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

数年以前，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好朋友，毫无半点不祥的征兆，就遽然辞世，留下一双稚嫩懵懂的女儿以及年迈的父母和美丽的妻子。他是那么年轻、帅气，对世事前程，充满了甜蜜的憧憬和勃勃的雄心。美好的人生，才开了个头，就猝然画下了句号。悲恸难胜之际，我先后写下“我到灵堂哀君逝，谁复灯前共举樽？“以及“彼岸花开引君去，我醉红尘度残生”之类哀悼的句子。然而，伤痛之情依然长久萦绕心怀，经久不散，直到诉诸笔墨，写下了一篇散文，积压心底的苦痛才稍稍有所缓解。

类似的原始创作冲动，是自己多年前开始写作的一大动因。缠绕的心绪、郁结的情怀、无法释然的往事以及人生的所历所闻、所思所想、所悲所叹、所歌所泣促成自己写成了疗治自身心灵伤痛，平复胸中骀荡激情的一类文章。

我在基层公安部门工作，除了撰写诸如工作总结、领导讲话稿、先进事迹材料之类，还常年负责撰写对内对外的宣传稿件。有次参加一个派出所与学校联合举办的法治教育活动，遇到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师，听人介绍到我时，他兴奋地说：“我读过你的文章。”随口便背诵了我一篇散文的其中一段，表示他非常喜欢。这篇散文，是多年前发表在一个朋友创办的一份地方小报上的，没料到有人看了尽然能记住。当时自己还年轻，进取心和虚荣心都很强。表面上对着这位老师表示谦逊，内心却深深地陶醉起来，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籍籍无名的一个小兵小卒，能用写作这种如此自我的方式，让一位陌生人铭记于心，是何等令人兴奋的事。原始的写作冲动，由此渐渐变成了一种自觉的创作思考。自以为，要想提高写作水平和能力，刻苦的写作训练、广泛的阅读和学习，应该是抵达写作目标的一条捷径和不二法宝。出身的高低贵贱，个头的高矮胖瘦，面容的妍媸美丑，包括衣胞之地的繁华富庶或者偏僻穷困，这些，于个人而言，你是无法自主选择的，要想突破先天囿限，就得靠后天的奋发进取。广读博览、含英咀华之后，也许你自己也未曾觉察的改变，早已油然而生，“腹有诗书气自华”，苏东坡这话，我坚信不疑。

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鲁国大夫叔孙豹说过：“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唐代学者孔颖达，对“三不朽”作了精辟的阐述：“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三不朽”的人生目标，成了多少古圣先贤、明达智士毕生追求的人生境界。立德立功，博施济众，功济于时，那目标太高远缥缈，仰视一下，也令人眩晕。单就立言来说，典籍汗漫，浩若烟海，纵然穷经皓首，毕其一生，能够抵达目标者寥若晨星。成功者如司马迁，忍辱负重，写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成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个人壮举，成就了构筑中华文明的其中一类千秋伟业，这是何等壮美的“不朽”。力怯才乏，鄙陋粗疏如我，即使有一万个“见贤思齐”的冲动，也是蚍蜉撼树，空余笑柄。话虽如此，想起北宋文学家张耒的诗句：“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又不由自主地振作起来，别人黄钟大吕，震撼宇宙；我便小虫啾啾，自鸣其意。歌世间正气，写人生冷暖，赞天地英华，慨世事沧桑。虽书不尽言，词不达意，仍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青春年少的时候，任何朋友邀约聚饮，都来者不拒。正可谓“丈夫会应有知已，世上悠悠安足论。”朋友是越多越好，不是有古训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话有浓厚的江湖气，却似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新认识一个或一帮朋友，必定先留下彼此的联络方式，然后便举杯相邀，敬上三五巡，已经有些醉意，全世界都开始变了，变得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有趣，新朋友的魅力，更是光芒四射，无可抵挡。有个说法，此时此刻最派得上用场，“同船过渡，同桌吃饭，都是前生结下的缘。”照此说来，如果有前生，我们前辈子就是朋友，因为前世的缘分，今生才得以相聚，如果有来世，我们下辈子还要做好朋友，注定还要相约相醉、相爱相亲。这么一想，大家的关系越发变得更加亲近了，“人生所贵在知已，四海相逢骨肉亲”。既然都友好到这个地步了，这般良辰美景，怎能白白放过、无端虚度，“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不知不觉间，舌头变大了，语言含混不清，认为是句重要的话，或者是自己极想表达的看法，重复了岂只三遍，翻来覆去，简直是百念常新。旁边的清醒者听得耳朵起茧，恶心欲呕，自己却犹自重复累赘、津津乐道。

