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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群山|心 境

 2020-12-01 15:03  来源:昭通新闻网

数年以前,一位年仅二十来岁的朋友,毫无半点征兆,就遽然辞世了,留下年迈的父母、一双稚嫩懵懂的女儿和美丽的妻子。他是那么年轻、帅气,对世事前程,充满了甜蜜的憧憬和勃勃的雄心。美好的人生,才开了个头,就猝然画了句号。悲恸之际,我先后写下“我到灵堂哀君逝,谁复灯前共举樽”以及“彼岸花开引君去,我醉红尘度残生”之类哀悼的语句。伤痛之情萦绕心怀,经久不散,直到诉诸笔墨,写下了一篇散文,积压心底的苦痛,才稍稍有所缓解。

类似的原始创作冲动,是我写作的一大动因。缠绕的心绪、郁结的情怀、无法释然的往事和人生的所历所闻、所思所想、所歌所悲,促成自己写成了疗治心灵伤痛、平复胸中骀荡激情的一类文章。

我在基层公安部门工作,除了撰写诸如工作总结、领导讲话、先进事迹材料之类,还常年负责撰写对内对外的宣传稿件。有一次参加一个派出所与学校联合举办的法治教育活动,遇到一位素昧平生的老师,经他人介绍我时,他兴奋地说:“我读过你的文章,还记得喜欢的句子呢!”他随口便背诵出了我那篇文章中的一段。这篇散文,是多年前发表在朋友创办的一份地方小报上的,居然被他看到了,还能记住一段。当时自己年轻,表面上对这位老师说了些谦逊之辞,内心却深深地陶醉起来,虚荣心极大地得到了满足。区区无名小卒,能用写作这种方式,让一位陌生人铭记于心,这是何等令人兴奋的事啊!原始的写作冲动,由此渐渐变成了一种自觉的行动。要想提高写作水平和能力,刻苦地训练,广泛地阅读,深度地思考,应该是抵达写作目标的一条捷径。出身的高低贵贱,个头的高矮胖瘦,面容的妍媸美丑,包括衣胞之地的繁华富庶或者偏僻穷困,这些,于个人而言,你是无法自主选择的,要想突破限制,就得靠后天的奋发进取。广读博览、含英咀华之后,也许你都还未觉察,改变早已自然而生。“腹有诗书气自华”,苏东坡这句话,我坚信不疑。

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鲁国大夫叔孙豹说过:“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唐代学者孔颖达,精辟地阐述了这三个“不朽”:“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这三个“不朽”的人生目标,成了多少古圣先贤、智士明达毕生追求的人生境界。立德立功,博施济众,那目标太高远缥缈,仰视一下,也令人眩晕。单就立言来说,经典名作浩如烟海,纵然穷经皓首,毕其一生,能够抵达目标者寥若晨星。成功者如司马迁,忍辱负重,写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成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是何等壮美的“不朽之作”啊!精疲力竭、鄙陋粗俗如我,即使有一万个“见贤思齐”的冲动,也是蚍蜉撼树,空余笑柄。话虽如此,但想起北宋文学家张耒的诗句:“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又不由自主地振奋起来。别人黄钟大吕,震撼宇宙;我便小虫啾啾,自鸣其意。歌世间正气,写人生冷暖,赞天地英华,感世事沧桑,书不尽言,词不达意,也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呢!

青春年少的时候,任何朋友邀约聚饮,都来者不拒。正可谓“丈夫会应有知已,世上悠悠安足论?”朋友越多越好!正如古训说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话虽有着浓厚的江湖气息,但似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新认识一位或一群朋友,必定先留下彼此的联络方式,然后便举杯相邀,敬上三五巡,已经有些醉意,全世界都开始变了,变得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有趣。新朋友的魅力,更是光芒四射,无可抵挡。有个说法,此时此刻最派得上用场的话是:“同船过渡,同桌吃饭,都是前生结下的缘。”照此说来,如果有前生,我们前辈子就是朋友,因为前世的缘分,今生才得以相聚;如果有来世,我们下辈子还要做好朋友,注定还要相约相醉、相爱相亲。这么一想,大家就越发变得亲近了,“人生所贵在知已,四海相逢骨肉亲”。既然都友好到这个地步了,这般良辰美景,怎能白白放过、无端虚度?“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不知不觉间,舌头变大了,语言含混不清了,自己认为重要的话,或者自己极想表达的看法,重复了岂只三遍?翻来覆去,百遍千遍。旁边的清醒者听得“耳朵起了老茧”,恶心欲呕,自己却重复啰嗦、津津乐道。

