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日报
2020-11-09 16:52作者简介
杨晓燕,笔名慕雪,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散文百家》《云南日报》《金沙江文艺》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听风的日子》。
苦刺花,苦刺花,有女莫嫁舅舅家,舅舅家里有个山貂鼠,舅母家里有个癞蛤蟆……”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唱这首童谣的时候,正是苦刺花开得旺盛的季节。
那一年,我七岁。漫山遍野的苦刺花在山风中摇曳着,如落入山野的一簇簇雪花,给山乡增添了些别样的景致。
苦刺花开,正是家乡人吃花的时节,我带着祖母烙的苦荞粑粑,和二妞他们一起摘苦刺花。来到山上放眼一看,四处都是一片花的世界,摘花的人三三两两。山的对面是老阴山,几只老鸹嘶鸣着在上空盘旋,祖母说老阴山的松树上挂着很多死娃娃脑壳,我们再不敢朝前一步。祖母说那里有煞神,去到老阴山,会沾染山上的邪气。
我不喜欢吃苦刺花,那个苦凉苦凉的味道让我无从下咽,祖母说这是穷苦人家灾荒年头最好的吃食。祖母总说:“死丫头,没有苦,哪呢有甜?”
也就在这个春天,全家人共同期待着另一喜事。母亲就要生产了,父亲外出还没有回来,村里的接生婆枝奶奶也还没有回来,说是去远处的一个村子里接生去了。隔壁的三奶奶端了一盆灶火灰去母亲床边,她看了一下状况说母亲难产,要赶紧请接生婆,祖母说:“婆娘家生娃娃,哪个不是自己生?我那几年生老二老四,在山上抓松毛叶子的时候就生下来了,自己拿石头切断脐带,把围腰布解下来抱在篮子里就背回来了。有什么好惊乍乍的!”
母亲在床上痛的死去活来,我从门缝里看到母亲的头发像是用水洗过一样,呲着牙齿,呻吟声由大变小。那情形,让我想起家里杀猪年猪的时候,我天天和祖母喂养的大猪在杀猪匠的刀子下痛苦呻吟,血越流越少的时候,呻吟声也越来越小,最后渐渐停止了呼吸。想到这些,我开始害怕起来,祖母这才慌了,于是赶紧叫我:“死丫头,看什么看,赶紧去看看枝奶奶给有回来了。”奶奶刚说完,我撒腿就奔枝奶奶家,可是枝奶奶还是没有回来,祖母只好又叫邻村的李半仙来给母亲驱邪。
我祖父回来了,看到李半仙在屋里用桃树叶刷来刷去,嘴里骂道:“这种神神叨叨的,装神弄鬼的咋个有用。”祖父说着就火急火燎的出去了。家里,李半仙叫我祖母抓来一只鸡,一刀把鸡的喉管割开,血从刀口处喷到地上,溅到一叠黄色的冥币上,李半仙把冥币拿到母亲床头,然后再把染了鸡血的桃树叶在房间里来回舞动着,口中念念有词:“我请桃仙来,大鬼小鬼滚出去,鸡公来代替!”……
不多时,祖父请了一个赤脚医生来家里接生,赤脚医生给母亲注射了针水,然后叫母亲用力,祖母看到我在外面守着,于是把我撵出去玩了。
因为害怕母亲死了,我不敢出去玩,就这么在大门口坐着,等候母亲生产。那时候,时常听村里人说,邻村的哪家小媳妇生娃娃时大的小的都死了,哪家的婆娘生产,娃娃是生出来,产妇因流血过多死了。村里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夭折的娃,就被送到老阴山挂在松树上给老鸹吃。我那个年纪,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想起老阴山上的死娃娃脑壳,就不寒而栗。
三奶奶端着一盆灶火灰出来,上面有些暗红色的黏糊糊的血,就像我平时磕破了头,奶奶端来灶灰撒在血上,再用扫把扫干净倒到对门坡的树林的那种样子。三奶奶换了一盆又一盆的灶火灰,泼了一盆又一盆带血的水。我幼小的心灵也跟着一阵阵挣扎,害怕、孤独、失落……
