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1-01-25 10:14赵清俊,昭阳区人,曾为短篇小说爱好者。 佳作悦读 邻居 赵清俊 杨富贵和洋芋是邻居,门对门。杨富贵和洋芋命中注定只能是短暂的邻居,因为杨富贵是房子真正的主人,而洋芋家住的房子是临时租用的。洋芋是来城里照料孙子洋洋上学的。 儿子去修建工地做工,儿媳去菜市场卖菜,送洋洋去学校之后,洋芋在家里闷得发慌。房子虽然不宽,也就40多平方,可是一个人在家就有一种空旷、寂寥、冷清和惆怅的感觉。 吃了晚饭,洋洋在家做作业,儿子和儿媳牵着洋芋来到广场上。城市的夜晚,夜如白昼,灯火辉煌,车来人往,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喝了两杯酒的洋芋在儿子和儿媳的搀扶下,脸色泛着红光,挤进人群堆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说书的、唱戏的、跳舞的、舞剑的,逗得洋芋哈哈笑个不停。洋芋说,爹算是开了洋荤了,就是明天闭上眼睛也值了。儿子说,爹,你二十多年没有进城了,你看这高楼大厦,你看这亮晃晃的路灯,你看这人山人海的广场。洋芋声音哽咽,二十多年前我走过这条街,还是送你娘进城看病呢。你娘骑在马上,我拉着马在前面走,街上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两边的房子矮墩墩、破破烂烂的,。洋芋扫视了一遍大街,目光迷离,像似在寻找自己当年拉着马行走的影子。跟着儿子和儿媳在广场上慢悠悠行走的洋芋差点和一个拄拐杖的老头撞了一个满怀,近在咫尺的两张面孔都感到无比的惊讶,甚至有点难堪。洋芋说,你也出来走走啊!拄拐杖的老头说,是的,你们也出来走走啊!双方不经意地打了一个招呼,然后擦肩而过。这是洋芋和邻居杨富贵第一次打招呼,如果不是隔得近,也许谁也开不了口。这一次的招呼成了二人打开心锁的一把钥匙。闷得慌的洋芋本想找杨富贵闲聊几句,但儿子不同意。儿子说,爹,在城市邻里之间门槛高得很,不要自讨没趣,咱农村人啥都缺就是不缺骨气。洋芋走出了好远,回过头去看杨富贵。杨富贵双手拄着拐杖,眼睛盯着洋芋和儿子发呆。由于是晚上,灯光朦胧,杨富贵没有像白天那样躲避洋芋投来的目光。杨富贵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身影孤寂地过了人行道。杨富贵用拐杖在坚硬的大街上咚咚地敲了几下,那声音被喧嚣的声音所淹没。杨富贵在心里说,这拐杖要是儿子温暖搀扶的一只手该多好,这拐杖要是儿子跟随的一条腿该多安逸。 杨富贵上了楼,拿出钥匙开了门,拉亮灯。五颜六色的吊灯下,那只毛色金黄的波斯猫一下子从沙发上跃上阳台,发出呜嗷的一声惊叫。杨富贵打开电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满脑子尽是洋芋被儿子牵着在广场上漫不经心行走的影子。杨富贵一屁股坐下,四仰八叉靠在崭新的真皮沙发上。沙发是儿子上个周末刚买的,价值五千多元,杨富贵当时很满意。可是,杨富贵今晚却感到沙发是那么冰凉,那种冰凉浸入脊背,弥漫了全身。杨富贵站起来,摸摸冰箱,冰箱是冰凉的。电视正在播放《长征》中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镜头,杨富贵用颤抖的手摸摸34寸的纯平彩电。呼啸凛冽的寒风、满天狂舞的冰雪、人喊马叫的声音从电视里渗透出来,一股浓浓的寒意包裹住了杨富贵的全身。杨富贵拉开六门柜,里面挂满琳琅满目的四季服装,白色的衬衣,黑色的羽绒服,灰色的夹克,花色的领带。杨富贵用手摸了摸这些衣服,衣服也是冰凉的。杨富贵靠着门,朝猫眼里望了望,刚好看到洋芋在儿子的搀扶下回来了。洋芋说,儿子,爹算是开了眼界了,那些人又唱又跳的,简直在过神仙日子啊。杨富贵呆若木鸡站在窗子边,又听到洋芋笑呵呵地和儿子说着话。洋芋说,爹今晚高兴,还想喝一杯。儿子说,爹,别喝了。洋芋说,儿子,爹高兴,就喝一杯。儿子说,爹,那我叫秀兰炒碟花生米,我再陪你喝一杯。洋芋说,就喝一杯。两家厨房隔得近,窗子相连,杨富贵听到花生米在滚烫的油锅里欢快地跳动,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爆炸声。