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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2021-01-28 11:02  来源:昭通新闻网

父亲去世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悲痛与哀伤填满我的记忆,久久挥之不去。每天一想到您,恍惚间总会浮现出您的一言一笑、一蹙一颦。于是,我就会固执地相信您从来就没有离开我们,不过是躲在这人间一隅顾首相望着我们,护佑着我们,只是不作声而已。

可是,每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凤凰山陵园,默默为您插上一束白菊时,这美好的“相信”终被现实击得粉碎。那冰冷的墓碑和墓碑上刻着的文字告诉我:父亲,我亲爱的父亲,您真的走了,已经永远地走了。

父亲不善言辞,鲜有高光时刻。可是就像千千万万的父亲一样,他把所有的心思都寄托在了儿孙的身上。一个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生命中大半辈子都在北方度过的农民,在晚年时因为我却不得不来到这千里之遥的云南。

父亲和母亲决定要来云南是在多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那天,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母亲脚步蹒跚走了10多公里,才赶到镇上给我打电话。母亲说,去年的一场大病差点要了父亲的命,花了很多钱才治好。父亲害怕见不着我,于是和母亲一咬牙,就下了来云南的决心。

可一踏上从北方到南方的火车,父亲和母亲似乎一下子就后悔了。“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突然要离开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黑土地,离开故乡熟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父亲和母亲的眼眶里盈满了泪。

来到云南昭通,饮食成了困扰父亲和母亲的大问题。北方人多以面食为主,南方人的主食却是米饭,菜里要放辣椒,父亲和母亲很不习惯。更糟糕的是,初来乍到,他们听不懂这里的方言。饮食和语言造成的障碍,像壁垒一样横亘在他们与这座城市之间,离开故乡的他们越发显得孤独。终于有一天,母亲当着我的面流泪了,说她命苦,老了竟然如此漂泊,没有了家。

年轻时,父母放不下故乡;年老时,故乡放不下父母。我知道,习惯劳作的父亲和母亲并不习惯城里人的悠闲自在。他们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去劳作、去创造,就像庄稼渴望阳光一样。而现在对他们来说,享受清闲无异于一种精神的苦役。

和母亲不同的是,我从未听过父亲说过一次思乡。他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满足,好像从来不曾听他抱怨过什么。我知道他怕给儿子添麻烦,把所有的不适都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父亲始终保持着一个男人应有的沉默,但我清楚这种沉默的情绪其实更复杂、更折磨人。虽然他的儿子已在城市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但他知道自己的根在北方,脚下的城市也许并不属于父亲。

父亲一生逆来顺受,受尽苦难。没有多少文化的他不懂得太多深奥的道理,他说自己一生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把我送到部队。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父亲送我参军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父亲在我套上一身肥大的军装踏上列车奔赴遥远的大西南时,却抖落了脸上长久的平静。父亲一手搂着我那岁数还小的弟弟,一头倚靠在车站月台的立柱旁,久久地哽咽。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像被什么戳痛了似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从不轻易落泪的父亲竟然在我当兵离开家的时候落泪了,这让我又想起了当兵之前与父亲发生的揪心一幕。

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父亲找到我异常认真地说:“儿啊,想来想去,爹还是想让你去当兵,到部队了,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才派得上用场。”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吸了口旱烟,一阵强烈的咳嗽声过后,他用征询的目光看我。

我知道父亲当年没有当上兵,后悔得要命。听父亲讲过,同村当了兵的人,后来从部队转业回来都弄出了名堂。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是希望我能够圆他年轻时的那个“兵梦”。我没有想到,还没等我来得及考虑成熟,父亲便给我偷偷地报了名。等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他早就为我准备好的牛车上。父亲要送我去参加征兵前县人民武装部组织的基层民兵培训。

我一下子傻了眼,为父亲这种“先斩后奏”强加意志的做法深感不快。一路上,我很不情愿地跟父亲做着对抗,尽管他说尽好话、数次劝我,甚至还向我示好,但想到参加集训,就意味着要离家一个多月,从未出过门的我内心忽然生出了一丝丝恐惧。于是,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跳下车,撒腿就往山上跑去。坐在车上的父亲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早就跑出去老远。我看到颤栗的父亲顾不上手里拽着的牛缰绳,发疯似地向我追来。可无奈父亲体弱多病,追着、追着,体力渐渐不支,最后不得不停下来。然而,就在我掉转头再看父亲的时候,他却蹲在山上抱着头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我再没有勇气跑了,我觉得我的那点勇气正被越来越重的负疚之情慢慢地挤压着、吞噬着。我忽然改变了方向,向父亲走去。我看到了霜染两鬓的父亲竟然是那么地苍老,我听到了自己眼泪被风吹走的声音……我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父亲搂紧我,就这样,两个大男人在无人知晓的大山里相拥而泣。

父亲在家里最需要劳力的时候,毅然把我送到军营,在这种沉默的爱意里,我一天天长大。在军营,我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和努力,抒写了一名普通士兵的光荣。尽管数次提干未果,但还是因为写作取得的成绩而立功、受奖,改转了志愿兵(士官)。因为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的拼搏与奋斗应该无愧于父亲。