“呱哇——呱哇——哇哇哇……”正在恐惧着,只听到屋内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跑进屋,只见三奶奶手里抱着一个小人儿,她笑呵呵的说:“赶紧来看看你的小妹妹给好看。”赤脚医生说:“胎盘还不下来,我看这个情况,应该还有一个娃吧,大人都快要不成了,没得力气生了,赶紧送医院。”正说着,父亲已经从他上班的地方赶回来了。父亲见此症状,斩钉截铁的说:“送镇卫生院。”赤脚医生说:“肚子里还有一个,怕等不到镇卫生院了,这得抬着走七八公里,会闷死的。”父亲说:“大人要紧。”赤脚医生说:“我再来试试。”三奶奶给母亲喂着红糖鸡蛋,然后叫母亲再用力。可是母亲用不上力了,赤脚医生于是硬着头皮,用手去给母亲接生……几分钟以后,又一个小弟弟出生了,只是这个弟弟生下来不会哭,脸是青紫色。
父亲顾不了那么多,他让赤脚医生先救着孩子,然后邀了村里的几个青壮年小伙,把妈妈放进用被褥垫好的超大竹篮里,抬着她去镇卫生院,经过医生极力抢救,母亲的命算是保住了。
数天以后,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去医院看望母亲,母亲见了我,微笑着拿糖果给我吃,说是亲戚送来的。我坐在母亲身边吃糖,弟弟妹妹安静的在旁边睡着。我就这样静静陪着母亲,暗自想着我还是一个有妈的娃,于是心里就开始有些欣喜起来。
这一天,弟弟妹妹吃饱了,不吵闹了,我在旁边翻看着一本小人书,可我认不得多少字,想让母亲给我念字,我叫阿嫫她不应声,眼睛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吓得大哭起来,母亲望着我,她的眼角瞬间流淌出清亮亮的液体……此时医生来了,他们迅速对母亲施行抢救。看着医生忙碌的身影和父亲焦急的神情,我吓得再次哭起来了:“我要我阿嫫,我要我阿嫫……”所幸的是,经过医生极力抢救,母亲又一次从死神的手中逃离出来,医生说这一次是针水过敏。
母亲生了龙凤胎,祖母走路做活都不时哼着小调:“油菜花开一片黄,对门坡上等小郎……”遇到人就喜滋滋的打招呼,有时候也会在门前摘一个桃树叶吹起调子,那声音婉转悠扬,看得出祖母的心情像是家门前五月的石榴花,热烈舒展。
母亲出院后,父亲再也没有出去建筑队上班。等母亲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和父亲一块起早贪黑一锄头一锄头的在陡坡上垦荒,在田地间劳作,她说家里有了这么多张嘴,得比以前更要勤快些,要不然就吃西北风了。
冬去春来,老阴山依旧魏然而立,门前的河水永不回头,日夜奔腾着向东流淌去。村里的娃娃们依然不知愁为何物,下河摸鱼,上山打鸟,下地割草,在稻场上玩捉迷藏,在灰窝窝里玩打仗。炊烟升起的时候,大人们叫唤各人家的孩子回来吃饭,有的娃娃衣服撕破了,头被擦破了,大人就开始唠叨斥责。于是,狗吠鸡鸣声、训斥声,孩子的哭喊声混合在湿漉漉的炊烟里,迎接着又一个山村夜晚的到来。
日子,依然过得像是秋天里村头树上的红柿子,在枝头热热闹闹。闲暇的时候,母亲会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去串门。听婶子大嫂们闲谈,这些女人们在一起议论着村里的事。她们说隔壁的五大妈就要生了,五大妈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儿子,这是她的第四个孩子,尽管已经超生,但是五大爹说多子多孙多福寿,他就是苦死累死也情愿交超生罚款,生下这个娃。
二胖媳妇已经娶进村里好多年了,长的单薄秀气。她生了一儿一女都没有养大,先后夭折了。后来她公公婆婆去亲戚家领养了一个女娃娃回来给她压长,也许因为生不出孩子,她总是很自卑,也不爱和人搭话,此时她正低着头缝针线,稍微还有些底气的是,她已经挺着一个孕肚了。一个婶子说:“二胖媳妇,你这个肚子尖溜溜的,一定是个儿子。”二胖媳妇细声细语的说:“姑娘儿子都好,生儿子不见得你老了会背你烤热头(太阳)。”婶子笑笑说:“没有儿子,在村里人前人后受人欺。”二胖媳妇不作声了。
冬天的小山村,铅灰色的天空低低的压了下来,风像一只野兽般怒吼着。二胖家的屋门前,一位神婆拿着桃树叶在驱赶着邪魔小鬼。二胖媳妇在房间里生的快要死了,声音微弱了下来。二胖说请人送卫生院,他老母说:“女人生娃娃不都像挤豆米,哪个像这种娇滴滴呢,急什么,要给她吃点苦得呢。”不一会,就有了孩子呱呱坠地的响亮哭声。见又是一个女娃娃,二胖老母满脸不高兴,嘴里嘀咕:“这老天怕是要绝后吧!”