紧接着,隔壁传来了轻微的碰杯声,咯嘣咯嘣嚼花生米的声音。电视里正在播放《常回家看看》的歌曲,杨富贵咔嚓一声关了电视,整个身子深陷在冰凉松软的席梦思床上。 彻夜未眠的杨富贵听到洋芋的鼾声从窗户里飘进来,像一缕缕若有若无,飘飘渺渺的花香。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洋芋站在窗子边望着如血的残阳发呆。残阳总是和老年人的情愫紧密相连,孙子洋洋伏在吃饭桌子上做作业,由于人矮桌子高,他的整个脑袋像一个皮球似的摆放在了桌子上。调皮的洋洋不时摇头晃脑,桌子上那个 “皮球”像似要滚落下去似的。站在窗子边的洋芋忽然大声喊起来,洋洋,快过来看啊。洋芋感到自己的惊叫似乎有点失态,急忙压低了声音招手,洋洋,快来看。洋芋皱纹交织的脸在夕阳渐渐隐退的时刻绽放成一朵花儿。这朵花儿让人在瞬间想起一句惆怅悲凉的古诗被聪慧乐观的人篡改后的绝妙:“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如果人到晚年能活出这种心境,活出这种人生的豁达,那便是大彻大悟的智者。洋洋放下手中的笔,几步蹦到洋芋身边说,爷爷,啥子新鲜稀奇的事情这样高兴。洋芋轻轻地嘘了一声,弯下身把洋洋抱上阳台,用手指了指楼下。楼下,杨富贵从一辆小车里钻出来,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提着一条大鱼。那个食品袋里拼命挣扎的大鱼,把杨富贵的身体震得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一个中年男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伸出来不停地挥舞着说,爹,下周我们再去钓鱼。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从车里歪出脑袋,不停地挥手说,爷爷再见。杨富贵也想挥挥手,他刚抬起那只拄着拐杖的手,那条大鱼用劲翻了一个身,杨富贵身体失去了平衡,人打了一个趔趄,那根拐杖在眼前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杨富贵那根拐杖咚的一声敲在地上,背靠着墙,扑朔迷离的眼睛望着儿子的小车开走后留下的若有若无的烟雾。洋芋笑呵呵地对洋洋说,孙子,好好读书,长大了有出息买辆小车来拉着爷爷到处走走,爷爷还从来没有坐过小车呢。洋洋一下子从窗台上跳下来,指着贴得满墙都是的奖状说,爷爷,长大了我要开着飞机让你在天上飞几天几夜。洋芋抱起洋洋,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说,我的孙子真有出息。洋芋放下孙子,感到头有点晕,像似真的坐了一回飞机,嘴唇露出一丝微笑,心里美滋滋的。 密密实实的雨下个不停,把天地连成一片,融为一体,没有丝毫停留的迹象。雨滴落在石棉瓦上,尽情地跳跃,滴答有声。汇聚在一起的雨水顺着瓦沟,垂直成一条晶莹透明的直线往下流淌。洋芋的儿子和儿媳站在窗子边,望着瓦沟里流淌的雨水发呆。天一下雨,洋芋的儿子便停了工。儿媳望了望屋子里满满一挑贩来的白菜,在家里走来走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样子。猴急的儿媳拿着雨伞,挑起白菜急匆匆准备出门。洋芋的儿子一把抓住媳妇的箩筐绳子说,等雨停了再去吧。媳妇微微叹了一口气,把箩筐轻轻放下,样子很无奈。刚起床的洋芋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说,儿子,天大由天,随它下吧,陪爹喝喝酒。儿子听爹这么一说,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声喊道,秀兰,炒菜,我陪爹喝喝酒,东手来西手去的钱一辈子也苦不够。于是,秀兰在厨房里开始忙活开来,炸花生米,炒麻辣豆腐,炒鸡蛋番茄,煮青红豆小瓜。菜虽简单,但是让人食欲大增,胃口大开,都是洋芋喜欢吃的菜。菜抬上了桌子,儿子又对秀兰说,快提胶壶里的包谷酒来。 站在窗子边发呆的杨富贵望着下个不停的雨,心里无比的惆怅和寂寥。杨富贵背靠着墙,听到隔壁洋芋和儿子喝酒划拳的声音一阵阵传来。