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0-12-29 14:23多年来,我主要写小说,同时也写了一些散文。散文,似乎是对小说的补充,断断续续地写,写的总是心里话,情感真实,难以割舍。这些散文,有的在省内外发表过,有的却没有发表,一直保存在电脑里。现在翻出来,感到有些时过境迁,但读来倍感亲切,难免让人感到流年逝水、岁月蹉跎。这情境,很容易让人想起民国时期卢前的诗《梦里花落知多少》。这句诗,多次被三毛、郭敬明等作家引用,我也以此为题,选择几篇旧作,赖以表达我对过去生活的怀念之情。
——题记
梦一样的松坪
(松坪是云南省丽江市永胜县的一个少数民族乡)5月21日,我又去松坪。无数次去松坪,无数次的感觉都像是在梦里一样。那里的山水、泥墙、木楞房和茅草屋,还有放牧的大人或小孩,都让我产生许多联想,甚至于那里的天、空气,都好像成了另外一个天地里的事物。所以,每次从松坪回来,我都想写下点文字。
然而,今天我却写不出来了。今天,我过多地想起了小时候在松坪时住过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也是松坪管辖的,名字叫芭蕉箐,我的外婆家就在这个村子里。
芭蕉箐这个村子在松坪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四面环山,差不多每次出门都要和山打一次交道,即使不出门,透过窗口向外面看一看,也是满目的青山绿水。在山里生活的人,注定要每时每刻和山在一起,想分也难分开。小山村里的人家不多,房子也砌得比较分散,东一家,西一家。村子里的人,都沾亲带故。我有两家亲戚,为了把平缓的地方用来种庄稼,就把自家的房子搬到一个陡坡上去了。关于这一点,我当时很是想不通。
我到芭蕉箐外婆家去,一般都是在七八月间。这个季节虽然雨多,但突然放晴的时候,天十分蓝。天晴了,我从村子里走过,红色泥土的路上滚动着蚯蚓,散发着热气。这时候,我常常看见村子里的人拄着拐杖走出家门,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我看到这些拄着拐杖的人并不老,出门拿一根棍子好像成了这里人的习惯。我还注意到他们脚上穿的都是草鞋。草鞋都是自己编的,男人女人都要自己编草鞋。他们编草鞋从来不在家里编,而是走在出门的路上编。他们在路边上,一边扯山草,一边就把草鞋编好穿在自己的脚上了。
记得第一次去这个村子的时候我还很小,那天我随母亲走到村口时,曾被一位头顶着黑布套头、身穿着花花绿绿麻布衣服的老太太吓了一大跳。老太太的脖子上挂着好多串五颜六色的彩色珠子,手里拿着一个扭麻线的手摇车,她站在一棵结满了“佛手瓜”的老松树下,面目慈祥,带着微笑。我当时就觉得,她就像人们传说中的神仙或者妖怪。我家老屋里曾有过一幅神像,上面就有一个老人手里拄着拐杖,举着一个硕大的桃子,站在一棵古老的蜡梅树下。我觉得村子里的这位老人,很像神像中的老人,就像是神像中的老人站到了这深山老林里来了,我不能不感到神秘,以至使我对整个芭蕉箐都感到神秘起来,这种神秘感笼罩着我的整个童年,甚至影响着我一辈子对这个山寨都有着神秘的感觉。
这位老太太面目慈祥可亲。听母亲说,她小时候还吃过这位老太太的奶水。外婆去世得早,母亲小时候多数时间是在这老人家里生活的,直到长大成人。我记得,那天我和母亲就在老太太家里休息,吃中午饭。老人家的房子是木楞房,房子的板壁被烟火熏得漆黑,显得低矮而昏暗。房子中间,烧着一个大火塘,使整间屋子变得很温暖,让人一进屋就有了一种“家”的味道。我好奇地坐在火塘旁边的毛毡上,看着老太太和母亲在小磨上磨新鲜的玉米粒。她们共同握住一根光滑的磨把,小磨随着她们的手在慢慢地转动,玉米浆顺着磨盘流了下来,屋子里就飘起了一种鲜嫩的玉米味道。不久,我就吃上了她们用玉米浆煎出的煎饼,这种煎饼没有放糖,但吃后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有浓浓的奶香味。我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说她是吃老人家的奶水长大的。老太太哺育过母亲,我是母亲的儿子,我也是老人家哺育的后代。这当然是我现在想起来的词语,我对她感激不尽。后来,我就在火塘边的毛毡上睡着了,醒来后,发觉自己躺在老太太的怀里。我睁开眼睛,又望见了老太太慈祥的笑容,感受到了她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和煦的风。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老人家脸上的皱纹很深,脖颈上的肉皮很自然地往下坠。那种面目,那种神情,不经过很多的沧桑,是永远也不会表现出来的。