我因为是女孩子,祖母并不是很疼我,当我摔倒大哭的时候,她总是说:“丫头家家的,有什么好金贵的。”母亲说:“姑娘儿子都一个样,都是我的心肝肝。”不知不觉中,我又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因为要住校,我每个周末才能回家,便用省下的钱给祖父母兄弟姊妹买个糖或者一块糕点什么的,弟弟妹妹开心,祖母也眉开眼笑。接下来我又给祖父祖母洗涤脏了的衣物,给做饭的祖母挑满一缸水。
一天又一天,祖母见我这么乖巧懂事,重男轻女的态度发生了大幅度转变。再后来,我考取了师范,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女中专生,注重颜面的祖母觉得脸上有光,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凡是好吃的都给我留着,见到乡邻就说:“女娃子也可以挨我们老杨家光宗耀祖了。”
读师范二年级的时候,老师们带我们去画广告画,挣得几百元辛苦费,我把自己挣的钱给祖父母各买了一套衣服,给母亲买了一块头巾,给父亲买了一条裤子,给弟弟妹妹买了糖果。祖母对我愈加疼爱起来,总亲热的叫着我小名。
放假回到村子里,母亲说,二胖媳妇吃敌敌畏,已经送去城里抢救了。我很震惊,但是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那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女人,自从领了一个女娃娃来压长后,又接连生了两胎都是丫头。母亲说,五大妈因为与二胖媳妇争菜园里浇菜水的事情,仗着自己生了四个儿子,羞辱了二胖媳妇:“你看看你就是一只下不出公蛋的母鸡,等你老死了连个送上山的人都不有得,你有什么资格挨我争?”二胖媳妇受了气,回家又遭重男轻女的公婆一顿数落,想想活着实在没有盼头,索性含泪穿上自己喜欢的一套新衣服,喝下敌敌畏躺在了床上等着阎王爷来叫她。幸好二胖回来发现的及时,赶紧叫了我父亲去洗胃,洗完又叫人抬着去了县城的医院,才算保住性命。
我和弟弟妹妹长大了,而祖父母一年年的苍老下去,我工作的时候,祖父和祖母却要靠着拐杖才能出门了,再后来的后来,他们已经老得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爱说话了,只有村里的三爷爷每天都会叼着烟斗来找祖父聊几句,回顾一下他们以前的陈年往事,此时的祖父,才一改常态,精神倍增,笑容和欢乐又回到了他那满脸褶子的脸上。
门前的小河依旧永不停歇向前奔流而去,春天来了又去,去了又回,父亲和母亲的白发也在岁月的洗涤中与日俱增。父亲是一个喜欢外面闯世界的人,他当过兵,当过煤窑工人,干过建筑,他还喜欢穿干净整洁的衣服,喜欢唱流行歌曲,喜欢拉二胡。可是因为家里孩子多,祖父母年纪大了,而大伯叔叔姑姑们在城里都有自己的工作,没办法回来伺候老人,父亲即使再怎么向往城市的生活,也不能把重担丢给母亲一个人。于是,父亲开始跟着祖父学习医术,就这样,半路出家的父亲,顺承了祖辈们“中医世家”的祖业,在家乡当起了赤脚医生,闲着的时候就与母亲去地里劳作,恨不得白天比夜晚更长一些,那样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苦刺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日子过了一春又一春。村里打工的姑娘媳妇们去了又回,回了又去,而母亲一直羡慕着,念叨着:“等你们姊妹几个读书毕业了,我也去外面打工,来世上做场人,也好去见见世面。”可是当我们姊妹几个长大的时候,我的祖父母老了,母亲没办法丢下年迈的公婆,只有继续努力做好一个儿媳的分内之事。阳光洒在院子里,祖父母老得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坐在院子里烤太阳。汗流浃背的母亲从地里回来,忙着烧火做饭。