“爷俩好啊,碰着就喝啊。”“爷俩好啊,碰着爹你先喝啊!”杨富贵听到了哐当的一声碰杯声,心里颤抖了一下。“月圆月缺啊,管它干啥啊!”“月圆月缺啊,缺了又圆啊!”“月圆月缺啊,圆了又缺啊!”划拳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响起了一声轻微的碰杯声,杨富贵皱了一下眉头,眼睛亮了一下,他心里暗暗佩服洋芋爷俩划拳的内容说,好深刻啊!“好日子啊,在心窝里啊!”“好日子啊,自己找啊!”“好日子啊,让爹过啊!”杨富贵听到了洋芋孩子般的灿烂笑声,用手抹了一把潮湿的眼睛。“狗屎一泡啊,儿子你吃啊!”“狗屎一泡啊,爹你不吃我就吃啊!”杨富贵这次听到了洋芋爷俩爽朗的笑声,他也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是杨富贵的笑犹如昙花一现,忽然一下子在脸上焉了,败了,枯萎了。杨富贵被洋芋爷俩喝酒划拳的声音搅得心烦意乱,他的全身像打摆子一样在不停的颤抖。杨富贵倒了一杯儿子送来摆了几年的茅台酒,喝了一小口,其实只是打湿了点嘴皮。杨富贵感到这令多少人啧啧赞叹,狂喝烂醉的茅台酒怎么没有一点滋味。杨富贵连忙放下酒杯,他想起了自己的高血压。其实,杨富贵忘了,酒是喝一种心情,喝一种氛围的。杨富贵喝的也是一种心情,只是这种心情糟糕极了。杨富贵忘记外面下着雨,没有带伞,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出去。杨富贵要去哪里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他想暂时离开家,离开洋芋父子二人熙熙攘攘,此起彼伏喝酒的声音也许要好受些。 洋芋的哮喘病发作了,咳个不停,边咳边喘,几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洋芋的哮喘病与喝酒有着直接的关系。儿子本来不准洋芋喝酒,但是洋芋不依不饶地说,人生图的是个快活,爹死不了的。洋芋提起水壶,轻飘飘的水壶是空的。家里虽然有气化炉,但是烧水做饭的事洋芋从来没有插过手,咋开咋关一窍不通,摸头不着脑。洋芋坐在胶凳上,背靠着墙,喘得几乎要背过气似的。洋芋站起来,拿起一个杯子,捏着几颗药,走出家,扬起手试了几次,硬着头皮敲响了杨富贵家的门。杨富贵从猫眼里望了望,见是洋芋,欣喜无比,连忙开了门说,老哥快进来坐。洋芋说,哮喘病发了,家里没有开水,给你家要点水吃药。杨富贵说,老哥你先坐,我给你倒水,说着迫不及待地从洋芋手里接过杯子。洋芋看到杨富贵把杯子放在饮水机的绿灯下,手一按,热气腾腾的水哗啦啦淌在了杯子里面。洋芋望着水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慌忙说,漫了,漫了。杨富贵连忙关了开关,把满当当的水朝旁边的盆子里倒了一些。洋芋从杨富贵手里接过杯子,仰起头吃药,嘴巴却张成了合不拢的O字形。头顶洁白的莲花形吊灯像一朵正在尽情开放的花儿,雪白的天花板照射得眼睛生疼;低下头,雪白的地板砖映射出清晰可见的人影;四周金黄色的墙壁富丽堂皇,让人头晕目眩;墙脚摆着奇形怪状的根雕,形象逼真的石头。洋芋用眼睛瞟了一眼整个屋子:崭新的电冰箱、崭新的皮沙发、崭新的茶几、崭新的电视、崭新的……有很多东西洋芋根本叫不出名字来。洋芋嘴里的一颗药落在地上,药的影子在地板砖的照射下欢快的跳动,洋芋没有丝毫察觉。洋芋在心里自问自答,啥子叫天堂里的日子?这就是天堂里的日子。 秀兰回到家,把半箩筐白菜一放,头低垂,哭丧着脸坐在凳子上。洋洋看了看秀兰说,妈,你今天这是咋啦?秀兰一句话不说,依旧把头垂得很低。丈夫见秀兰小声抽泣,说,有啥事别闷在心里啊。秀兰还是不说话。洋芋觉得奇怪,出门时笑眯乐和的,咋一进门就变成这样了呢。秀兰抹了一把眼泪,指着箩筐里的白菜说,你们看那白菜。洋芋看了看白菜,笑着说,秀兰,我以为天垮下来了呢,今天卖不完明天接着卖。秀兰连忙说,爹,不是,今天我眼睛咋这样呆啊,称被城管的收了。秀兰说完,又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洋芋一家围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冒着一股股若有若无的白气,谁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洋洋眨巴着眼睛,握着拳头狠狠地说,妈,别生气了,我长大了读出书来,去当管城管的官,看哪个还敢收你卖菜的称?