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顾健：晨读

冬天的清晨，滞涩的晨光中浮动着昨夜车水马龙留下的一层薄灰；北风里飘荡着缕缕青烟，卖早点的小贩们守在点燃的煤炉旁边，开始了一天的生计，医院里彻夜不眠的灯火也在这个时候集体退了颜色。天光还没有完全透亮，住院部三楼的医生办公室里已是人头济济。

主任焦灼地围着交班用的大圆桌走来走去，“不行了不行了，评审组的下星期就要来了，听说这次等级医院复审特别严格，会提很多问题，不管你是主任医师还是副主任医师；不管你是住院医生还是实习同学，抽到哪个就问哪个，都是要按照花名册来点名的，谁也逃不脱……我喊你们下去背书你们都背了吗？”主任突然发问，大家都面面相觑，仅有几个稀疏的声音在下面轻声回答道：“背了……”，“那么我就要提问了”，主任的目光环视了一周，落到坐在最后一排的李正希身上，“李正希，你站起来回答一下：什么叫标准预防，标准预防的措施是什么？” 

瘦小的李正希惊慌地站起来，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又觉得不妥，重新掏出来交叉着放在腹部，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标准预防……，呃，标准预防……，对不起，主任，我还没有背过这一条！”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有背？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背？现在谁会背？站起来背给我们听。”

“一个都不站起来吗？那我继续点名。”主任的目光又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坐在第二排的俊哥身上。“杨俊，你站起来背给我们听。”

俊哥人如其名，身材挺拔俊秀，穿上白大褂更如玉树临风，关键人家记性好，看什么东西都过目不忘。主任点他起来回答问题显然另有深意。

被点名的俊哥从容不迫，略加思索，回答道：“标准预防，就是认定病人的血液、体液、分泌物、排泄物均具有传染性，接触这些物质时都需要进行隔离，并采取有效的防护措施。标准预防的措施是……”，俊哥就是俊哥，他的答案和标准答案几乎一字不差，他的回答还没有结束，主任的脸上就笑开了花，等俊哥背完了，主任故意大声问道：“杨俊背得好不好呀？”大家都说“好！”“好就为他鼓掌！”所有人都在卖力地鼓掌，主任又说：“看看你们，再看看杨俊，这就是差距！从明天开始，所有人必须七点半到位，一起来科室学习，既然你们在家里不想看书，那就来这里一起读书，我就不信读上一个星期你们还是记不得！”

主任宣布完政策，转身去她的办公室整理资料去了。她前脚才走，办公室里便传来一阵哀叹声，“完了完了，七点半就要到位，我六点半就要起床，想想都要死了！”身材丰满的莲子叹着气说，最爱睡懒觉的她每次都要等到办公室的电子钟走到最后一秒的时候才喘着粗气跑进办公室；“完了完了，你们都住这么近，只有我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六点钟就要起床，我太惨了！”大鹏说，自从他儿子出生以后，为了方便他爸妈带孩子，他便搬回了乡下老家，最近老家在修路，每次他都要绕道半个小时左右才能进入环城路，从环城路再到医院大约也要半小时的时间。大家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大鹏，年资最高的老张站起身来说：“说这么多管用吗？赶紧查房吧，不然事情又干不完了！”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站起身来说：“查房了查房了，明天早点来学习”，于是各自拿了查房的夹子，召唤实习生跟着鱼贯而出。

第二天依旧是个阴天，天空中飘着牛毛细雨，濡湿了住院楼下面花园里的草叶。七点半不到，清洁工照例还在奋力地擦洗桌面，却见医生们已经提前来到，各自掏出一个小本，端正地放在桌子上。七点二十九，莲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跑进来了，一边跑一边戴帽子；七点三十分，大鹏也喘着粗气跑进来了，一边跑一边扣白大褂的纽扣，早晨暖气尚未打开，他们口中喷出的白气盘旋在白炽灯下，像两条吞云吐雾的龙。主任用眼光环视了一周，在心里默默地清点完人数，满意道：“很好，今天所有人都按时到了，下面我们就开始学习，请打开《等级医院评审应知应会手册》第一页，所有人都要大声读出来，读完以后在心里默记，明天我来提问，提问完了以后再继续学，等一周以后这些内容就很熟练了。这次检查我们虽然说不一定要拿第一，但是至少不要拿倒数第一嘛，如果拿了倒数第一，丢的不仅是科室的脸，更是你自己的脸，严重的还要追究责任！”