忙碌了一阵子之后,把热乎乎的饭菜盛在碗里端过来递给了祖父母,然后又喂猪喂鸡,等待着家里的其他人回来吃饭。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父亲拿出他心爱的二胡,就着山村里清冷的月光,开始诉说心里的往事。而母亲独自坐在电视机前,剥着包谷棒子壳。父亲拉了一会二胡,然后拿了一把小椅子,坐在母亲旁边剥着包谷棒子壳。父亲看着母亲羡慕电视里那些色彩斑斓的世界,打趣的说:“现在娃娃们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等把老人送上山之后,我们两个也出去打工吧。我去医院打杂,你去给人家当清洁工。”母亲笑了笑:“那这个家不要了?”父亲笑笑不吭气了,继续剥包谷壳,他们心里的美好憧憬在生活琐碎中暗淡了下去。
我的祖母在82岁的时候,渐渐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她开始叫不出孙子孙女的名字,最后连家里人都不认识了,她只是认识唯一的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祖父。此时将近九十岁的祖父,除了精神状态不如从前外,意识依然清晰,祖母时常端一张小凳子,坐在祖父前面,让祖父给她挠痒。祖父一边给祖母挠痒,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讲着一些两个人经历的陈年往事。祖母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再后来,祖母已经没办法走出堂屋门了,每天的一日三餐,母亲都要亲手端到祖父母手里。除此,祖母也没办法到院子边上的外面去上厕所了,家里人给祖母准备了一只便桶,父亲就伺候着祖母在房间里解决大小便的事。我工作之余,也会回去给祖母晒晒被褥,给他们洗洗衣服,打整一下他们房间的卫生。而祖父母,每天坐在堂屋的一组双人沙发上,祖母闭目养神,祖父给她挠痒捶背。
两年后,祖母已经起不了床,每天都只能在床上呻吟,父亲给祖母熬中药,打营养液,打吊瓶。叔叔姑姑们回来了,祖母已经意识不清了,嘴里嗯嗯啊啊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语言。在那个清冷的黄昏,祖母在三叔的怀里去世了。
祖母去世以后,受到打击的祖父卧床不起,父母给祖父熬了中药和参汤,并喂他吃下。慢慢的,祖父的病好起来了,只是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农忙的时候,祖父仍然会帮母亲剥包谷棒子壳,在院子的晒场上,赶着来偷嘴的鸡。那个时常来陪祖父聊天的三爷爷,突然生病去世了,我家的院子里再也没有两个老人爽朗的笑声。祖父失去了祖母,又失去了可以一起聊天的三爷爷,精神状态日况俞下,祖父偶尔会和儿孙们聊几句,但是都不如以前的那种畅然了。孤独的祖父,每天晚上都会颤巍巍地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儿子们给他准备的酒,咕咚咕咚喝上几口,然后上床睡觉,他说,吃了酒晚上睡觉半夜不会醒。祖父一定觉得,半夜醒来看到房间里另一张空空的床,黑夜中那种深深的孤独会蚂蟥般叮咬着他的心。
两年后,祖父去世了,他走的时候很突然,谁也不在他的身边,他就在夜晚静悄悄的走了。办完祖父的后事,本想父亲和母亲会轻松了些,但是父母都很伤心,母亲常常自责,为什么自己没有在祖父面前守着他,而让老人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母亲常常会做了饭后要先盛一碗准备端给祖父,才想起来祖父已经去世了,每当此时,母亲就会暗自垂泪。母亲说,祖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从来没有在家里发过脾气,他走了非常不舍。