一家人被洋洋的一句话全逗笑了,洋芋说,不就一把称嘛,吃饭,吃饭。 站在窗子边的杨富贵觉得洋芋家今晚的气氛有点不对劲,以往一到吃饭的时候听到的都是此起彼伏的笑声。杨富贵细听,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骂道,狗日的城管。杨富贵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杨平,爹请你帮我做件事行不?杨平说,爹,有啥事你就直说嘛,咋还用请呢?杨富贵说,你叫城管的把称送到我对门这家来。杨富贵的话中带着命令的口气。杨平说,爹,他和咱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这样做?杨富贵说,你叫他们送来就是了。杨平说,为了一把称欠个人情不划算啊!杨富贵说,明天就送来。还有,你告诉他们,照看一下经常在红绿灯转弯处卖菜的那个个子高挑,扎着马尾辫,瓜子脸,双眼皮,左手背上有块伤疤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洋芋刚起床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急促而清脆,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洋芋开了门,见一个个头矮小,留着两片瓦,胖墩墩的男人提着称站在门口。洋芋说,你是……男人脸微红,一边喘气一边说,我们调查了,你家儿媳在那里卖菜是第一次,称还给你。洋芋战战兢兢接过称,谢了声便转身进了屋。洋芋凑近猫眼,看到送称来的男人轻轻敲响了对面杨富贵家的门。杨富贵开了门,见男人俯首弯腰,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杨富贵说,你是谁?有啥事?男人抬起头,慌忙给杨富贵递了一支烟并为他点燃火,胆怯地望了杨富贵一眼说,杨叔,杨平哥叫我把称送来,我还了。杨富贵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说,她是我的邻居,以后照看一下。男人鸡啄食似的不停点着头说,杨叔放心,今后她想在哪里卖就在哪里卖,我今天给她照张相让弟兄们记住她的模样。 洋芋走出门,径直来到儿媳秀兰卖菜的摊子。洋芋拉开手里的食品袋说,秀兰,黄瓜、白菜、红豆、茄子给我一样拣点。秀兰看着爹迷惑不解,说,爹,这些蔬菜家里不是还有?洋芋说,啥也别问,按我说的拣就是了。秀兰见爹板着面孔,铁青着脸,没再说什么,往爹张着的食品袋里塞了一些蔬菜。洋芋提着满满一食品袋蔬菜,转过身就走。秀兰在心里说,爹今天是咋啦?洋芋上了楼,轻轻敲响了杨富贵家的门。杨富贵开了门,见洋芋提着一食品袋蔬菜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洋芋说,老哥,儿媳贩卖的蔬菜,很新鲜的,送点过来给你。杨富贵摆了摆手说,别,别,我家里还有呢。洋芋说,也没啥,老哥若不嫌弃的话就收下。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富贵也不好再说什么,接过食品袋,把洋芋让进了屋里。杨富贵忙着给洋芋泡茶递烟,点火。杨富贵从厨房里端来苹果、雪梨、葡萄、荔枝让洋芋吃。洋芋拘谨地说,不了,不了。杨富贵说,都是两隔壁,客气啥呢。杨富贵说,这人啊,一上年纪没个走处,心里闷得慌啊。洋芋又看了一眼杨富贵家里的摆设,看着杨富贵蠕动的嘴唇迷惑不解。洋芋说,老哥过着这样的日子咋还这样说呢。杨富贵说,日子是过得的了,可心里老是空落落的。杨富贵接着说,你贵姓?洋芋说,我叫洋芋。杨富贵笑呵呵地说,我叫杨富贵。杨富贵的笑,也许是觉得洋芋的名字有意思极了。洋芋说,我们是一家子呢。杨富贵说,是啊,是啊,我们是一家子。洋芋说,只是我的名字土布拉矶的,你的名字一听就有吃不完穿不尽的东西。杨富贵连忙说,哪里,哪里,你的名字才有意思呢,充满了乡土气息,使人想到清新的空气,晴朗的天空,宁静祥和的村庄,鸡鸣狗吠的夜晚。