那时朋友可谓多矣。没有手机的年代，专门用一个笔记本，记下了许多通信录。有了手机，存起来更方便了，一大串的联系人，简直是笔丰厚的宝藏。

然而，酒席间热情万分记下联络方式的朋友，很少有再联络的。当时相约长相思，过后旋即不思量。曾经相处得极为亲密的朋友，也会因各自的人生际遇不同，慢慢变得疏远起来，有的，此后再无半点瓜葛。这些姑且不论，就连那种曾经为之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人，当初为之愁肠百结、辗转难眠、“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的人，也竟会相见无语，甚而形同陌路。暮年黄昏，人生晚境，一辈子相依相伴、相互扶持的朋友寥寥可数。

有时想来，生命中许多美好的时光，似乎都被类似的一些无效交往给白白浪度了乃至终身一无所成。遗憾么，岂能不遗憾。追悔么，何曾能追悔。没有天赋的英才，又少严格的自律，注定只有庸常的人生。可回头又想，自己渴慕的人生，又该是怎样的呢？

养家糊口的工作，是人生赖以生存的根据地。肯定是从来不敢有半点轻慢或懈怠的。工作之外的闲暇时间，绝大部分，似乎全交付与亲友相约，寻奇访胜，动辄聚会，呼酒买醉之中。阅读、写作，成了人生副业中的副业。好多佳作美篇，简直是神来之笔，天外飞仙：“壁虎得病墙头上坐，叫一声蜘蛛我的哥，这几日并不见个苍蝇过，蜻蜓身又大，胡蜂刺又多，寻一个蚊子也，搭救搭救我。（冯梦龙·《桂枝儿·山歌》）”如此绝妙的东西，自己怎么就写不出来呢？不用想，也便明白了，“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那是天才的作派，但有几个天才，不是“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正因为如此日积月累，积沙成塔，集腋成裘，才至于“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如果自己不是散漫交游，虚度时光，怎会落得现在这般眼高手低，百事无成。如果自己也能做到“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那么，自然而然，也就可以达到“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从来没曾坚定执着，才会有此叹息惭怍。

人生，最难把控，最易流逝的，便是这岁月时光。“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才勉勉强强咀嚼出一点人生滋味，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还来不及与青春挥手告别，悚然惊觉，自己早已年过半百，悄然步入暮年黄昏。

伤感么？岂止伤感，简直令人绝望。还没有混出个人模狗样，还攒着劲地想，我以后该如何如何。没曾料到，这“以后”已经来日无多，这“将来”已经屈指可数，美好的人生，大部分已经被我浪度掉了。好吧，以前太不懂事，太过蒙昧，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就过了。可是，现在仿佛已经懂事了，不再蒙昧了，总该清醒明白、轰轰烈烈地奋斗了吧。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激励人心，昂扬斗志的话，自己这个年龄正好用得着，把它作为座右铭吧。

雄心，挣扎着再次挺起。奈何看书不到十分钟，就得猛滴一次眼药水，干眼症在作祟。兀自呆愣半晌，觉得该起来活动活动，甫一起身，整个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坠了下去，警觉得慢一点，差点就跌落尘埃。这是膝关节退化所至。身上热得淌汗，膝盖也冷嗖嗖隐隐作痛。纵有万般骨气，想让自己挺直了脊梁，好好做人。不争气的膝盖，却毫无骨气，随时诱导着你，想下跪。听到有人在背后猛然叫你，以前是一激灵就转过头去，现在得稳稳重重、缓缓慢慢地转过身子。患病近十年的颈椎，不听使唤，容不得你显露机灵。而且，还常常下意识地伸长脖颈，往后拉伸，往高外仰望，仿佛吃什么东西被噎住了，正运劲往里吞咽。有时又得左右转动一下，摇头晃脑地舒缓痛苦，宛如一只发情的雄鸵鸟，众目睽睽之下也我行我素，根本不顾什么体面。为此，我还曾在一个非常注重下级对其必须具备相关礼仪的领导面前，用开玩笑的口吻解释说，我得了这颈椎病，在领导面前也低不下头来，没有从前低眉顺眼的模样，实在惶恐得很。

看来，即便雄心犹在，壮怀仍然十分激烈，身体却再没青年时期那般坚韧硬挺了。万般不甘心，全被这残躯病体所拖累、局限，真可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暮年黄昏的心境，再次恣意妄为，铺天盖地地漫涌而来。最可恨，最令人痛心的，是不经意间，就会听到某某故旧，才几年不见，就已经撒手人寰的不幸消息。慨叹良久，把手机摸出来，抖抖索索地查找联系人，仔细端详半天，才把这故旧的联系方式，狠心删除。那音容笑貌，那诸多往事，却在脑海中时时浮现，萦绕徘徊。某某故旧，年龄与自己相仿，或者只略大几岁，甚至还比自己年轻，怎么一下子说走就走了呢？生命，也实在太脆弱了罢。

