有钱再去读专科了。”

我也替她觉得惋惜，一个女孩子，生得又这么乖巧懂事，若是不能继续读书，以后找不到一份满意的工作，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们仔细问了一下，小慧的家境确实不太好，她出生在威信县的一个山区，父亲早逝，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母亲没有劳动力，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哥哥打工挣钱，小慧初中毕业的时候自己报了一个中专，没想到意外被录取了，哥哥同意她来昭通上学，并且承担了她上中专三年的所有费用。不过哥哥在去年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孩子，家庭负担重了，嫂子就不同意哥哥再供她上学了。“嫂子呢也有她的想法，我们那边的风俗就是这样，女孩子大了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就说个人家，准备结婚。她不愿意再为我花钱读书也是可以理解的，换了我可能也和她是一样的想法。”小慧说，“我只想赶快找个工作好帮家里减轻一点负担，反正工作也苦、读书也苦，都是一样的苦，还不如早点工作算了！”

吴老师和我都不赞同她的说法，吴老师说：“你看，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家里条件也不好，当时也是克服了好多困难才上的医学院。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不上这个大学，不知道现在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女孩子嘛，就是要尽量多读点书。你现在中专毕业，要是能把专科也读出来，将来毕业以后就有资格考助理医师；考上助理医师，就可以报考事业单位，凭你的条件，考个乡镇卫生院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助理医师履职满五年，还可以考执业医师，你的路就会越走越宽、生活的选择也会更多，包括对你以后找对象、结婚都是很有帮助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了吴老师的话，小慧似乎有点动心。她低头默默地整理着病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笑道：“谢谢两位老师看得起我，跟我说了这么多道理。其实我也很想读书的，不过就是家里条件不允许嘛，我想等我先工作几年，存点钱再接着读。”

吴老师默默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你们那个专科要读几年？需要多少钱呀？”“专科读三年，学费要一万元左右，加上生活费的话可能要两万。”小慧回答道。“那这样吧，我帮你出学费，生活费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可以向学校申请困难补助，假期里还可以出去打一下工，我想只要你平时节俭一点，生活费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你觉得怎么样？”吴老师的声音很温柔，却如雷霆灌耳一般，让小慧和我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我，正沉浸在小慧的故事里，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吴老师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吴老师的家庭情况小慧并不清楚，我是知道的，吴老师的爱人以前是经商的，十多年以前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她爱人留下了重度残疾，从那以后吴老师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的收入是这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我和吴老师搭班快一年了，感觉她平时生活很节俭，不该花的钱一分钱也不乱花，没想到在帮助人这件事情上却这么大方！我心里顿时肃然起敬，于是赶紧开口说：“这个学费我也来承担一半吧，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在报名之前来找我拿。”

小慧很不好意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坚持不要我们帮助，吴老师就劝她说：“就算是我们借给你的嘛，等你以后工作了、领了工资再还给我们好吧？”小慧仍旧觉得不好意思，扭捏了半天，最后说：“那我给你们写个借条吧！”一句话就把吴老师我们两个逗笑了，小慧这孩子真好玩，别人帮了她这么大的忙，不说一句谢谢，反而极其认真地提起了写借条的事，真是个实诚的孩子，我倒是很喜欢她这一点。吴老师说：“借条就不要写了，我们如果不相信你还会借钱给你吗？”小慧也笑了，看得出来她很开心，然而她克制着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只轻轻地说了一声：“那我就谢谢两位老师了！”

小慧整理完病历走了，办公室瞬间变得冷清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吴老师笑道：“以前经常有人说我同情心泛滥，我自己还不觉得。没想到今天又再次犯这个毛病，还把你也一起带进来了，真不好意思！”我也笑了，说：“我正要谢谢吴老师，如果没有你，我还做不了这件好事情呢！”我说的是心里话，我有一个坏毛病，喜欢乱花钱，尤其喜欢臭美，每次看见漂亮的衣服饰品总想花钱买下来，等拿回家去一看，同样的东西家里早就有一堆了嘛，于是又后悔不已。但是我喜欢读书，我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去心仪的大学。如果能借这个事情改掉胡乱花钱的习惯，又能帮助别人完成上大学的梦想，岂不是两全其美？