杨富贵和洋芋说了一下自己的属相,杨富贵说,你不能再叫我老哥了,你才是老哥呢。洋芋用手抓了抓头,捋了捋胡须,望了一眼红光满面、精神攫烁的杨富贵。洋芋的目光又像摄像机一样在杨富贵的家里到处扫描,眼里全是兴奋、仰慕、崇敬、惊讶、向往。洋芋忽然把头埋得很低,几乎夹在了裤裆里面,手里燃着的烟袅袅升腾。洋芋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过的叫啥日子啊! 杨富贵在屋里走来走去,六神无主,像丢了魂儿似的。家里那只波斯猫喔嗷一声大叫,一下子窜上了厨房的阳台上。杨富贵虽然被波斯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但是眼睛瞬间一亮,喜上眉梢。杨富贵把厨房阳台的窗子拉拢,留了一丝缝隙,把波斯猫囚禁在阳台上。杨富贵找来鱼竿,鱼竿上带着浓烈的鱼薰气,这是波斯猫往日获取美食的工具。鱼竿是鱼儿的死亡之路,鱼儿踏上这条不归路来到了杨富贵喂养的波斯猫的嘴里。杨富贵把鱼竿从缝隙里伸进去,朝着波斯猫狠命的一阵乱戳。波斯猫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乱窜,发出一阵阵惊叫——呜——嗷——呜——嗷——呜嗷……波斯猫怎么也不知道,往日获取美食的工具今天怎么变成了致命的杀手锏呢?波斯猫光滑油亮的毛被杨富贵闪电般的鱼竿戳得皮翻翻,乱糟糟的。疼痛无比的波斯猫发出一声惨叫,纵身一跃,爪子牢牢地抓住了洋芋家的阳台,接着用力一跳便翻了进去。杨富贵抹了一把汗,会心一笑说,死猫,你要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咋会受这样的苦? 杨富贵面带喜色,敲响了洋芋家的门。 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杨富贵把波斯猫抱上厨房的阳台,波斯猫便纵身一跃进了洋芋家的窗子。接着,杨富贵便顺理成章敲开了洋芋家的门,虽然是 找猫,人却长久不见出来。洋芋的家里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杨富贵独自一个人静坐的时候,洋芋家的状况常常会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冰冷坚硬的胶凳,墙角堆积如山的黄菜叶,厨房窗台上凌乱不堪的碗筷,斑驳脱漆的吃饭桌子。洋芋的家,简直是城市的一个死角地带。但是,杨富贵却挺羡慕那样的家,尤其是阴雨天父子二人开怀畅饮的笑声,厨房里嗞嗞有声的油锅在激情地爆炸,洋芋和儿子带着洋洋在公园清澈见底的湖水中划船的欢畅,一家老小在广场上携手漫游的动人身影。杨富贵常常触景生情,想起了曾经令自己无比骄傲和自豪的儿子。儿子是市财政局的局长,这个职位是老丈人给的。这个职务成了儿媳肆意骄横,唾沫纷飞的资本。不能和儿子居住在一起,长时间见不到儿子的踪影,杨富贵理解儿子的难言苦衷和无可奈何。杨富贵有时和儿子唠叨,之前我就说,门不当户不对矮人三分你不信,事实证明咋样?想起因病早逝的娘,望着爹满脸的沧桑皱纹和银光闪闪的白发,儿子犹如万箭穿心,利刃切割,愧疚万分,长嗟短叹。有一次,杨富贵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儿子了,加之无比惦记可爱的孙子,可是一打电话儿子总是支支吾吾地说忙。杨富贵说,你再不来我可要喝酒了啊。杨富贵的话吓了儿子一大跳,爹有高血压,喝酒等于是喝下了毒药。等儿子赶到时,杨富贵已经晕倒在了家里,一股浓烈的酒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洋芋和杨富贵偶尔窜窜门,给孙子洋洋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和愉快。洋洋一放学就往杨富贵家钻,向杨富贵请教作业,听杨富贵讲故事,看同学们津津乐道令自己羡慕无比的少儿频道。杨富贵听到洋洋对同学的羡慕之情,立即为洋洋卖了《英雄奥特曼》、《小咪渣和大洋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碟子,洋洋沉浸在无比的快乐兴奋之中。