黯然神伤之际，杜牧的诗猛然跳了出来：“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古今中外，无论什么俊杰豪雄，在无情的岁月面前，谁人可以堪称敌手。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只活了49岁。横扫亚非欧，创建了前无古人的庞大帝国，世界四大文明古国被其占据有三的亚历山大大帝，却只活了33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庸碌如我，年愈半百，还有什么可叹息的呢。

有朋友退休以后，遗憾本该享受的级别待遇，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退休金低了不少。我笑着安慰说，好好活着，多活一些年，什么级别待遇都活到手了。安慰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安慰了一番。

最不情愿遇到那种牢骚满腹的人，尤其怕碰到诸事都看不顺眼，样样都要横加指责的“愤老”，活了一大把年纪，纠结了一生都不曾想明白的事，就干脆不用去想了吧。何必把如此美好的生命时光，交给愤怒紧紧地攥着，让自己不得片刻安宁呢。

北宋哲学家、教育家、北宋理学的奠基者程颢的《秋日偶成二首（其二）》写得极好，道出了人生的绝美境界，我至为喜欢：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诗的意境何其高妙：闲适散淡的日子，过得不慌不忙，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从容面对，坦然接纳。每天晚上，安然入眠，高枕无忧，一夜酣睡，醒来已是清晨，灿烂的阳光早就把东边的窗户晕染得通红。世间的万事万物，静观细赏，趣味无穷，自安其境，各有所得。无论春夏秋冬，不管温热凉寒，时序更替中变化迭出的景致，气象万千，风韵独具，姿态殊别，赏心悦目。亘古不变的一些道理，早已融会在广博浩瀚的天地宇宙之间，贯通于有形无形的万事万物之中。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纵横驰骋的思想，无边无涯的意绪，于天地万物之中，风云变幻之际，探幽寻胜，索隐知微，察静究动，求道存理。处世为人，能够做到富贵时不骄奢淫逸，无所不为；贫贱时安贫乐道，快乐无忧。那才称得上是真豪杰，伟丈夫，可以雄天地以傲万物。

程颢这首诗，虽然颇觉抒情，本意却为言“道”，是首哲学诗，原本要表达的是他的理学思想。在我读来，却是为暮年黄昏的人生境遇，该如何恬适淡然地潇洒度过，勾画出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理想蓝图。可能有人会责难说，别的姑且不论，老而贫贱，何乐之有？这点需作一些必要的说明，生活在当今的中国，国家的扶贫力度、医保政策、社会福利保障制度以及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的家庭建构，应该能够为每个老人安然度过晚年，提供基本的、必要的物质生活保障。

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孔门72贤之首的颜回，生活困苦：“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用竹筐盛饭吃，用木瓢舀水喝，住在简陋破败的巷子里，别人都无法忍受他那种穷苦清贫的生活，颜回却自得其乐，丝毫不以为苦。为此，孔子由衷地称赞他：“贤哉，回也！”觉得他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撇开颜回“在陋巷”的历史背景不说，单凭处于那样的生存状况，颜回依然“不改其乐”。这是拥有一种何等高妙的思想境界，才能表现出如此超脱通达的人生态度！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细细咀嚼庄子这话，昔日浪游漫交的虚度，从前学艺不精的悲哀，写作一无所成的怅惘，于此似乎全已释然，自己饶恕自己，放过自己的同时，还给自己找了一个苍白的借口，人生如此千姿百态，五彩缤纷，我所迷恋处，自有万古春。个中滋味，岂足为外人道哉。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漫游之旅，那么，快乐是其过程，幸福未必是追寻的结果。人的思想信念中的高雅品味，内心涵养着的幸福感觉，就是一剂自救良药，让你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能感受到生命律动的无边惊喜，物质之外的莫名愉悦。

无论如何，阅读让人提升境界，写作令我宽慰胸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至此，我尤其贪婪地迷恋着翻阅书本时弥漫其间的芬芳，挥洒文字时不问功名的舒畅，透窗而入的每一线阳光，迎面扑鼻的每一缕花香，相逢陌路的每一张笑脸，享受余生有限的每一寸时光。格外珍惜每分每秒的每种际遇，唯愿写下的每一段文字都能：事如春梦留余痕，慢品人生怡晚情。

       作者：杨云彪

来源：昭通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