主任的说教，通常都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不一会儿，办公室就响起了诵读小册子的声音，仅仅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已经从第一条：“医院院训”读到了第十六条：“医患沟通的三个层面”，每个人都读得分外认真、声音洪亮，男声的浑厚和女声的清脆合在一起，像一支稀奇古怪的大合唱。一个病人家属无意间推开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检查单，像是想要开口问点什么，却又被我们这恢弘的气势给镇住了，赶紧闭上嘴拉开门出去了。我们背完书相互一看，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两团红晕，意外地发现用读书来热身其实效果挺好！

下班以后，我遇到了中医科的牟兰，她说：“你们科在干嘛呀？在排练吗？我今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楼上的窗户里传来一阵读书的声音，抬起头来一看窗户就知道是你们科。”我刚要开口，想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神秘地对她说：“暂时不告诉你，保密！”她生气地一扭腰身，轻蔑地瞟我一眼说“哼！”，转身走掉了，牟兰是中医科的一枝花，穿一件黑白相间的千鸟格的风衣，腰身掐的细细的，凹凸出迷人的曲线。我一边欣赏她远去的背影，一边捂着嘴笑，乐不可支！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习惯了六点半起床，七点半上班，一到那个点，你的生物钟就会自动调节好，催促你起床。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科一个也不落下，每到七点半钟所有人都到齐了，办公室里便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我们晨读的时间和隔壁小学的早自习时间十分契合，读完小册子，老张叹道：“这个等级医院检查整的，我儿子都大学毕业了，我还在这里学小学生背书，干脆我们背完小册子也来背一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求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莲子双手一拍站起来道：“哎，我们这么辛苦，不是更应该背一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大家都笑道：“这个还用背吗？再说也不合适呀，背书和吃饭，都扯到哪里去了，喜欢吃的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到吃上面去！”莲子急了眼，脸上的两团红晕更深了，辩解道：“谁贪吃了，我不过就是胖一点嘛怎么啦？你们就是看不起人，哼！”我提议道：“为了早日结束这段痛苦的日子，不如我们来背一个‘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表达一下我们送别专家离开医院的依依不舍的心情，好不好？”大家都笑道：“这个好、这个妙，专家早点离开，好让我们多睡一会儿觉！”主任听着也笑了：“你们呀你们，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苦中作乐一下！也好，大家都放松一点，明天检查团就进科室，不要再像上一次那样，紧张到本来知道的问题都答错了，那就冤枉了，我们背这么久的书也就白背了！”

下午两点半，检查组准时进了科室，我们都正襟危坐，帽子、口罩都戴得严严实实的，一根头发也不露出来，在医生办公室里等待检查提问。不一会儿，只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来，检查组已经走过了医生办公室的大门，径直奔向新生儿病房去了，这是要等检查完新生儿病房再回来提问吗？听说提问是按照科室排班表来抽人的，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抽中自己，越坐越紧张。从不抽烟的老张像是得了慢性咽炎，没有由来的一阵一阵清嗓子；李正希每隔五分钟就要去一次厕所；我把小册子压在键盘下面，默默地逐条回忆，却突然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像A4纸这么白，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大鹏坐在我旁边，一边整理出院病历，一边小声地背诵《住院医师工作职责》；背完了又背《临床危急值报告制度》，我一边默默地听他背诵，一边继续努力地在大脑里搜寻着消失的记忆。

下午五点半，主任那熟悉的高筒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地从走廊那边传过来了，不一会儿她满面春风地哈哈笑着走进来，得意地对我们说：“大家可以回去吃饭了，检查组的人已经走了，对我们科的工作基本都还满意，没有挑出什么大的毛病！”“啊，不提问了？” “是啊，检查组的人听说我们科的医生背书最厉害了，就不提问了，着重进行实地检查了。哦，对了，也提了护士几个问题，关于感控方面的，护士因为太紧张没有回答完整，俊哥就替她补充了一下，补充得很好，专家也很满意！”

“啊？”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背了这么久的书竟没有派上用场，就好像面对着强劲的对手，一拳打出去却发现对面只有一团空气一样，一时间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沉默了两分钟方才互相安慰道：“过关了就好，明天就不用早起背书了！”哈哈笑着各自快速收拾好桌面上的复习资料作鸟兽散。

来源：昭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