杨富贵看到洋洋在纸上投入地画飞机、火车、小枪、不倒翁,第二天便去商店卖了一些玩具回来。杨富贵和洋洋一起在家里唱啊,跳啊,满屋子的快乐和笑声像似要把整个家撑破了似的。洋芋经常敲开杨富贵家的门叫洋洋回家,玩得忘乎所以的洋洋大声撒娇说,我不嘛,我要请杨爷爷给我讲作业,我要听杨爷爷讲故事,我要在杨爷爷家看动画片。洋芋的脸一红,尴尬无比,急忙转过身,心里的酸楚犹如潮水般在涌动。洋洋来了,快乐和笑声一下子装满了整个屋子。夜幕渐渐降临,洋洋走了,杨富贵感到寂寞如潮水般蜂拥而至,把心里装得满当当的。 洋芋的老家隔三差五来人。有的是洋芋在街上遇到的,有的是和儿子在工地做工的,有的是儿媳在街上卖菜遇到的,有的是进城晚了回不了家的。他们提袋水果,提袋洋芋,背点玉米,提块腊肉什么的来到洋芋家。他们在洋芋家吃饭喝酒,那种热闹和笑声,那种啧啧赞叹无拘无束的喧闹,像是在举行一个隆重的盛会。他们赞叹着城市高大的房屋,宽敞的道路,拥挤的车辆以及洋芋家幸福美满的日子。洋芋去请杨富贵来一起吃饭,杨富贵咋也不来。杨富贵是个容易触景生情,怀旧伤感的人,那种氛围他实在受不了。洋芋把老家人拿来的东西一样送了点给杨富贵,这些平时不起眼的东西给杨富贵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杨富贵拿起一个洋芋凑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清香四溢而纯朴的味道沁人心脾;杨富贵把玉米贴着皱巴巴的脸,轻轻滑动尽情抚摸;杨富贵低下头,闻了闻一块黑漆漆泛着黄色的老腊肉。洋芋家里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他抬头看了看妻子的遗像,泪水悄然无声滴落在手中的洋芋和玉米上。杨富贵望着高高挂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匾,拿着洋芋和玉米的手在颤抖。 傍晚,洋芋站在窗前大声喊着,洋洋,野孙子,快上来吃饭了。在院子里玩得兴致勃勃的洋洋答应了一声,咚咚开始上楼。洋洋刚到楼梯口就拍着门惊叫起来,爷爷,对门杨爷爷晕倒在门口了。洋芋和儿子儿媳听到洋洋的喊声,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碗跑了出去。只见杨富贵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睛微闭,气若游丝。洋芋喊了一声,兄弟,你这是咋啦?杨富贵的眼睛眨巴着,嘴唇嚅动了两下,但是没有说出话来。洋芋对儿子说,快背下去搭车送医院。儿子抓了抓脑袋,愣着不动。洋芋见儿子愣着不动,心里急了,一声大吼,你狗日聋了,叫你背下去搭车送医院。儿子迟疑了一下,说,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前一久一个过路的人把一个摔倒的老人用车拖回家,结果人家硬是说被他撞了,听说现在还在医院陪着治疗呢。洋芋大声说,你杨叔我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你快点给我背下去搭车送医院。儿子见洋芋说一不二,弯下身把杨富贵背上了背。下了楼梯,出了院坝的大门,儿子把杨富贵放下来搂在怀里。洋芋不停地向过往的出租车招手,一辆辆出租车嘎的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可是看看昏迷不醒的杨富贵,启动车,像一阵风似的奔驰而去。洋芋看着渐渐消失的出租车,破口大骂,断子绝孙的,准你狗日翻坡滚崖摔得东一块西一块。洋芋骂声刚落,一辆出租车嘎的一声停在了他面前。司机把头从车窗里歪出来说,大伯,出啥事了?急得团团转的洋芋见司机主动停下来,连忙说,我的兄弟突然晕倒了,麻烦你帮忙送到医院。司机下了车,帮着洋芋和儿子把杨富贵抬上了车。洋芋在心里感激并祝福着这位出租车司机,出入平安,四季发财,爹娘健康,儿孙满堂,长命百岁的。 洋芋和儿子正准备为杨富贵办理住院手续,值班医生看了杨富贵一眼,眼里露出无比的惊讶。医生一边组织人员进行抢救,一边拨通了院长的电话说,市财政局杨局长的父亲高血压晕倒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院长说,立即组织抢救,不得有半点闪失,我马上就到。