而远在北方的父亲,却被岁月日益地磨砺着脾气,一种木讷、憨厚地久久地承载着父亲的命运。在单调而琐碎的流年里,父亲承受着来自家庭的重轭和母亲无休止的唠叨,每每这时,父亲都不会去争辩什么,最多只是喝点闷酒,抑或抽些旱烟,来驱散生活带来的沉闷与不悦。

记得有一年,我回乡探亲。看到父亲吃力地挥舞着铁锹,好不容易把一棵枯树砍倒,但却无力再扛起来。我跑过去,扶起了父亲,父亲竟老泪潸然,喃喃自语:“哎,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可父亲才只有50来岁,却不再有当年的丰俊,在人生路上跋涉了50多个春秋的父亲,手和双脚已严重变形,显然是为了家和我们这些儿女耗尽了心血。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后来有很多日子,我数次听“筷子兄弟”唱的《父亲》,才真切地明白了歌中蕴含的深意。


我至今都在想,把父亲接到我所居住的南方是不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2015年冬天,我的父亲,一个被病痛折磨了多年的北方老人截肢了,他苦苦地经历着他生命中最寒冷的季节。

在跑了多家医院,治疗了一年多之后,父亲和我们不得不作出了这一最坏的抉择。医生说,由于肌肉坏死,无法植皮,怕感染到骨头,只能行截肢手术。

本以为到昭通后父亲能够适应异乡的水土,然而没想到,残酷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加剧发作,父亲变了形的脚踝处溃烂严重。由于身体免疫力太差,父亲的伤口好长时间不能愈合。无奈,只好住院治疗。

锥心的疼痛和无法入睡带来的困倦不停地折磨着父亲。躺在床上,父亲一会儿俯下身,一会儿又坐起来,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可无论怎么疼,父亲都不会吭声,一直在咬牙坚持。实在疼痛难忍,他就一个人拄着双拐在医院走廊里来回挪动。夜深人静,空荡荡的过道里,只有父亲惨然的背影。怕父亲摔倒,我只能心疼地陪在他身后,直到他的脚走麻后再回到病房中。病魔吞噬着父亲的身体,不能替他分担痛苦,我感到了有生以来最难捱的无助。

父亲终于做了截肢手术。当昏迷中的父亲从手术室被医生送到病房时,当看到只留下半截裹满纱布,秃秃的左肢后,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伤心地抽泣起来。本想着让父亲来到南方过上幸福日子,却没料到病魔无情地夺去了父亲的左脚。看到病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还在昏迷中的父亲,就像有人用尖利的刀一寸寸在我的心上切割,我感到了锥心刺骨地疼。

手术后,整整40多天没有好好合眼的父亲终于可以睡着了。那天,他一下子睡了五六个小时才醒来,病魔把父亲的睡眠透支到了极点,他快撑不住了。

父亲住院的日子里,由于我白天要上班,就由母亲陪床。到了晚上,母亲回家休息,我则去陪父亲。给父亲擦身子,洗脚,倒屎尿。每次,在给父亲擦洗身子时,我总会触摸到他裸露的肋骨和已经松弛的皮肤,同样也触摸到了一个老人为儿女操劳积劳成疾的岁月与充满苦难的过往。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怕父亲看到,我又一次次地背过身子。

两周后,父亲终于康复出院。坐在我们为他准备的轮椅上,父亲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父亲歉意地说:“脚没了,这回真的要拖累你和几个儿女了。”我轻轻俯下身子,贴着父亲的耳朵说:“爸,医生说半年之后你就可以安假肢了,到时仍然可以走路。”父亲听了,没再说话,陷入了长长的沉思。我知道,即使可以安装假肢,但那样的“脚”却永远不再是父亲那只有血有肉的脚了。

冬日的天空中,有雪花轻轻落下,但很快便化为无形。“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想起了诗人雪莱的这句话。我相信父亲的冬天已经过去,接下来,坚强的父亲应该会迎来那个草长莺飞、万紫千红的春天……

然而,我们终没有等来那个属于父亲的春天。

截肢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的另外一条腿也开始溃破,总是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反反复复。我带父亲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医院,最后又到了省城和省外的医院,但医生在看过后都摇头,似乎都找不到更好的治疗方法。长期住院也不现实,我们只好配了些外敷和内服的药物回家。

每隔两天,母亲都要给父亲换药。我总不敢面对,那已经没有皮肤,红色的肌肉裸露出来的腿,可父亲咬紧牙关不说一个痛字。每次上完药、包扎好,大汗淋漓的父亲总要喘上一大阵子,然后疲惫地斜靠着沙发昏昏睡去……