一般来说,母亲把我送到芭蕉箐以后,她住几天后就回坝子里去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舅舅家里。舅舅家没有儿女(后来才知道,舅舅家想收养我)。白天,我一般都是跟着一位名叫路生的孩子去放牲口、捡菌子和核桃。路生是他的母亲把他在路上生下来的,他的母亲在路上生他的时候,一天没有碰到一个人,只好自己接生,自己把孩子抱回家。路生是个豁唇,我们上山的时候,他习惯披上一件棕衣。这种棕衣是山里人自己在家里缝的,可以穿在身上,也可以拿到山上去垫坐、睡觉。路生和我上山很少讲话,他领着我一天要走许多的山路,进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子,过一道道小河,蹚一条条山沟。林子很深,进去了就难见天日,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山林里很少遇到人,我们在里面能听到的最熟悉的声音就是牲口脖子上的响铃声,那声音随着牲口摇晃的脑袋而缓缓传来,既亲切,又能让人得到安慰……
今天,我又走到松坪,是出公差,我走的公路就从芭蕉箐下经过。车到了松坪,发现还有手机信号,我就给远方的朋友发了很多的短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心里非常感慨,但没有对朋友说起这事。直到回到了家里,又想起童年的这些事来,觉得松坪已入住在命运中,环绕着我的一生。当然,这种环绕是精神上的,属于灵魂内部的事物。所以,不管我什么时候到松坪,看到那座山或山上的树木,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就会升腾上来。还有松坪的河流,我听到里面的水声,看到上面的雾气,便会心旌荡漾。
两棵树
小镇上一家兄弟俩住在街上,各有一所古老的房子。弟兄俩的房子,都是一样的建筑风格,古色古香,想必是祖上留下来的。而且,兄弟俩的门前,都有一棵红椿树,长得枝叶茂盛,矫健挺拔。从表面上看,兄弟俩的家境一样,不分高低,两家人也很和谐的样子,这让小镇的人羡慕不已。
人们羡慕的,还有弟兄俩门前的红椿树。小镇上的人,称红椿树为“树王”,不论哪家建房,都要在房梁上用点红椿木,否则,“晚上房屋上的木头就会发出‘吱呀’的声音,意思是没有‘树王’坐镇,其他木头便有造反的意思。”红椿树成活率极低,成长速度很慢,这就成为了稀缺的树种,如果变卖,价格十分昂贵。时间长了,便有人提出要和弟兄俩买树。两兄弟都说,树是祖上留下来的,不卖。
其实,哥哥早就想卖掉门前的红椿树,他开始说不卖,是父母都还在世,卖了怕引起他们的不满。不久,父母相继去世了,哥哥动心了,就和弟弟商量,想把门前的树卖了。弟弟说:“红椿树是我们家的一种象征,卖了不好。”哥哥说:“我们卖了可以再种。”弟弟拗不过,便说:“你如果想卖,就卖你自己门前的,我的不卖。”哥哥真的就把门前的红椿树卖了。
哥哥的树卖了不久,小镇上旅游开始升温,来往的游客越来越多。一些商家便瞄准了小镇的旅游市场,来小镇上租房子做生意。也有商人看上了弟兄俩的房子,但在谈房租的时候,哥哥的房租只是弟弟的一半。哥哥不解,他说:“一样宽的房子,为什么是两个价格?”商家说:“因为房前无树,房子的品位就会相差太远。”
哥哥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弟弟的房租高,是因为门前的那棵树。
哥哥终于明白了,房租的价格,还与房子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有关,真正值钱的东西,在房子之外。是啊,人们为什么选择到这个小镇来旅游?看上的不是单一的哪栋房子,而是看上了小镇上整体的人文环境。哪怕是在小镇上走着的步履蹒跚的老人,天空中飞翔着的小鸟,地上的一株株小草……都可能与这个环境有关。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我们家乡有一个老人,一年四季扛着鱼竿到小河边去钓鱼,天晴戴一顶草帽,下雨披一件蓑衣。但让我不解的是,后来我了解到,这个老人很少吃鱼。他钓回来的鱼,大多数拿去喂猫或送了邻居。现在我也明白了,老人成天聚精会神地到河边等待的东西,是在“鱼”以外的。
故事到了这里,可以看出一点眉目。说的是,一棵树虽在房子以外,但它增添了房子的价值。一个地方的人文环境、生态环境,可以改变人们对它的观念。
这可能是老生常谈。
但接下来还有故事。小镇上的那个哥哥,为了改变门口没有红椿树的状况,下决心要在门前重新种上红椿树,他想,要不了几年,他的房租也会和弟弟的一样。他找来了很好的树苗,栽下去以后又给足了肥料和水分,成天盼着红椿树长高长大。但时间一年年过去了,红椿树就是长不起来。问其原因,原来是弟弟的大树遮住了阳光,小树得不到阳光照耀,怎么也长不大。这样,矛盾来了。哥哥要弟弟把树砍去,因为它影响了小树的生长。弟弟不砍,哥哥就说:“那你的树荫就不能落到我的门前来挡住我门前的阳光,这是我的地盘。”