值班医生挂了电话,对洋芋说,抢救人要紧,住院手续慢慢补办。医院最著名的专家都到了,助手们在旁边递着仪器。院长风尘仆仆赶来,急诊,打针,输液……杨富贵的儿子闻讯赶来,一声大叫,爹,你咋啦。爹,你醒醒啊。杨富贵的儿子带着哭腔。洋芋想起自己前年因阑尾炎来住院的情景,因为没有钱,医生无论如何也不办理住院手续。等到七拼八凑勉强凑足了住院费,到了第三天,所交的医药费完了,打针输液也就停了。洋芋望了一眼杨富贵,觉得他是那样的幸福。洋芋扯了扯儿子的衣角,转过身悄然离去。杨富贵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苏醒了过来。杨富贵缓缓睁开眼睛,向四周望了望,用微弱的声音说,洋……芋,洋……芋……儿子见杨富贵醒来,不停地喊着洋芋,以为爹饿了,连忙说,爹,吃啥洋芋,我马上打电话叫馆子送饭菜来。杨富贵摇了摇头,把泪水甩得噼噼啪啪地滚落。 洋芋听到敲门声,轻轻开了门。杨富贵和儿子站在门前,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茶叶,烟酒,补品,水果。杨富贵的儿子说,叔,那天要不是你们,我爹他……杨富贵的儿子声音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洋芋说,都是两隔壁,说啥呢?杨富贵说,不知该咋感谢你们一家子呢?杨富贵的儿子接着说,叔,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洋芋连忙摆了摆手说,别,别,这样咋行呢?杨富贵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下我们心里不安啊!洋芋见杨富贵儿子一脸的诚恳样,把父子二人让进了屋子。进了屋子,杨富贵的儿子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几次,样子很迟疑。杨富贵的儿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来,说,叔,这点钱你收下买点衣服什么的。洋芋一下跳起来,把他们放在墙角的东西提起来,塞给杨富贵说,你们提着走,你们把我们当什么人看待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杨富贵和儿子尴尬无比,杨富贵的儿子拿着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杨富贵连忙说,他叔,这样吧,东西你收下,拿钱就太见外了。洋芋说,就是,就是。洋芋接着说,钱你们付给出租车司机就行了。杨富贵疑惑地说,出租车司机?洋芋说,那天我们搭车送你到医院,一转身司机就不见了。杨富贵和儿子的眼里泪如雨下。 杨富贵听到洋芋家大清早的就把家里弄得吱吱嘎嘎地响,于是敲响了他家的门。洋芋一家人正在收拾家里的东西,衣服,被子,碗筷,鞋子。杨富贵说,你们这是干啥呢?洋芋愤愤地说,房租一到又要涨300,重新租算了。杨富贵说,这样吧……杨富贵没有把话说下去。杨富贵本来想说,房租我替你们出,但是他突然想起洋芋把东西塞给他的情景,他把即将出口的话活生生咽了下去。杨富贵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洋芋家,关上门,坐在沙发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杨富贵听着敲门声,抹了抹红肿的眼睛去开门。敲门的是洋洋,洋洋说,杨爷爷,奥特曼碟子还你了,我家没有电视不能放。杨富贵呆若木鸡。洋芋在楼下大声地喊着,洋洋,野孙子,还在干啥呢,快走啊! 窗外,恼人的雨滴滴嗒嗒下个不停。杨富贵听到隔壁传来洋芋和儿子尽情喝酒的疯狂笑声。杨富贵用鱼竿狠命地乱戳着厨房窗台上的波斯猫,波斯猫纵身一跃,爪子牢牢地抓住了隔壁的窗沿。波斯猫用力又是一跳,头重重地撞在了关得严严实实的玻璃上。一块玻璃碎了,哗啦啦往下落,接着,下面传来了波斯猫嘶声力竭的一声惨叫。 (来源:《昭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