有了吴老师和我的帮助，小慧放心地参加了升学考试，考取了临床医学专科。她上大二的时候我正在华西医院进修，接到她打的电话，我在周末坐上了从成都开往昭通的绿皮火车，一路上听着火车碰撞铁轨时发出的单调的咔咔声，经过十二小时的路程，第二天准时和她在建设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边见了面。那时候已经可以转账了，小慧却要求我取现金给她，说是下午就要交报名费了，她拿了钱就要返回学校去报名。好像是为了安全起见，她约了四五个同学和她同行。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下午，阳光中蒸腾着温润的水汽，取完钱以后，我和小慧又一起走了一小段路。我发现她比去年又长高了一截，脸上的神情却还是那样羞涩。我问了一下她的近况，她告诉我说自从那天我们和她说了学费的事情，一放寒假她就回了威信，和母亲、和哥哥商量了一下读书的事情，取得了他们的同意，然后才参加了当年的升学考试，顺利地考上了专科。我和吴老师帮她解决了学费的问题，生活费她就自己想办法，放假后同时打几份工，攒钱做生活费。她曾经帮人卖过衣服、打扫过卫生，还给人家当过保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正好路过罗炳辉广场，我看见清冽的阳光照射在罗炳辉将军宽阔的背上，将那威武的背影投射在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上。好几个孩子在广场上打闹，相互追赶，奔跑尖叫。我耳中听着她的话，眼前浮现出她抱着别人的孩子在广场上晒太阳的画面，不由得有些心酸，其实她也还是个孩子，她这个年龄若是在城里的话还正是得宠的时候，她却早早地就要为生活计划打拼了。不过我看她的表情却是很开心的样子，回想一下我从取款机里取出一叠厚厚的现金交给她的时候，和她一起来的那些小姑娘们脸上都流露出羡慕的表情，似乎觉得她的运气太好了。于是我又想，能够在最好的年龄接受教育、改变命运，难道不是一件最幸运的事情吗？

为了节约开支，小慧毕业以后选择回到家乡实习，一晃五年过去了，我和吴老师再也没有见过她，关于她的信息都是通过微信了解的。她主动加了我们的微信，却还和以前一样害羞，从不主动和我们聊天。从她偶尔发到朋友圈的信息里我们了解到，她专科毕业以后一直在私立医院里打工；从她发出的为数不多的几张图片里，我看见了她容颜的改变，也感受到了她对于生活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我为她感到欣慰。两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在健身房里锻炼，刚游完泳打算换衣服，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老师，我终于存够了钱，准备今天还给吴老师和你了！”我觉得很意外，她虽然毕业有两年多了，但是在私立医院打工的收入并不高，最多也不过每月两三千元，刨除房租、水电、生活、社交的费用，每月能存下来的钱就不多了，短时间内要存够一万块钱实属不易。于是我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还钱，反正我也没什么急用，你可以慢慢还嘛！”电话那端，她的声音里略显辛酸：“不用了老师，我都已经存够了钱，今天就可以转账给你们了。唉！那个时候可真够穷的，连几千块钱的学费也拿不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她没有再说下去，我也就没有再推辞，接受了她的转账。我想谁还没有个自尊心呢？因为不得已而接受了别人的帮助，难免也会觉得自尊心受伤，我理解她的感受。电话打到最后，她认真地向我道了谢，并邀请我有空去威信玩，我在电话里和她约定：等她交了男朋友，要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请我吃喜酒！

这次来威信，我本来不想告诉小慧，一来因为我们在培训班的这几天，每天的学习内容都是安排得满满的，还经常要外出，参观红色教育基地；二来是因为分别的时间久了，都有点生分了，怕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事有凑巧，我在威信的同学小毕来看我，说起小慧的事情，原来她也认识小慧，小慧现在就住她们医院的妇科上班。小毕很热情，第二天就约了小慧，我这边又约了几个培训班的老师，晚上一起去扎西老街见面。

夜晚的扎西老街灯光璀璨，一排排古色古香的木楼临街而立，层层叠叠的雕花的屋檐把黑黝黝的夜空切割成一条条狭长的天路，屋檐下挂满了红灯笼，漫天飞舞的雨丝在灯笼温暖的微光中盘旋升腾，顺着那些狭长的天路一直飞往清冷的银河。在这里与小慧重逢，我心里总觉得就像做梦一样，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广场上响起了时下最流行的广场舞曲，一群男人和女人陆续走入民族风格的广场中间，围成一个圆圈跳起舞来，又让我回到了现实之中。我仔细端详小慧，她很清瘦，长长的黑发直垂到腰间，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黑黑的瞳仁里有一潭幽深的湖水，沉静、神秘，开心的时候水面便泛起了点点波光。她话不多，几乎全程都挽着我的胳膊，有点小心翼翼，有一种面对长辈才有的恭敬，让我觉得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中间，然而这鸿沟里又有一条涓涓细流把我们的过去联系起来。过去的事情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我和吴老师从来都不曾对别人提起，我们在偶然中得知了小慧的身世，又在偶然中介入了她的生活，这些都是极寻常的事情，实在不值得一提，值得开心的是我们都信守了当初的承诺。

回到宿舍，我把一瓶蜂蜜放在茶几上，对着灯光细细地欣赏。蜂蜜是用一个塑料瓶子装起来的，瓶子不是原装的，原先是用来装什么的已无从考证。揭开盖子，一股甜甜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蜂蜜特有的香味，有一股属于田园的芬芳气息。这样的一瓶蜂蜜，蜜蜂要在田野上、在不同的花朵间往返多少次才能够采够它？我眼前出现了夏日的田野，在金色的阳光下，一大群蜜蜂正在花丛间抖动着双翅、浑身沾满了花粉、不停地忙碌着的情境。生活中的一点点甜味，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然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甜味，我们才有了飞向花朵的热情和动力。我在清冷的灯光下嗅着蜂蜜的香味，感觉有一些华美的花朵在静夜里悄悄地开放，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的扎西大道两旁灯光璀璨，沿着山路划出优美的曲线，像凤凰张开的翅膀。 

来源：昭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