那时朋友可谓多矣。没有手机的年代,专门用一本笔记本,记下了许多通讯录。有了手机,存起来更方便了,一大串的联系人,简直是笔丰厚的“宝藏”。

然而,酒席间热情万分记下联络方式的朋友,很少再联络。“当时相约长相思,过后很快不思量”。曾经相处得极为亲密的朋友,也会因各自的人生际遇不同,慢慢变得疏远起来,有的,此后再无半点“瓜葛”。这些姑且不论,就连那种曾经为之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人,当初为之愁肠百结、辗转难眠的人,也会相见无语,甚至形同陌路。“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暮年黄昏,人生晚境,一辈子相依相伴、相互扶持的朋友,寥寥可数。

有时想来,生命中许多美好的时光,似乎都被类似的“无聊交往”给浪度了,乃至终身一无所成。遗憾么?岂能不遗憾!后悔么?何曾不后悔!没有天赋的英才,又少严格地自律,注定只有庸常的人生。可回头又想,自己渴慕的人生,又该是怎样的呢?

养家糊口的工作,是人生赖以生存的根据地,从来不敢有半点轻慢或懈怠。工作之外的闲暇时间,绝大部分,似乎全交付与亲友相约聚会、寻奇访胜、呼酒买醉之中了。阅读和写作,成了人生副业中的副业。好多佳作美篇,简直是神来之笔,天外飞仙:“壁虎得病墙头上坐,叫一声蜘蛛我的哥,这几日并不见个苍蝇过,蜻蜓身又大,胡蜂刺又多,寻一个蚊子也,搭救搭救我。(冯梦龙《桂枝儿·山歌》)”如此绝妙的东西,自己怎么就写不出来呢?不用想,也便明白了“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那是天才的作为!但有几个天才,不是“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正因为如此日积月累,积沙成塔,集腋成裘,才有“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佳句。如果自己不是散漫交游、虚度时光,怎会落得现在这般眼高手低、百事无成?如果自己也能做到“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那么,自然而然,就可达到“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啊!从来没曾坚定执着,才会有此叹息惭怍。

人生,最难把控、最易流逝的便是这岁月时光。“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才勉勉强强咀嚼出一点人生的滋味,还来不及与青春挥手告别,悚然惊觉,自己早已年过半百、悄然步入暮年黄昏了。

伤感么?岂止伤感,简直令人绝望!还没有“混出个人模狗样”,还攒着劲地想,我以后该如何如何,没曾料到,这“以后”已经来日无多,这“将来”已经屈指可数。美好的人生,大部分已经被浪度荒废了。好吧,以前太不懂事,太过蒙昧,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就过了,现在已经懂事了,不再蒙昧了,总该清醒明白、轰轰烈烈地奋斗了吧?“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激励人心、鼓舞斗志的话,自己这个年龄正好用得着,姑且将它作为座右铭吧!

雄心,挣扎着再次挺起。奈何看书不到十分钟,就得猛滴一次眼药水,“干眼症”在“作祟”。兀自呆愣半晌,觉得该起来活动活动,刚一起身,整个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坠了下去,警觉到要“慢一点”,却差点跌倒。这是膝关节退化所致。身上热得淌汗,膝盖也冷嗖嗖隐隐作痛。纵有万般骨气,想让自己挺直了脊梁,好好做人,可“不争气的膝盖”却毫无力气,随时诱导着你想“跪下去”。听到有人在背后猛然叫你,以前是一激灵就转过头去,现在得稳稳重重、缓缓慢慢地转过身子。患病近十年的颈椎,不听使唤,容不得你显露“机灵”。而且,还常常下意识地伸长脖颈,往后拉伸,往高外仰望,仿佛吃什么东西被噎住了,正运气使劲往里吞咽。有时又得左右转动一下,摇头晃脑地舒缓痛苦,众目睽睽之下也我行我素,根本顾不了什么体面。为此,我还曾在一个非常注重下级对其必须具备相关礼仪的领导面前,用开玩笑的口吻解释说:“我得了这颈椎病,在领导面前也‘低不下头来’,没有从前低眉顺眼的模样,实在惶恐啊!”

看来,即便“雄心犹在”“壮怀激烈”,身体却再没有年轻时那般“坚韧硬挺”了。万般不甘心,全被这残躯病体所拖累、局限,真可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暮年黄昏的心境,再次恣意妄为、铺天盖地地漫涌而来。最可恨、最令人痛心的是,不经意间,就会听到某某故旧才几年不见,就已经撒手人世等不幸消息。慨叹良久,把手机摸出来,抖抖索索地查找联系人,仔细端详半天,才把这故旧的联系方式狠心“删除”。那音容笑貌,那诸多往事,却在脑海中时时浮现,萦绕徘徊。某某故旧,年龄与自己相仿,或者只略大几岁,甚至还比自己年轻,怎么一下子说走就走了呢?生命,也实在太脆弱了罢。

黯然神伤之际,杜牧的诗猛然跳了出来:“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古今中外,无论什么俊杰豪雄,在无情的岁月面前,谁人可以堪称敌手?“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只活了49岁;横扫亚非欧、创建了“前无古人”的庞大帝国及世界四大文明古国被其占据有三的亚历山大大帝,却只活了33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庸碌如我,年愈半百,还有什么可叹息的呢?