而这样的情景,整整持续了两年多。父亲的病把母亲活活地“逼”成了一个会使剪刀、止血钳,能够包扎伤口的“医生”。

母亲说,其实父亲的病缘于他多年来做人的老实和做事的呆板。多年前,为了家庭生计,父亲同村里人经常赶马车从张家口坝上到坝下去拉建房用的椽檩。冬天冷得要命,可坐在马车上的父亲却懒得下车跺跺脚、活动活动身子骨,常常是一屁股就坐到了目的地。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父亲经常会遭村里那些赶马车的算计。有一年大雪天,父亲被结伴而行的村人甩在了半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差点被冻死。等他摸索着于风雪弥漫中赶到住宿的店铺时,已经是深夜时分。那些先期到达的村里人还狡黠地笑着说父亲愚笨。即使这样,父亲也没有发火,半夜里爬起来喂马,依然不忘给那些人的马添料……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落下了类风湿关节炎的毛病,直至他截肢失去了左腿。母亲经常会因为父亲的老实和隐忍和他吵架,总觉得是父亲的窝囊和愚钝造成了他今天的病因,让他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也许,母亲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并不完全认同她对父亲的这些看法。我知道,如果不是家庭所迫,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女,谁又愿意去这样承受这生活的重负!

父亲憨厚朴实,没什么文化,但他早已看淡了生死。即使是伤口疼得要命,他也不曾说过一句想死的话。2019年腊月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哮喘病也愈加厉害。也许是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他拉着我的手说:“儿啊,虽然叶落归根,但爸死了也要葬在昭通,跟你们在一起。”

不久,我就给父亲买下了凤凰山陵园的一处墓地,并背着他上山看了墓位。那天的阳光很好,看过以后回到家,父亲在一个小本上写下了一句话:东五区十三排三号,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得知父亲病重,妹妹从千里之遥的北方赶到了昭通。妹妹是家中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父亲疼她如掌上明珠。陪伴父亲的日子里,妹妹悉心照顾,恨不得把这些年的亏欠全补给父亲。而父亲在感受了女儿的孝心后,情绪似乎渐渐地好起来。只是,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父亲总是让妹妹撕去昨天的日历,然后又不停地问妹妹几号了。妹妹说:“爸,新的一天又来了。”父亲则喃喃自语道,这日子真是过得太快了。其实,我知道,父亲是不想让妹妹撕去日历,他希望时光能够永驻,好让他的女儿多陪伴他一段时日。

父亲生前一直对我说:“今年,你妹妹从老家来,咱们一家人就全了,可以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过个年了。”可谁料,父亲终没能熬过病痛,未留下一句话,就匆匆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一直眷恋的这个世界。

2020年1月19日凌晨4时30分,距离庚子鼠年还有一周时间,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的当天,侄女晓晓含泪写下了痛彻心扉的文字:八月末九月初,我要离开云南回到家乡,和爷爷告别时,没想到那是和他的最后一面。那天清晨,我一大早赶到爷爷家,他一个人艰难地穿好衣服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我吃早饭,假装不经意地问着我几点的飞机。而我呢,因为害怕离别会在爷爷面前哭,竟然没敢抬头看爷爷。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因为这个而失落,总之我现在后悔得快要痛死了。爷爷听力已经下降得很厉害了,所以说话总是很大声。我背起书包和爷爷告别,准备要走时,爷爷把轮椅转向门的方向,特别大声地笑着说:“晓晓,祝你一路平安。”我顿住了,泪流满面,紧接着又听见爷爷大声地说:“晓晓,祝你一路平安!”这一次我听见了爷爷声音里的哭腔。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那个坐在轮椅上身体已经佝偻,眼睛已经浑浊的老人,我的爷爷,他祝我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是的,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景和祝福啊!父亲,我们都平安地活在当下,而您却未能健康地度过余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说:“你爸活着的时候,连句暖心的话都不曾说过,有时候想想跟这个‘榆木疙瘩’过了大半辈子真没什么念想。可现在他不在了,忽然脑子里全是他的好了。”“哎,人活着,走得再远都会回家的;可一旦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世上,数这条路最短了。”母亲嘴里念叨着,眼泪就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父亲生前有记日记的习惯,不管是家里的大事小事,他都会用笔歪歪斜斜地记下来,因此不需母亲去更多操心。父亲离开后一周,母亲想要一桶矿泉水,竟然连送水的电话号码都找不到。此时此刻,母亲才恍然明白,原来父亲在她的生命里是多么的重要。

我总在想,这世上的爱情大概有两种吧:一种是相忘于江湖,却思念到哭泣;一种是相濡以沫,却厌倦到终老。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大抵属于后者,他们吵吵闹闹一辈子,但最终还是牵手走过了半个世纪。

苦日子过完了,父亲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父亲却走了。这就是我苦命的父亲。

“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父亲去世后的日子里,像很多人一样,我同样在心里追问这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命题。我一直在想,人死了,究竟去了哪里?而我的父亲又去了哪里?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灵魂是否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于天堂的某个角落。活着的时候父亲受尽熬煎,死后,我祈愿天堂里的父亲再无病痛。

现在,在经历了整整一年失去父亲的痛苦,我艰难地在电脑上敲下了关于父亲的这些文字,簌簌落下的泪不仅是痛楚的想念,更是对父亲生命过往的追思。

想父音容惟有泪,欲闻教诲却无声。父亲走了,从此我再无父亲;父亲走了,从此他长眠,我常念……

         作者:刘建忠

审核:刘静涛   责任编辑:陈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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