这可以说是“莫须有”的道理!哪里去说,都觉得哥哥没有道理,但哪个也没有真正的理由来说服哥哥。他门前的土地,当然是他的,他好像有权不让弟弟的树荫遮着那里。
弟弟为了避免纠纷,就把那棵祖传的红椿树砍了,但有言在先:“以后哥哥门前如果栽树,树荫也不许遮到我的门前来。”从此,弟兄俩家门前都没有了红椿树,两家人的房租都跌了价。再后来,商人们因为怕弟兄俩成天争吵,没有经营的氛围,也就搬走了。
兄弟俩只好守在光秃秃的大门前,唉声叹气。
怀念一次日出
一个驾驶员的想法,未免十分简单。比如我,开车出差,喜欢走的是山路。云南山多,十分险要,我在狭窄的道路上从容地打着方向盘,鸣着喇叭。在汽车行驶的过程中为了感觉自己的存在,还会把走山路想象成现实的生活或人生。多年的社会经历让我知道,在生活中,不经过曲折,不经过磨难,便不是真正的生活和人生,起伏和坎坷才是最真实的世界。我记得当时印度总理瓦杰帕伊落选后曾经说过:“胜利和失败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很欣赏这句话。所以,驾驶着汽车走在山路上,我会在蜿蜒的山路上,感受到一种昂扬的旋律,产生意气风发的意境,感觉到生活的美好。
那些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开几年大卡车。每次开着小汽车拉着领导或同志去下乡,在路上看到开大卡车的师傅从容地驾驶着货车,货厢里码着高高的货物的时候,我心里满怀敬意。我一直认为,一个职业汽车驾驶员,不开几年大卡车,算不得真正的驾驶员。这个理想直到后来才得以实现。那年,我从单位“下海”出去,自己买了一辆解放牌的大卡车,拉木料、农药、化肥和粮食。许多人都说我是自讨苦吃,替我想不通。我也知道,开大卡车比在单位开小汽车不知要辛苦多少倍,早出晚归,流汗流血,但我却乐此不疲。因为,开大卡车让我在艰苦的近似流浪的驾驶生活中寻找到了快乐。
开车出门在外,“抛锚”是常有的事。很多时候,我一个人被“抛”在了荒野,默默地坐在公路边,等待着修理工的到来。所以,如果是几个人一起出差,我喜欢走在前面,这样,如果汽车坏了,后面的师傅会照应。开车的人都知道,开车拉货,如果后面还有自己的司机朋友,心里也会踏实许多。
我曾经相处过一位姓白的师傅,他开车的技术很好,人也十分诚实,和他在一起,我有言在先,让他无论如何不要超过我,让我“走路”踏实一些。白师傅总是照顾着我,他的车比我的动力好许多,但他从不超我的车。中途休息的时候,他常对我说,他是“忍”着的。
后来,一次抛锚还是如期而至。车是自己的伙伴,坏了,心情会十分不好。白师傅赶上了我,他听了听声音,知道我的车是变速器的主轴坏了,说一时修不好。两人商量,决定我在野外等待,他到前面去为我找修理工。临走时,他看着我忧郁的神情,说他在前面不远的小旅馆里等我。白师傅的话里有一种真诚的温暖。
修理工很快就到了,经过一个夜晚的努力,到黎明时分,车便修好了。我发动汽车,开车往山上爬去。一路山回路转,我脚踩着油门,马达声在山野里轰鸣……汽车快到山顶时,我看到太阳露出了“脸”来,像是从树林里、草丛中“飘”起来的一个“大红灯笼”。我记得十分清楚,这个早晨的太阳像血一样鲜红,光线浅浅的十分柔软。迎着朝阳,我的车继续往坡上爬,光线照到了驾驶室里,照到了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太阳就在我的面前,伸手便可触摸到……这时候,汽车也好像是受到了“鼓舞”,“昂首”向上攀登。我热血沸腾,情绪高涨到了极点,情不自禁地鸣起了喇叭,喇叭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多年来,我都很感动这个特别的早晨,感动这个早晨的日出。一次意外的“抛锚”,让我遭受了黑暗;一个黎明,让我享受到了日出,从黑暗到黎明的过程中,我像是看到了千年的希望。所以。后来的日子里,不管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我只要想到开大卡车所经历的那些困苦,想到那个汽车“抛锚”的夜晚,那个感受日出的早晨,我就会对生活充满希望和热情。
这样想下来,关于苦难的记忆,真是个好东西啊!
木 祥,原名成如明,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丽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他在《民族文学》《大家》《青年文学》《散文》《美文》《边疆文学》等全国各种期刊上发表了小说、散文200多万字,出版了《丽江马帮》《束河啊束河》《女土司和她的后人们》《青春棚》《假如上帝还我一双手》《红灯记外传》《在云南和西藏的边缘》等小说集和散文集10部。他的小说《怒江故事》获“大家”文学奖,《假如上帝还我一双手》获云南省文艺精品工程奖,散文《两棵树》获云南省副刊好作品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