有朋友退休以后,遗憾本该享受的级别待遇,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退休金低了不少。我笑着安慰说:“好好活着,多活些年,什么级别待遇都有了。”安慰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安慰了一番。

最不情愿遇到那种牢骚满腹的人,尤其怕碰到诸事都看不顺眼、样样都要横加指责的“愤老族”,活了“一把年纪”,纠结了一生都不曾想明白的事,就干脆不用去想了吧!何必把如此美好的生命时光,交给“愤怒”紧紧地“攥着”,让自己不得片刻安宁呢?

北宋哲学家、教育家、理学奠基者程颢的《秋日偶成二首(其二)》诗,写得极好,道出了人生的绝美境界,我很喜欢: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诗的意境何其高妙:闲适散淡的日子,过得不慌不忙,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从容面对,坦然接纳。每天晚上安然入眠,高枕无忧,一夜酣睡,醒来已是清晨,灿烂的阳光早就把东边的窗户晕染得通红。世间的万事万物,静观细赏,趣味无穷,自安其境,各有所得。无论春夏秋冬,不管温热凉寒,时序更替中变化迭出的景致,气象万千,风韵独具,姿态殊别,赏心悦目。亘古不变的一些道理,早已融会在广博浩瀚的天地宇宙之间,贯通于有形无形的万事万物之中。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纵横驰骋的思想,无边无涯的思绪,于天地万物之中,风云变幻之际,探幽寻胜,索隐知微,察静究动,求道存理。处世为人,能够做到富贵时不骄奢淫逸,无所不为;贫贱时安贫乐道,快乐无忧。那才称得上是真豪杰、伟丈夫,可以雄天地以傲万物。

程颢这首诗,原本要表达出他的理学思想,但在我读来,却是为暮年黄昏的人生勾画出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理想蓝图。可能有人会责难说,别的姑且不论,老而贫贱,何乐之有?这里要作一些必要的说明:生活在当今的中国,国家加大扶贫力度,实施各项“医保”政策和福利保障制度,加上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的家庭建构,为每个老年人安度晚年提供了基本的、必要的物质生活保证。

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孔门七十二贤之首的颜回,生活困苦:“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用竹筐盛饭吃,用木瓢舀水喝,住在简陋破败的巷子里,别人都无法忍受他那种清贫穷苦的生活,颜回却自得其乐,丝毫不以为苦。为此,孔子由衷地称赞他:“贤哉,回也”!觉得他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撇开颜回“在陋巷”的历史背景不说,单凭处于那样的生存状况,颜回依然“不改其乐”,这是一种何等高妙的思想境界才能达到如此超脱的人生态度啊!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细细咀嚼庄子这话,昔日浪游漫交的虚度,从前学艺不精的悲哀,写作一无所成的怅惘,于此似乎全已释然,自己饶恕自己、放过自己的同时,还给自己找了一个苍白的借口,人生如此千姿百态、五彩缤纷,我所迷恋处,自有万古春。个中滋味,岂足为外人道哉?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漫游之旅,那么,快乐是其过程,幸福未必是追寻的结果。人的思想信念中的高雅品味,内心涵养着的幸福感觉,就是一剂自救良药,让你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能感受到生命律动的无边惊喜,物质之外的莫名愉悦。

无论如何,阅读让人提升境界,写作令我宽慰胸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至此,我尤其贪婪地迷恋着:翻阅书本时弥漫其间的芬芳,挥洒文字时不问功名的舒畅,透窗而入的每一线阳光,迎面扑鼻的每一缕花香,相逢陌路的每一张笑脸,享受余生有限的每一寸时光。格外珍惜每分每秒的每种际遇,唯愿写下的每一段文字,都能事如春梦留余痕,慢品人生怡晚情。

杨云彪   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任过代课教师、农技推广员、报社记者、政府办秘书、云南警官学院教官等,现任昭通市公安局昭阳分局文联主席。他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中国作家》《中国散文家》《边疆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滇池》《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时代风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篇,出版有散文集《别人演绎的故事》(中国文联出版社)、《岁月成禅》(四川民族出版社)等。他的作品获得过首届享浓杯全国“母爱亲情散文”有奖征文奖二等奖,全国首届“上善若水杯——我的父母亲”征文作品二等奖,第一、二、三届“云南金盾文化奖”,第八届云南警察文学奖一等奖,并获“云岭警星”荣誉称号。

审核:彭念敏   责任编辑:崔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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