后来,弟弟成了家,弟媳妇生了一个孩子,因为年轻人要工作,只能把一岁半的孩子给父亲和母亲带着。见到村里在外面打工的四婶回来,说是在广东的一个厂子里做工。母亲和四婶说:“你们福气好,可以到处望望外面的世界,我这一辈子就是只能在这个家里生根了。”父亲幽默的说:“老婆子,你去闯世界吧,家里的事情交给我了。”母亲说:“我走了,你怕是会把我的猪鸡饿死。再说了,这个小孙女咋个整?”父亲无奈的笑笑说要去邻村出诊,于是出门了。
让我们一家猝不及防的是,一向身体健康的父亲突然得了心脏上的毛病,我们带着父亲辗转于县、州、省各级医院。医生说父亲心衰很严重,他们目前没办法给父亲手术,和弟弟妹妹商量后,我和先生决定带着父亲去省城的医院给父亲做手术,当我家先生开着车载着父亲前往省城医院的时候,父亲递给我两张一寸的照片,一张是母亲的,一张是父亲的,父亲说:“燕子,这是我和你妈前年拍的照片,我们最瞧得顺眼的就是这两张照片。”我默默的接了过来,照片中的父亲和母亲都很显年轻,乌黑的头发,两年前拍的照片,看上去就是五十不到的样子。可是这一年,父亲因为病痛,把他折磨得都不成人样了。母亲为了父亲的病,已经愁得白发倍增,满脸皱纹。父亲给我他的照片,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心里更像钝刀割一般难受。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父亲的病医治好。
生命是一刻也不停歇的,或许,我们真应该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燃烧自己,留一点光和热给这个大地。就像我的父亲,他总是停不下来他忙碌的脚步。
父亲心脏支架手术很成,。出院回家后,天生乐观好动的父亲,或许他觉得不应该这个病就把自己打倒,军人出身的他也许不愿意被命运折服,他总自己自己已经好了,没有把医生的叮嘱放在心上,趁着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擅自爬到屋顶上去弄电视接收器。等母亲干完活回到家时,父亲直挺挺的躺在屋顶的瓦上,三天前我给他买的智能手机滑落在他脚下……
听到噩耗,我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到父亲身边,我摸着他的手,还尚有余温,可任凭我撕破喉咙,我这个一向高大坚韧的父亲,再也不会回答女儿的问话了。我的母亲已经哭得昏死过去两次,家里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看着父亲亲手置办的所有家私,他还来不及安度晚年,就匆匆忙忙走了。顿时,我的世界一下子坍塌,只想用尽所有的眼泪,让思念铺成通往天堂的路,会不会让我再和父亲相聚……
又是一个春的季节,我们全家似乎还未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回过神来。可春天就这样意气风发而至,她似乎是一块沾染生命活力的画布,嫩黄、淡绿、翠绿、粉红、淡紫……富有张力的颜色让人心口豁然一亮。在春风里感受着新生的气息,我们心里的悲伤似乎减了不少。
这样的春天,我们家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弟弟打电话给我说弟媳妇要生二胎了,我立即请了假赶至医院产房外。此时,只见弟弟已经抱着一个小婴儿了,我问他弟妹呢,弟弟说还在产房,过了一会,弟媳妇被医生推出来了,她说肚子很痛,医生说这是产后子宫收缩。又过了一会,弟媳的肚子更痛了,只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汗,嘴唇发白,我赶紧让弟弟去找妇产科主任,主任来了说立即去做B超,可能子宫里还有问题。B超出来后,果然是子宫大出血,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于是,弟媳又被推到手术室准备手术,我们在产房外焦急的等待了数小时,这三个小时,可以说就像把我们家人丢在锅里的面汤水里般煎熬,焦急疼痛又茫然。好不容易熬到弟媳手术完出来了,可是她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医生说要立即输血,否则病人生命危急。
