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0-08-13 09:29稠状的夜色里看不清彼此的身影,唯有几只调皮的流萤在田边恣意地飞着。这是夏至之前、乡村停电后的一个夜晚。我和父亲照例去给田里的那些秧苗放水,我们摸索着穿过祖屋周围那密不透风的青纱帐,任凭两旁的玉米、高粱叶把衣服刮得“哗啦啦”地响。我们刚把土轻轻一挖,那些唱着好听音乐的水,就一路欢快地流到下边的田里,泉水渗进田缝的声音,像一张张干渴的嘴在喝水。
那时,父亲40岁,正是一生当中年富力强的时候。那时,我以为,父亲是不会老的。而且,也永远不会死。那个夜晚,那个星光渐隐、流萤出没的仲夏之夜,虽然零星也很残缺,但却是父亲留给我的、迄今为止最为鲜活的记忆。乃至若干年后,我所有关于“乡土”的整个记忆,全都归结为父亲那晚给我带来的全部灵感。
试想一个5岁的孩子,他怎么就能想到,把这些简单的生活日常,去拼凑成一个一生永不湮灭的记忆呢?何况那时,我还没上学,这一生行走的路线和方向,也是茫茫不可预知之事。父亲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些,作为20世纪中国农村最为贫穷的农民,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母亲一起,守住那“一亩三分地”,土里刨食去养活他那些孩子。
记得我在父亲背上睡醒后,夜色更浓了,此起彼落的蛙声正叫得欢。宜人的清风中,我觉得凉凉的风里似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雨。我看到遥远的山际边,正不时地有闪电,隐约还可听见一些沉闷的雷声,自远而来。那时,我正得宠。作为他的孩子,我理所应当地能获此殊荣。待到意识自己已全然“失宠”之时,我就已经上了学。于是,在学期初即将开始的那段时间,我见父亲整天总和母亲一起,像在对我酝酿一个 “阴谋”似的。也就在那时,我总在想,这世上,应没什么可长久的吧?就连他温暖的脊背,也是长久不了。因为,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体验过他宽厚的背脊了。每每见他把四弟、五弟搭拉在肩,我5岁那些仲夏之夜的种种美好,便会夜色般稠状地接踵而至。
但最终,我还是入了学。父亲把我带到一个小姐姐家,要我每天跟着她一起上学放学。我甚至还于他口中知道,那是离家约3公里,在本地很有名的一所中心校。说实话,对他这“舍近求远”的行为,我是相当抵触的。当然,也存在着诸多困惑和不解。试想,离家不远就有一所小学校,哪怕听到铃声响起才开始穿衣起床,都还来得及,何苦把我送到这么远的地方遭罪?何况天冷的时候,我和小姐姐还要打着手电走很远的路,天才肯放亮。为此,母亲也很不解。毕竟长时间的夜路,会浪费她更多来之不易的钱。电筒的电池就不说了, “鞋都要多磨破几双你知道吗?”母亲说。“你懂啥?那是中心校,多少人打着灯笼还进不去呢。”母亲撇了撇嘴,“知道,就你能!但我觉得还是没那个必要,读书在哪读不是读?”然后,我见父亲怒不可遏的就发火,这不奇怪。他幼年丧父,跟着祖母吃过很多的苦。我们是书香世家,几代人在过去的社会中都是私塾先生。在周围人都感觉到饥饿的年代,我的先祖们,硬是凭着自己的所学,在一个叫田坎脚的小地方屹立成一个家族的背影。可到了父亲这一代,因为祖父,染上一场难以治愈的疟疾,丢下祖母及3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不然,就凭他那满腹的诗书,即便这家里走不出几个像样的“秀才”,但这起码的吃穿用度,按说也不是什么难事。父辈之中,伯父因为年长,跟着祖父,或多或少地学到了一些知识。不过后来,他也因为生计的需要,远走他乡,成为新中国的第一批修路工。在磨破了几层茧之后,他终于苦尽甘来,最终熬成了县公路局的党委书记。苦就苦了父亲,年纪轻轻,不得不跟随祖母一起养家糊口,且大字不识一个。
书香门第的家族传统就这么在祖父的手里中断了,和我失去他宽厚的脊背是一样的,这世上,原本就没什么东西可以长长久久。就算有,那也是意识形态范畴的事。
难怪,父亲当时会那么生气。他很能干,但由于一直没文化知识,这至少让他错过了几桩足以“光耀门楣”之事。20世纪60年代初,因为他的协调和组织能力,有领导打算让他去出任一小地方的公安特派员。可以想见,祖祖辈辈都是舞文弄墨的,可到了他一代,差一点就能够“挎大枪骑大马”的威风了,他能不激动?我甚而可以想象,那些约见他出任特派员的夜里,他是如何地整夜难眠。但因为他的实诚,他的善良和无私的秉性,他实话实说没文化知识,甚至连姓名都不会写。这么说,人家就爱莫能助了。当然,每每这时,我们也很为他鸣不平。他竟很豁达,因为他知道,有的东西始终是带着命理来的,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是你的,你绞尽脑汁也没用。他总习惯用一些庸常的比喻,传达出一些深刻的大道理。
我一直很是怀念,那些夏天的夜晚,农闲时分,一家人围在铺满稻花香气的院子里,听他讲述一些经年的过往,讲述一些短暂的欢愉和一些年少不得意的事。偶尔高兴的时候,我们还可听他唱上几句野性的曲子……
(作者:阿 传)