这一晚上,弟媳妇由弟弟陪着在急救室输血,我在护理床上带着刚刚出生的小侄子睡觉,小家伙倒是很乖,醒来哼几声后,把奶瓶给他嘴里一塞,他吃几口就继续睡觉了。一夜都睡得很安稳,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妈妈在经受着怎样的劫难,时刻都有生命危险,我便一直睁眼到午夜时分,才朦朦胧胧睡着了一小会。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看着小侄子睡得香,我便请旁边病人的家属给我看管着他,立即跑到急救室看了看弟媳,所幸的是,她已经醒来了,只是还不会说话,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到我,她一个劲流眼泪。事后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情绪复杂,也许因为拼尽全力,终于有儿有女了,也许为她醒来时医生和她说了一句话:“你的命终于捡回来了,好好养着!”她看到我,也可能是那种从鬼门关回来后见到亲人的那种喜悦,抑或是生孩子过后的痛楚还没有完全消失……女人为了繁衍下一代,总是耗尽心血,甚至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把希望之花盛开在未来……
有了小侄子后,母亲便没办法抽身了,因为弟弟和弟媳都在老家的卫生所工作,这样一来,在城里接送大侄女上学的任务就只能由母亲完成,周末她又忙着回去老家种庄稼、喂猪、喂鸡,帮弟媳带小侄子……我说让母亲把农活的事情放一边,我们兄妹三人也能够让她衣食无忧了,但是似乎鸡、猪、庄稼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了,让她一下子放弃,对她来说就像让她放弃身心的一部分。
回到村子的时候,母亲依然会和我拉家常,她说五大妈死了,五大妈生了四个儿子,儿子们一个都不愿意养她,儿子们像踢烂洋芋一样,把她到处撵,最后她一个人住在了儿子们临时搭建的一个低矮的房子里。据说,五大妈是因为生病,在她的小厢房里躺了两个月,哼叫了几个星期后才死去的。而村里被五大妈骂的那个养了三个女儿的二胖媳妇和她老头子,已经被女儿们接到省城享福去了。
看着老屋屋脊背后快要落下去的太阳,我心中忽然升起无限悲凉,我想我们每个人终有一天,就像电影落下的沉沉帷幕,会被人盖上一层白布,宣告生命从此终结,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像冰融于水,一切归一。
生老病死,依然像每天的太阳升起又落下一样再普通不过,村子里依然不断有孩子出生,有人死去,有人出嫁。春天里撒小秧、种苦荞、种包谷,夏天里薅草、施肥,秋天里收稻子、苞米……所有的事情一如既往。
清明节,给亲人扫墓的同时,也是一个踏春的日子。踩着春天的绿草和野花,我在父亲的坟前久久伫立着,想到他生前生活的种种不易,和母亲一起为养育儿女,赡养老人,一锄头一锄头垦荒,一点一滴的奋斗,留下了正直勤劳的人生足迹。而后辈们踩着父亲的脚步,一代接一代,走好未来的路。
一些新生的藤蔓在父亲的坟头攀爬着,一阵风吹过,嫩绿的颜色在阳光下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生与死,生与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命轮回,如镜子中的影像,生命在欢笑中来,在哀嚎中送走……
忽然想起《镜双城》里那句话:一切始于结束之后,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归于湮灭,如镜像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